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锦年

18.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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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怀琬也是刚得到消息,江家舅爷让他来书房。
    进门便瞧见四姑娘强撑着昏昏欲睡的眼,两只眸子泪水盈盈,委屈巴巴的。
    他不由一笑。
    江宜朝见盛怀琬就像见鬼,一跳三尺高,问父亲:“爹,这是什么意思?”
    江宇见盛怀琬宠辱不惊、行止端方,再看自家儿子,就有些不悦,命江宜朝坐好:“这是你姑父家在京商号的伙计,必定见过阵仗的,让他提点提点你,长些见识,来日你也好独当一面。”
    江宜朝一口黑气直冲天灵盖,宁可去看老掌柜的冷脸。
    陆晼想不通,江宇为什么和盛怀琬较上劲了,三番两次找他。而且明知道他是外头的伙计,也不让自己回避,反而主动叫他来书房。
    江宇已开始分派功课了,让江宜朝核算几笔旧账,给外甥女的则是一张苏州码的图例和一本旧的流水账:“流水账虽是最简单的记账法,却是万事的根本,只有做好了流水账,练就了心细如线、眼尖如针的本事,才能走好后面的路。”
    说完上下打量盛怀琬,似乎在考虑如何安排他。
    江宇想试试此人的才干,只让他和小孩们在一处看账本,是不是不太合适?
    正此时,江家的小厮来了,说城北的冯庄头进城商量夏收的事。江家贩卖米粮起家,夏秋两季的收成是大事,不得不去,只好先让盛怀琬盯着两个孩子:“若有什么错漏处,就令他们改,主要是我那个孽障,他不听话就用香案上的戒尺打他,不必容情。”
    江宇走后,陆晼不再看盛怀琬,怕屋里人少了,盯着人家看引起难堪。
    余光里身形一闪,是盛怀琬坐在她身侧的椅子上,隔了相当合适的距离,既不会太唐突,也不会太疏远。
    然后,陆晼便感觉到盛怀琬的目光投注在她手上写满了苏州码的字纸上。
    苏州码是商人为了简便和保密的需要,发明的一种计数文字,如“〡”是一,“〢”是二,往下依次是“〣、〤、〥、〦、〧、〨、〩、十”。陆晼上辈子偷偷管着父亲留下来的铺子田庄,这东西早已烂熟于胸,可盛怀琬养尊处优,又是男子,不需料理庶务,想必是不认识的。
    他这个样子,在江宇面前必定要露馅!陆晼都替他着急,可盛怀琬却是不急不躁,慢条斯理地看着陆晼手中的纸。陆晼只好把那张纸放在他面前,打开流水账簿。
    江宇会挑这本账簿,一定是上面有几笔错账,看她能不能发现,借此考校眼力——起码在记忆里,庞令熙说过这样的话,账房里挑选伙计也是这个流程,全看对数字有没有天生的敏锐。
    陆晼一页页翻着,盛怀琬也在旁边看。
    陆晼被盛怀琬牵扯了太多精力,故而难以专注于手里的账册,想着流水账也不过那么回事,上一行记进出用项,下一行是银两。如买了一把折扇,花了二两五钱,便在上面写“折扇一柄”,下面空些距离,写个“出〢〇〥”,〇就是两。
    “四姑娘,好好看账本。”盛怀琬笑着,在她耳边轻声提醒。
    陆晼吓了一跳,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注意他?
    一想也是,这人个子那么高,十五岁都能被认作十六七,自己完全暴露在他的睥睨之下,就像一张摊开的白纸。
    没过多久,盛怀琬从她手中拿过账簿,看了看封皮上的年份,眉头难得皱起。他之前总是似笑非笑的。
    时时注意这边的江宜朝大喝一声,跳下椅子,把表妹挡在身后:“为什么动手动脚?”
    盛怀琬道:“这是至德十五年的账目,四姑娘还是不看为妙。”
    江宜朝嗤笑一声,道:“不就是在京城做了两年伙计吗,别故弄玄虚了,至德十五年怎么了?”
    至德十五年,陆晼十岁,山西河南湖广大旱,南方涝灾,江南人食人。
    可在江家的账簿上,只有一笔笔的收粮用项,没有售粮进项。粮店一般会根据自家规模存一年或两年的粮食,灾年只进不出、囤货居奇,江家是发了国难财。
    向上欺瞒了征粮的官府,向下无视饥寒交迫,以至于易子而食的百姓。怪不得江家能在商户林立的介休脱颖而出,成为新贵。几代以前,作为大宗嫡女的庞老太太还只能屈尊做续弦,现在江氏房里的用度已是庞家众媳妇中顶尖的。这精巧阔气的簇新宅邸,一砖一瓦都是用沉埋了十二年的白骨血肉堆起来的。
    不过商人逐利,发国难财的何止一家一户,恐怕每家每户的发迹史都经不起推敲。可江宇把这等隐秘之事拿来给外甥女看,怕是昏了头。
    至于盛怀琬,看他研究苏州码时的神情,应该是没接触过账册的,为何能一眼看破关键?
    陆晼不免狐疑。四岁能在圣驾前对课作诗,还可归功于开蒙早,现在能一眼看破江家的秘密,这个人的心智就有些可怕了。他可只有十五岁呢!
    江宜朝还在不断地言语相激,逼盛怀琬解释至德十五年的账册为何不能看。盛怀琬但笑不语,反而朝陆晼摇头,低声说“别怕,表少爷开玩笑呢”,怕江宜朝张牙舞爪的吓坏了小姑娘,
    江宇从冯庄头处回来,今年收成不错,他也满面红光,进门就看见儿子在撒泼,脸顿时又黑了,抄起神位前的戒尺打在江宜朝身上。江宜朝疼得直跳脚,大嚷:“不是我,是他,他说什么‘至德十五年’!”
    听到“至德十五年”,江宇的冷汗就下来了,道:“听谁说的?”
    江宜朝一手护着被打的地方,一手指着盛怀琬,怒道:“是他,说账本是至德十五年的,不让妹妹看。”
    江宇拿起摊开在桌上的账本,死死攥在手里,训斥儿子几句,不许他出去乱说,唤小厮扶他回房。又温声宽慰外甥女,让沐棉沐槿送她回江氏那儿,最后才眼神复杂地打量一直沉默不语的盛怀琬,招手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沐棉沐槿不知书斋内发生了什么,却是亲眼看见盛怀琬进去的,便和江氏说了。
    江氏气冲冲地找到江宇,质问他:“哥,我把兰姐儿交给你,可没让你把闲杂人等往她面前摆。”
    江宇正在头疼,坐在桌后揉着额角,道:“家里的伙计怎么算闲杂人等,你想让兰姐儿在商号里说得上话,还能永远回避伙计吗?怕是连掌柜的都要见一箩筐。我也是为你好,若有个亲外甥,我也不冒天下之大不韪地栽培外甥女了。”
    江氏泄了气,坐在他对面满脸纠结,还是觉得此举欠妥。
    江宇苦笑道:“我的好妹妹,这事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是我的庙太小,放不下你们家那尊大佛似的伙计了!”
    江氏莫名其妙,江宇便说了账册的事,说盛怀琬仅是看了流水账就发现了当年的秘辛,说自己从库房调的明明不是这本,不知中途谁动了手脚,好在当年的其他账册一概在档,没有缺失,正在追查是谁下了黑手。
    江氏默然。十二年前她也有十三四了,对于大灾之后家里突然变得阔气以及一夜之间翻了番的嫁妆,一直看破不说破。
    “怎么办?他会不会泄露出去?”江氏问。
    江宇摇头:“他若是想泄露,就不会提醒兰姐儿了。”
    江氏道:“他是五伯的人,咱们动不得。”
    江宇道:“没人要动他,是要拉拢他。此人有天赋,性情处事远胜常人,将来不可限量,合该为你、为兰姐儿所用,不能放在别人手里,让别人如虎添翼!”何况他还掌握了江家的秘密!
    江氏激动道:“我可没答应招赘的事!”
    江宇苦笑道:“妹妹眼界窄了!哥哥是让你在他最卑微落魄时提拔他,这叫烧冷灶。”又凑在江氏耳畔,“大盛昌票号毕竟是妹夫的产业,还能一直让庞五爷霸着?妹妹好生想想吧!”
    江氏动了心思,暂且答应让女儿去书斋,让江宇继续观察这个伙计,事无巨细都要向她汇报。
    他们在书斋谈话,陆晼也把盛怀琬叫来叙话。
    他今日能看出流水账上的问题,一则是凭着本人的聪慧,二则是流水账本就简单,若是换了三脚账、四角账、龙门账这些复杂的复式簿记,就未必有这样的幸运了。
    若不加紧督促他学习,迟早要被江宇拆穿。
    想到这里,陆晼就心疼自己,又死又活已经够累了,还要操心盛怀琬的学习问题。
    也怪不得他,是陆晼自己不希望盛怀琬的身份暴露,她害怕庞家落进谭宵手里,害怕重蹈覆辙、噩梦重温,所以不得不绞尽脑汁地替盛怀琬打掩护。
    盛怀琬在场,沐棉和沐槿都有些紧张,四姑娘又让她们把江宜朝请来,两人就松了口气。
    江宜朝捂着被打疼的屁股,瞪了盛怀琬一眼,讨好地问表妹:“妹妹想吃什么了,想玩什么了?哥哥除了不能骑马,其他的随便说,可只能是咱们自家人,不能带外人。”
    外人自然是盛怀琬。
    陆晼笑道:“早上舅舅安排的功课,表哥还没做完吧?”
    江宜朝的脸垮了,干笑两声。
    陆晼指着盛怀琬,道:“让他帮你做吧,做完了,咱们一道去玩。”
    江宜朝眼前一亮,他虽然讨厌这个比自己惹眼太多的外人,却很喜欢能帮自己偷懒的人。
    盛怀琬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晼一眼,笑道:“账册上的字本就潦草,模仿笔迹不是难事。不知表少爷可否演示一遍如何做账,怕各地规矩不同,被舅爷看破就不妙了。”
    江宜朝坐不下来,只能站在桌前,大笔一挥,像模像样地讲解三脚记账法的规矩。三脚记账法和四脚记账法的精髓相通,以盛怀琬的聪明,想必能融会贯通。陆晼心说再找机会把龙门账的精要告诉他,自己便可功成身退了。
    江宜朝搁笔,招呼陆晼出去,陆晼走过盛怀琬身边,分明听见他轻轻道了声谢。
    盛怀琬知道,这个小姑娘话不多,做的事也不多,可和他相关的每一件事,都是向着他帮着他的。
    这种帮助来的突兀,却在他最不堪的时候降临,像春日河水破冻时的阳光一般,令人身心熨帖。
    他的笑容也格外真诚,双眼亮亮,有种让人移不开目光的舒服。
    陆晼诧异地看了盛怀琬一眼,心虚地快步走了,就当没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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