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锦年

17.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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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怀琬被江氏叫去了。
    江宜朝对着表妹闹脾气,又怕闹得太过,表妹真不理自己了,就离开正房,冷静冷静,顺便让小厮打探那个京号伙计的来历:“去听听姑奶奶说了什么。”
    小厮很快回来:“就是问了那个人的来历年纪什么的,那人问一句答一句,话也不多,笑得又好看又和善,像……一尊木雕菩萨似的。”
    “……菩萨你个大头鬼!”
    江宜朝觉得是小厮太笨,干脆自己过去给江氏请安,盛怀琬却已不在房里了。
    舅舅疼外甥,姑姑也是爱侄儿的,江氏送了江宜朝一对如意金锞子,问了他的学业。江家的生意不如庞家大,多是在本省本地开铺子,子弟也不如庞家的少爷们辛苦,在家门口的柜面上跟着老掌柜学样子即可。今日为了江氏,江宜朝还特意请了假,可见平日多懒散宽松了。
    江宇知道儿子的水平,无奈道:“这孩子顽劣,幸而江家也不需他掌舵,大伯、二伯、三伯都有极聪明极有才干的孙儿,只求这小子把我手里这点家当守住了就是了。”
    江宜朝见大人们拉拉杂杂说其他的,忍不住问了出来:“姑姑,方才被您叫去的那个小厮是怎么回事?”
    江氏脸色一凝,没正面回答,打发江宜朝出去玩。
    江宇问:“妹妹,人你也看过了,觉得如何。”
    江氏感叹:“生的这样漂亮匀称,便是戏台上傅了粉的伶人也比不得,举止又不轻浮,连我看了也打心眼里疼爱。可再好也是个伙计,我不觉得五伯有这个意思。你说的也值得推敲,他的伙计,他应该带回京城,怎么跟我们来介休了?”
    她当然不知道,庞五爷是怕自己走后,庞家同样怀疑盛怀琬。江家离京城更远,与官府几乎没有交集,也不如庞家人多眼杂,即便有了苗头,也比庞家安全。
    江宇道:“还是让他跟我去柜上,试试他的深浅。我之前的话,妹妹也思量思量,别把兰姐儿养成一个只会针黹刺绣的娇小姐,咱们做生意的人家不兴那种弱不禁风、三从四德的女子,吃香的永远是头脑活泛、能立事的。”
    江氏不由反思自己对女儿的教养。
    她固然厌恶林氏,可林氏还是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的判断。林氏让庞薇效仿世家小姐的做派,很得庞明德欢心,江氏不免有样学样,可小庞兰偏不是那块材料,木讷又单纯,时间长了,学走了样,就成了一块木头。
    再想想,庞薇有什么好学的?真正世家熏陶出来的大家闺秀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庞薇顶多是照猫画虎四不像,在商人家显得酸腐不合群,放在世家,那点墨水又不够看了。江氏真想回到过去,扇自己两个嘴巴打醒自己。
    可真像江宇说的,跟他学着经管生意,庞兰能胜任吗?
    庞兰能否胜任已无从验证,陆晼却是管过账的。当时被大伯父大伯母钳制着,手里余财很少,为了养活父亲留下的一大伙老人儿,不至于人走茶凉、故旧流散,陆晼十二三岁便会在账册上动手脚,换言之就是偷钱——偷本就是父亲留给她的钱,想来也是无奈。
    做假账虽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手段,可想要了解什么,最快的方法永远是反其道而行之,越能破坏规矩的人,往往也是越懂规矩的人,因而陆晼对时下主流的四脚账、龙门账、流水账可谓轻车熟路。
    江氏的心事总是第一时间显露在脸上,在正房用晚饭时忧心忡忡。
    江四老爷见了,更加坚信女儿在庞家出事了。
    饭后,韩姨太太找到江氏,亲厚又不失恭敬地话家常:“可是姑爷说了什么重话?我是过来人,也腆着脸自称是姑奶奶的娘家人,你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通的就说出来,别把自己憋坏了。”
    江氏感激韩姨太太,要是父亲来问,必然要骂她一顿,嫌她没做好人家的媳妇,回娘家丢人现眼。
    江氏这才把庞老太太的亲笔信拿出来。
    一直不拿,也是为了看看父亲究竟如何待自己,现实比预料中好,起码没言语相讥,可江氏还是隐隐有些失望。父亲对她好则好已,却始终把名声摆在第一位。
    她和韩姨太太亲自去了江四老爷房里,江四老爷读了信,看着他表情变幻的脸,江氏有种反败为胜的感觉,出了一回气。
    江四老爷把信折起来,问她:“为什么不早给我看,我也好和人解释,你是为了给孩子调养身子才回来的。”
    江氏道:“看爹一直闷闷不乐的,怕您生气。”
    江四老爷也自责为女儿择了这么一段姻缘,嘱咐下人们再听见风凉话,就用信上的内容堵他们的嘴,不可让人污了姑奶奶的名声。又问韩姨太太:“兰姐儿呢?我还没好好看看这孩子,怎么病了呢?”
    韩姨太太笑道:“您净顾着和姑奶奶置气了。”说着就让丫鬟把人带来。
    陆晼正被江宜朝纠缠的没脾气。这个人简直是个磨人精,就会妹妹长妹妹短地围着表妹……撒娇。
    陆晼也不知该如何概括江宜朝一会儿拿着糕点,一会儿拿着布老虎、拨浪鼓逗自己的行为,只能说是撒娇了。就算真是十岁孩子,也不可能喜欢布老虎、拨浪鼓这些东西了!
    江宜朝正求着表妹找江宇说好话:“好妹妹,你就和我爹说说,多放我两天假。就说你难得回来,想让表哥陪你玩。我带你抓蚱蜢、捞鱼、捕蜻蜓,带你去城外山上斗草,好不好!你心疼心疼哥哥,哥哥不想去柜上看老掌柜的冷脸。”
    陆晼的大人性子又上来了,忍不住劝了两句:“我帮你偷懒,你学不到真本事,以后是要恨我的!”
    江宜朝的小厮的笑了:“表姑娘都明白的道理,少爷别出洋相了。”
    这时,韩姨太太的丫鬟来请人了,江宜朝害怕江四老爷,想溜,却被丫鬟招呼着一道过去:“老爷刚刚还问起少爷,晚饭后也没来背书。”
    每天晚饭后,江四老爷检查江宜朝背论语,说商人也要学着里面的道理才能修身齐家,已成为惯例,江宜朝本以为今日逃过去了,没想到是做梦。
    两个孩子到了江四老爷面前,江四老爷的眼睛已经花了,带着水晶眼镜才能看清外孙女,夸她长高了,仅此一句,是个极其古板又不善言辞的老人,却给了她一只黄澄澄的炸珠金锁,很有分量,正面錾着“长发其祥”,背面是延绵不断的万字和卷草。
    陆晼也终于明白庞老太太为何说“过一年少一年”那样丧气的话,江四老爷印堂暗青,浑身透着一股经久不散的药味。难怪江氏送的寿礼是药酒,江氏一向这么实在。
    江氏坐在一旁,冷眼看着江四老爷考校江宜朝背书,十三岁的男孩不算小了,放在贫苦人家都能当家了,可江宜朝还是一团孩子气,背的磕磕绊绊不说,还十分拘谨。
    这样的资质,也不能指望他日后帮衬表妹。
    江氏第一次发觉女儿的境况比自己想象的更孤立,若老太太和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谁能庇护她一辈子?
    靠谁也不如靠自己啊。
    于是江宇的建议悄悄在江氏心中生根。当晚,母女二人住在江氏出嫁前的绣楼,走在甬路上,月色澄明,风里飘着淡淡的茉莉香气。
    四下寂然无人,江氏低声问女儿:“兰姐儿喜不喜欢舅舅?”
    陆晼点头,江宇让她想起从前的九叔。
    江氏笑了,夜风清凉,夜色朦胧,她的神情也柔和了许多:“让兰姐儿跟着舅舅学着柜上的事,兰姐儿愿意吗?”
    像是怕她不愿意,江氏继续道:“兰姐儿就能天天跟舅舅在一处了,舅舅给的糕点你随便吃,娘不拘着你了。”那是怕她吃坏了牙齿,可现在,江氏觉得需要一点甜头激励女儿。
    陆晼讶异地看着江氏。
    她没想到江氏会让她管生意。晋商家里的确有女人主事的先例,多半是嫁了人的,丈夫去世后,为防止亲戚争夺家产才不得不撑起门户,外人称赞这些女人精明能干时,多半还是心怀悲悯的。
    江氏为什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她当然不会知道,这是江宇见了盛怀琬后臆想出来的。
    这种情况,也不容陆晼说不愿意。何况经历了生死,陆晼早就明白,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势力才叫势力,不然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什么也留不下。她曾经那么信任谭宵,以为他把她从陆家的桎梏中拉出来,说了那么多温情脉脉的誓言,就会一辈子对自己好。那时她但凡存着心眼继续培植自己的人,也不至于连京城都出不去,就被谭宵拿住。
    不知是不是江氏的话给了陆晼期待,虽换了环境,她也睡得极沉极安稳,第二日险些起不来。
    得到了小孩子的记忆,竟连慵懒的习惯也惹上身了。
    表妹都去学生意了,江宜朝不可能不去。他愁眉苦脸地吓唬表妹:“等你看了账册上的蝇头小字,就会后悔不帮我说好话了,这下好吧,都要受苦了。”
    为了陪表妹,江宇没让江宜朝去柜上,就在江宇的书房。江宇让儿子继续练习三脚记账法,至于外甥女,他打算从最简单的苏州码开始,循序渐进。
    江宜朝懒懒地,带着表妹朝正堂的陶朱公神位敬了一炷香,就要开始拨算盘,却听江宇道:“不急,还有个人,已派人去叫了。”
    江宜朝以为是哪位族兄弟,打着哈欠等待。此时天刚蒙蒙亮,室内还需要点蜡烛,飘着一股好闻的烛烟味。
    起的太早,陆晼也昏昏欲睡,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强忍着一头栽倒的冲动,眼睛睁的大大的,酸到流泪,就听见门开了,走进来的竟是盛怀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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