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锦年

19.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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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陆晼照常去书斋。江宇带着盛怀琬去柜上了,决心试探试探他处理实务的能力,派了平日教导江宜朝的老掌柜督导两个孩子做功课。
    老掌柜姓张,七十出头了还很硬朗。他年轻时江家还不显达,跟着老祖宗筚路蓝缕,吃的土比吃的米还多。年轻时受尽了苦的老人,上了年纪反倒精神矍铄。
    陆晼记挂着盛怀琬,心想昨天和江宜朝去看木偶戏,下午回来,盛怀琬已把账目理的一清二楚,暂时应付江宇应该绰绰有余。
    心不在自己身上,整理流水账也是她老早就做惯了的,陆晼觉得无聊,就让张老掌柜说说商号里的事。
    执教者大多喜欢善于提问的学生,江宜朝是个贪玩的,别说提问题,让他答问题他都不愿意。陆晼主动求教,张老掌柜自是知无不言。
    “拿江家为例,四房四位老爷都是财东,每年从财股中分红。可真正管事的东家只有一位,就是大老爷。”
    陆晼点头,江家只经营普天庆粮行,一山不容二虎,一店不容二主,管事的人多了反而不如一人独大,其余的分管些微末琐事。就像家里的大盛昌票号,从来都是庞五爷拍板,庞明德虽然是大财东,年年拿最多的分红,却从来不管实事的。
    张老掌柜继续道:“除了江家人,余下的都算是伙计。伙计分三六九等,介休总号从上到下依次是大掌柜、二掌柜、管事、普通伙计。外派去分号的依次是老帮、掌柜、管事、普通伙计。又依着账房、信房、货库、银库,各处由一个管事统领。除了伙计是拿月钱的,其余人皆有分红,叫身股,是靠劳力挣来的,自然是做得好的得的多,能有六七分_身股,就算相当富足了。”
    陆晼觉得很有意思,赏罚分明,无异于简化了了朝臣禄秩品级,让底下的人看清升迁路线和机遇,以及将会得到的好处,就是最好的激励。
    所以盛怀琬只是最低级的普通伙计?
    从首辅公子跌落成小伙计是什么感觉?再一想,盛怀琬虽不展露情绪,却也是个家破人亡的可怜人,拿他取笑,有失刻薄,便收了心思,继续手里的功课。
    下午,盛怀琬回来了,特意到陆晼处请安。
    他给陆晼带了几样点心,毕恭毕敬摆在陆晼身边的黑漆梅花小炕桌上。陆晼看着豆儿纸裹着的五瓣海棠攒盒,一时没反应过来。
    “五样点心,不知四姑娘那天见着的是哪样,所以一并带回来了,尝尝哪样合心意,我再买来孝敬姑娘。”他笑得自然得体,没有丝毫地不甘,似乎觉得孝敬四姑娘是一件最理所应当,也是最令人愉悦的大事。
    陆晼有些忿忿,早知道就不该用糕点当幌子骗盛怀琬过来,竟被他拿捏住了,屡次用来刺她。
    可糕点的味道并没有因盛怀琬的居心不良而变差。栗蓉饼、山楂锅盔、蛋黄酥、绿茶卷、枣泥糕干,甜而不腻,很合陆晼的口味,起码比贯馅糖好吃不少。
    晚饭后江宇突然问起:“兰姐儿,糕点尝了吗?”
    陆晼一惊,道:“原来是舅舅买的吗?”
    江宇笑道:“我哪敢啊,你娘不准你吃零嘴。是你们家那个伙计,从商号出来就特意问了哪有糕点铺子。怎么样,里面有你上次提起的那种吗?”
    陆晼惊觉自己先入为主了,忘了盛怀琬这么做也是帮她圆谎,心里忽而有些感激,自责上次见他时太疏离了,脸色也不好看。因而第二天在书斋看账本时,陆晼主动和盛怀琬提起昨日的点心,巴巴地笑道:“山楂锅盔和那种枣泥的很好吃。栗蓉的你尝过了吗,有些太甜了,我吃不惯,你爱吃甜的吗?”
    盛怀琬说只问了店家哪种卖得好,自己并没尝过。
    陆晼干脆让沐槿把海棠盒子拿来,让盛怀琬一样挑一块,包回去吃。
    江宜朝酸里酸气地道:“点心本就是小伙计送你的,你这是拿人家的心意讨好人家!”
    陆晼一想也是,就问盛怀琬昨日跟着江宇做了什么。得知他在后柜帮忙清账,陆晼就送了他两块松烟墨:“这墨加水慢慢研开了,用着很顺滑,写字也省力,你每天誊写账册,用这个正合适。”
    江宜朝大失所望,正想给盛怀琬一点颜色看看,张老掌柜更衣回来了,三人各自散去。
    此后,江宇隔三差五带盛怀琬去柜上,不去时,就让盛怀琬去书斋。陆晼有心让盛怀琬多磨练看账的本事,常常让他帮江宜朝做功课。
    江宜朝起初还很高兴,后来江宇再三嘉奖他,说他得了盛怀琬的帮助,本事见长,做账也认真了。江宜朝就有些吃味,不信自己比不过盛怀琬,故而加倍用功。这算是陆晼意料之外的额外收获。
    到底是年轻人,没有永世的仇,三人相处了月余,关系渐渐亲厚起来。江宜朝放风筝、看傀儡戏时也开始叫上盛怀琬。盛怀琬毕竟年长,在江宇心中又是一切好的代名词,有他打掩护,不怕江宇责罚,江宜朝玩的更放心。
    陆晼发现盛怀琬固然和气,却很少提起自己的事,甚至很少主动说话。
    她觉得自己和盛怀琬同病相怜,都有难以启齿的过往。只不过自己侥幸重活了一回,就能把过去那些不堪抛开,而盛怀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想起他曾是那么天真善良的孩子,还会安慰素不相识的自己,陆晼就心疼他,小到一道可口的菜肴,大到江宇送来一刀上好不洇墨的硬黄纸,陆晼都要为盛怀琬留着。
    这种不自觉的偏心和亲厚,让江宜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尤其是江宇有一次酒后说醉话,提起盛怀琬是招赘的人选,江宜朝听见了,再见盛怀琬时,就又恢复了昔日的冷脸。
    陆晼的心情也复杂起来,每天早晨揽镜自照,怀疑自己胖了很多。盛怀琬每次和江宇去柜上,回来总要带几样陆晼爱吃的糕点。问沐棉沐槿,两个丫鬟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就差指天发誓说四姑娘没胖了。
    后来江宇若有所思看着陆晼,终于忍不住开口:“兰姐儿,别让他给你买点心了,舅舅看着都心疼。给他的报酬统共那么些,都用在你身上了。”
    陆晼糊里糊涂地道:“我也没让他买啊,是他自己愿意的,不是我挟恩图报。”
    江宇笑道:“你还是和他说一声吧。他心思重,觉得我对他有知遇之恩,把普天庆当成他自己家的产业一样尽心操持。你对他有引荐之恩,他也恨不得把心肝都给你。你要是想吃点心,舅舅给你买也是一样的,只是不要告诉你娘,晚上也要好好用牙粉净齿。”
    陆晼欲哭无泪,看来馋虫的名号是洗不掉了。
    她特意找到盛怀琬,还选了一把极高的椅子,她坐着和他站着差不多高,看起来有气势些。可一见到盛怀琬那和气的笑容,酝酿了大半日才积蓄好的小姐脾气一下泄了气。
    “你孝敬我的原因我是心知肚明的,是为了感谢我没有戳穿你,还教你读了账本,。”陆晼昂了昂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经的东家主子,“可外人不知道这件事,你对我这么上心,就容易招惹误会了。”
    盛怀琬道:“我还觉得这些太少了。可姑娘说的也对,以后就不送了。”
    对于首辅公子的确少了,可他现在也不是了,这就是他的所有了。陆晼轻咳一声,还要佯装不知情地问他:“你跟着我五伯究竟做些什么,怎么连账本都不会看?”
    盛怀琬笑道:“做些端茶递水的琐事而已,上不得台面。”一点也不脸红。
    陆晼也不深究,笑问:“对了,你叫什么,认识这么久了,连我舅舅都叫你庞家的伙计,不见他提你的真名。”
    盛怀琬道:“我的名字不太雅驯,说出来怕污了四姑娘的耳。”
    这也难怪,庞五爷必定要为他编造一个身世,为了经得起验证,多半是把中途不干了伙计的背景,移花接木地安插到盛怀琬身上。
    陆晼忽然来了兴致:“那我赐你个名字。”
    盛怀琬含笑点头。
    陆晼想着让他跟自己姓,便玩笑道:“让你姓陆,你高不高兴?”
    盛怀琬道:“姑娘是真心对我好的,只要姑娘高兴,我怎样都高兴。”
    陆晼心软了,本想戏弄戏弄他,现在也认认真真思考起来。他原来的表字是华英,多少给他留些念想吧。
    故而道:“以后就叫陆英好了,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英,这个名字还算雅驯吧?”
    盛怀琬眼前一亮,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微微笑道:“都好,我以后就依着姑娘,叫陆英了。”
    终于有个能称呼的名字了,陆晼在心里默念了几遍“陆英”。之前好几次都险些把盛怀琬三字宣之于口。
    外面,江宇的小厮传话,说正堂摆了晚膳,请表姑娘过去,
    低头看看身下的椅子,陆晼又为难了。这是当铺柜台里用的椅子,为了震慑主顾,柜台高到一般人眼睛的位置,相应的,椅子也有寻常的一倍半那么高。她人小腿短,上来时被沐棉沐槿搀扶着,现在想下来了,只能快些把盛怀琬支走,再把两个丫鬟叫回来。
    可盛怀琬没有告退的意思,像是看穿了陆晼心里所想,伸出手,五根手指修长干净,指节有力,因长时间执笔,磨出薄薄的茧子。真是和记忆里的小胖手大相径庭了。
    陆晼有些不好意思地由他扶着跳下椅子,盛怀琬含着笑的声音就在她头顶响起:“姑娘就算再小,我看姑娘也是仰视的,往后可别为难自己了。”
    陆晼赌气,怒道:“我就是愿意坐得高。”
    盛怀琬忍不住笑了,道:“坐得高好,坐得高看得远。以后给姑娘修一座楼,最高处摆一抬软榻,只许姑娘一个人坐,能从这儿一直望到京城去。”
    陆晼气得不得了,又被他哄骗了。
    ···
    已是六月中旬,江四老爷的寿宴已初具规模。正堂前架起了大凉棚,用朱红的枋子搭成,绘着十样景彩花,正面参差的斗拱都结着五彩绸缎扎的花球,一片花团锦簇。凉棚四面轩敞,只用嵌着飘白花的明瓦和泛着淡蓝、淡绿的琉璃的槅扇隔开,晚上凉棚里摆开长桌宴,槅扇全部打开,清凉明亮。
    请来的丝竹班子将在两侧的回廊上吹吹打打,廊檐上垂着桐油灯笼,也都用朱笔题了寿字,自院门到正堂,一路延伸到后宅,足有一百只,和正堂正中的百寿大红插屏相得益彰。
    江宇为了让六月十七那天样样不出错,忙的脚打后脑勺,江氏提前一天下了帖子,次日天色将晚江宇才得空见她一面。
    “只有一炷香的工夫,大掌柜他们一会儿来看老爷子,客堂那边堆得全是灯笼,还没腾出地方呢。”
    江氏道:“时间紧就别自说自话了。六爷这两日就要来了,我问问你,那个叫牛大柱的伙计怎样,到底值不值得我向六爷举荐?”
    江宇一听是盛怀琬的事,安安稳稳坐下,捧着茶盏,有种准备长谈的意思。
    “别叫他牛大柱了,兰姐儿给他取了个新名,叫陆英。”
    江氏笑道:“这丫头从哪想的路数。也罢了,之前那名字的确配不上他。”
    江宇道:“说回正题,等妹夫来了,妹妹一定要把这孩子推荐给他。先前只觉得他有才华,处事稳当,却也怀疑他是久居人下,所以不敢骄狂。这几日我特意重用他,还暗示他可以不光在后柜做默默无闻的事务,大可去前头走走,近来是夏收的月份,介休各大府邸都派人来商量买新粮的事,也让他长长见识。可他居然还能稳得住,说到底是外人,不能露脸,让主顾们问起,怀疑江家用人随便。”
    江宇说着,起身踱步,笑道:“你说说,难得不难得?又聪明又谦逊,妹夫这是捡着大宝贝了!要不是为了你,我的亲妹妹,我都要想办法把他留在普天庆了!”
    江氏被他说的心里喜悦,笑道:“瞧你说的……我倒想六爷马上在我面前,我有一车的话要和他说!”
    想了想,又道:“不过兰姐儿跟你学本事的事,不许让他知道。他这人古板,不喜欢女孩子沾染这些。”
    江宇笑道:“我明白。我这几日去田庄,看着他们挑选寿宴用的东西,不如让兰姐儿跟我去散散?那会儿我也得空闲,慢慢和她解释,顺便让她见识见识田庄是个什么模样。”
    江氏问过,知道只去三天,六月十三回来,庞明德六月十四才从张垣赶来,便答应了。
    寿宴在即,去田庄检查当日用的菜蔬、禽畜、土仪,本是江宇责无旁贷之事,不去会被嚼舌根,贬斥为不孝之子,可去了,他还真放心不下。
    账册被偷换的事已过去了一个月,却依然没有定论。凡是经手的人都盘查过了,没有任何眉目,又不能用刑,平白把事情扩大。
    那都是十二年前的事了,本就该以沉默应对,让时间抹杀掉一切。
    可那些潜伏于江家的敌对者不同意,他们已经能把手伸到戒备森严的库房了,江宇怀疑自己一旦离开,四房就会被这些人搅出大乱子。四老爷上了年纪,江氏又是女流之辈,谁能出头?难道又要指望那个改名叫陆英的庞家伙计?
    盛怀琬恰在头天夜里找了江宇,说账册的事未必那么糟糕,却可能更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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