知锦年

1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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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晼人在中庭,心却在察知荣荫堂里的风吹草动。
    被兄弟姐妹的嬉闹声淹没,固然听不清堂内在说什么,却将庞老太太的离席看在眼里,待庞明德也离开后,陆晼就把沐槿叫来,悄悄嘱咐:“你去问问锦文,老太太和六爷说了什么——就说是奶奶让你问的。”
    让沐槿去做这件事,是因为两个大丫鬟里,沐槿更机灵得体些。
    沐槿会意,去后堂问了锦文,告诉她:“……我们奶奶不想让旁人知道,故而差我来问姐姐,而不是浮盏浮石她们,姐姐是贴心人,自不会往外说嘴。”
    锦文唯庞老太太马首是瞻,在林氏的问题上和江氏也算是一条心,可锦端殷鉴在前,也让沐槿发过毒誓才交了底:“节前就说把林姨娘送出去静养,大家安宁,六爷说节后,方才老太太问起,六爷还是说再等等,城东城北两处皆不好,留守的管事也惫懒,要去就去城南,可家庙的人说林姨娘使了门子要去城南,怕是有别的心思,奶奶应多留神……”
    两人絮絮地说着,被杜妈妈的小孙女杜若撞见,笑道:“两位姐姐说什么呢,老太太那边都摆饭了。”
    两人起身过去,前后脚进了花厅。
    庞家殷实,平日也是水陆毕陈,今日为了方便老太太,桌上的素色倒比往日多些。家里没有大家族男女不同席的讲究,老太太居中,大老爷一家和三老爷分坐两边,再往下就是孙辈、曾孙辈。
    江氏帮陆晼剥了一枚粽子,只是糯米不加任何馅料。陆晼九岁进京,十三年来想的就是这口家乡的白粽子,蘸着白糖,入口清甜软糯,如今吃到了,忽有种迟来的感觉,庆幸自己还活着。
    今日是她死后七天的正日子,若真死了,该回去看看,可她该去哪?陆家?英国公府?还是困了她五年的别院?
    心里有事,再加上吃了难克化的糯米,大病初愈的身子便吃不消了。
    江氏让沐棉沐槿送她回去歇息,陆晼悄悄和木槿对了口风,便去了陶氏那儿。
    陶氏昨日称病,今日也没来荣荫堂一到过节,庞老太太还特意让杜妈妈去看过,说医者不自医,该请个女郎中看看,陶氏推说不用,其实还是为了掩藏盛怀琬。
    陆晼此去是一石二鸟,一来自己还敢过去,便是证明自己昨日真是睡沉了,一概不知,二来既然庞明德不想让林姨娘走,而林姨娘又得罪了几位奶奶,陆晼想使个法子让陶氏挑头把林姨娘挤兑走。
    这是很难的,其实她再大哭大闹一场,庞老太太一心软,自然会马上撵走林姨娘,可陆晼不想再装疯卖傻了,用的次数太多只会消耗自己的底气和名声,她活着不光是为了针对林姨娘,她想有点自己的骨气。
    陶氏在绣榻上卧着,额上包了首帕,没上妆,微黄的脸青黑的眼。真有几分病容,想必是昨夜没睡安稳。
    房里药香浓郁,巧妙掩盖了血的气味。
    陶氏眼神游移,先谢过陆晼:“兰姐儿不去老太太那儿热闹,还能想着五伯母,五伯母高兴。”
    陆晼一勺一勺地为她汤药,想来也不是真治病的,加了当归黄芪的糖水罢了,宽慰道:“老太太还说来看您呢,只是怕现在家里人多,一会儿这个来,一会儿那个来,打扰了您的清净,索性让杜妈妈来了。”
    她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引到昨日的事上:“可我是一定要来看五伯母的,昨日糊里糊涂在您这儿睡了半晌,怪失礼的。”
    陶氏暗暗松了口气,喝完药,躺着劝她回荣荫堂去:“兰姐儿长大了,五伯母说句体己话,咱们女人家总有一日要出嫁,荣荫堂里那些哥哥们就是你将来的靠山,你没个亲生哥哥,安哥儿还小,也隔着一层,更应该心里有数。”
    陆晼明白那种孤身一人飘在外面的感受,给陶氏掖了被子,告退了。
    纵然知道是装病,可面对一个恹恹的却依然不忘对自己掏心掏肺的人,陆晼舍不得利用她去对付林姨娘,那仿佛是对陶氏的亵渎。
    办法总会有,还不至于非要赶鸭子上架。
    出了院子走上夹道,正低头思索着,迎面传来一个男声。
    “给姑娘请安,姑娘可否知道五爷人在何处?”
    那是极地道的京师口音,陆晼一听便知,抬头便见到一个庞家商号伙计打扮的少年人,一身皂色,形容奕奕,眉眼独有种世家公子般的端秀,看着你时,仿佛永远那么坦率舒服。
    沐棉马上拦在陆晼身前,呵斥道:“你是什么人,明知是家里的姑娘也敢上来唐突,不找个墙角躲起来!”
    庞五爷常年在京号,的确常带京号的伙计回张垣,方便派事,家里已习惯了。
    那少年伙计不羞惭也不忙乱,四平八稳作了一揖,道:“实在有急事禀报五爷。”
    沐槿见陆晼没有露出抵触的表情,便劝沐棉:“这是商号里的事,有时急起来便顾不得其他了,别从咱们身上误了事,指条路而已,横竖一句话的事。”
    那少年伙计却道:“初来乍到,不熟悉老宅的路,姑娘若顺路可否一道过去?”
    沐棉就更不愿意了。
    陆晼止住了沐棉,道:“可以。”
    对面的人眼中没有惊喜,仿佛笃定眼前的女孩子会答应。
    沐棉讪讪道:“算你好运,我们本也是要去荣荫堂的。”
    那少年的表情陆晼再没看见,她走在所有人前面,也可不被人发觉自己过于复杂的神情。
    那个少年是盛怀琬,她一万分确定。倒不是十二岁时的惊鸿一瞥便记住了他的长相,而是给人的感觉,就像小时他只是拿着一枝不知从哪折来的花,一句话不说,她便忘了哭,现在堂皇地出现在她面前说要找庞五爷,她便无从拒绝他。
    或许也是知道盛怀琬的身份,故而知道他口中的急事或许真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要是真的败露了,庞家倒了,她起码不想让江氏陶氏庞老太太这些人出事,她这个死而复生的身份,能在谭宵面前值多少斤两,够不够换三条人命?她已经开始认真地考虑树倒猢狲散后的对策。
    荣荫堂里庞五爷正准备伺候老太太去戏马台,听说有“京号伙计”来找,赶忙过去了,果然在荣荫堂的耳房见到了盛怀琬。
    “盛三爷,您怎么过来的?”他冷汗簌簌而下,“一路上都遇见了什么人?”
    盛怀琬给他递了杯茶。
    “庞先生放心,武安那些人办事牢靠,说英国公府找不到您这儿,便连一毫末摸到张垣的可能都没有,故而就算贵府所有人把我看个遍,也无妨。”
    庞五爷小口喝着茶水压惊。
    盛怀琬话音未落,已咳嗽起来,原本挺拔的身形佝偻着,额角白的似雪的皮肤下隐隐透出青筋来。
    “啊呀,您……”庞五爷有些手忙假乱,“内子说您的伤虽大多只是刮擦所致,身上的热症却没好利索,昨晚才清醒,今日就走了这么远的路来找我。”
    又问:“是不是群房的人失了礼数,那些人总不出门子,见着外来的伙计忍不住问东问西,您别搭理就是了。”
    盛怀琬接过庞五爷递来的帕子,平复半晌方开口:“不妨事,庞先生往后有何打算,武安的人和您提宁王殿下了吧?”
    神貌从容,不复病态,竟是将病痛生生忍了回去。
    庞五爷思忖着道:“提了,只是那些人不能帮盛四爷去大宁传信了,我打算今夜就连夜派人去大宁报信。”
    盛怀琬道:“还没去吗?幸好我来得及时。”
    庞五爷不懂。
    盛怀琬道:“我们家和英国公府也算世交,我了解谭宵的为人,疑心深重,手段狠绝,他不知我途中会躲往何处,只知道起点是武安,终点必是大宁,一定会两头设埋伏。武安那边虽逃过了,若现在就去大宁传信,势必落入圈套,所以按兵不动是上策。”
    庞五爷听后一阵冷汗。
    若是再早一点派人去大宁,只怕到时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盛三爷觉得何时才算安全?”
    盛怀琬道:“这要看英国公府了,我想暂且留在府上,也情知此事强人所难,我向来是有恩必报的,现在空口允诺将来如何报答,庞先生也未必信,而庞先生高人高义,扶危拯溺也并非为了利益,大恩不言谢,故而只说一句实话,庞先生姑且听之。
    “现在的朝廷,主弱臣强,谭宵又并非能制衡朝局的善类,一味的暴虐肆意、打压异己,物极必反,将来江山只会是宁王殿下的。”
    庞五爷不禁屏息,不敢深想,只把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箴言在心里默念一遍。
    他道:“我们家里人多,留您住下倒也不难,只是过不几日我就要回京照应商号,对外说起您的身份那可是京号的伙计,不跟我回京城,家里人能不猜疑?”
    此言有理,盛怀琬也在思索。
    正此时,庞五爷的小厮平安寻了来,惊道:“原来五爷在这里!戏马台那边不好了,四姑娘又闹疯病了,六爷正挨打呢,您快去向三老爷求个情吧!”
    ···
    陆晼起初只是觉得有点困。
    庞家伙计的跑马解果然冠绝天下,十丈阔的青石戏马台上戎装男子次第而出,或是执旗,或是执刀枪,于马背上腾跃翻飞,游刃有余,马亦是百里挑一的良驹,颀长矫健,飞驰若流水,便是前生在御苑中看过的也不及眼前景象。
    可陆晼就是静不下心融入其中,心中悬吊吊,就像昨日在陶氏房里睡着前的感觉。
    天将傍晚,江氏让她去小凉亭歇歇,庞明德也询问了两声,让小厨房熬碗糖水给她喝。
    再之后就像坠入一片乌云蓊蔚,张垣渐远了,阔别了五年的英国公府竟在她俯瞰之下。
    那斗折萦回的游廊是她曾经每日都要走过的,园子的石桌上常伏着一只黄毛小猫,她总忍不住揉捏两下,园子另一端,碧瓦朱梁五开间的正房,便是她消磨了一生最好光阴的地方。
    正房前原本清清静静的中庭列坐着身披羽衣的道士,香烛熠耀,经书在蒙着黄缎的长桌上一字铺开,奏乐吟经低回鬼魅,咒枣咒米漫天撒使,迷的人张不开眼。
    阴风乍起,陆晼觉得自己像一片羽毛被大风裹挟着高高抛起,她从没这么害怕过,无着无落的比死更难受,一股力道扯着她,细看,那飞扬的碧瓦檐角上立着一个人。
    是谭宵,一身青衣素服,手里的大红吉服格外醒目。陆晼认得那衣服,上面密层层的金线是她亲手压上的,当胸的和鸣鸾凤用米珠连缀着双翼,那是她的嫁衣,做了大半年,只穿了一天,锁在箱底六年,去别院后再没见过,没想到谭宵还留着。
    她知道谭宵在做什么,当初父亲去世,便是九叔回张垣站在他幼时住过的屋子上举着他的朝服招魂,大伯母说想要请魂魄回乡,总要翻出生前最得意的衣裳。
    谭宵唤着她的小名,散入呼啸的风声里不成音调,陆晼便不由自主了,鲜红的嫁衣鼓荡,长袖飘举,衣带翩翻,真像有人在穿着,谭宵的眼底莫名狂热起来,总是微眯着的凤目绽出一抹希冀的光。
    陆晼像是被锁在了那件嫁衣裳,不顾东南西北地挣逃,不管自己是人是鬼,现在是真是幻,她都怕极了再被谭宵困在方寸之地。满桌经卷被风卷得粉碎,裂帛声响,嫁衣竟也扯成两截,鸾凤上的米珠噼噼啪啪抛了一地,和满地的咒米一处乱滚,道士们没见过这般情景,纷纷捂着五老冠抱头鼠窜。
    谭宵孑然立在檐上,影子融在如血残晖里,怀中抱着半件残衣。
    陆晼只想逃,来不及回头望一眼。
    接着便清醒了,思绪从没这么明白过,不光是自己的,就连这具身体的记忆也彻底通顺了。
    外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夹杂着鞭笞声,三老爷沙着嗓子声音颓丧:“叫你瞒着家里,这次你我是亲眼瞧见了,好好的孩子给她克死了,不撵出去还想怎的?”
    有人握陆晼的手,眯眼一看,是流着泪的江氏。
    浮盏得了江氏的手势,忙跑出去道:“四姑娘醒了!喘气了!”
    三老爷扔下马鞭,拄着拐杖进了凉亭。庞明德窝在地上瑟瑟,背上三道血痕,浮盏扶他进去,庞明德拨开一众女眷,看见睁眼喘气的女儿,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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