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锦年

20.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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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宇不信盛怀琬能说出什么,何况他心里早有了怀疑的人,前些天还和几个堂兄弟商量,说可能是当年的薛庄头回来了。
    至德十五年赶上大灾荒,官府收民间的粮食填补官仓,好掺着谷壳、沙子、观音土,发放给受灾的百姓。山西不产粮,可因着开中法,每县都有几家做着往边镇运粮换盐引的生意,见官府给的价不高不低,都不想上交,变着法地藏,官府就变着法地找,江家藏的最好,事后发的财就最大。
    藏粮的事委派给薛庄头,别说当时还小的几位爷,就连当时主事的老爷都不完全知道薛庄头是怎么藏的,总之两三年的陈粮,满坑满谷的量,愣是逃过了数百官兵的眼睛。
    江大老爷那会儿就知道,这个薛庄头太精明了,知道的秘密也太多,留不得。可兔死狗烹会令伙计们寒心,必须做的隐秘,故而头一天给了薛庄头大笔的赏银,整日派人盯着田庄的出入口,夜里提着刀进去杀人时,房子早就空了。
    薛庄头带着老婆孩子,卷了大笔的赏银跑了。十二年过去,杳无音信,本人如果还活着,也该六十出头了。
    能拿且敢拿至德十五年的事大做文章的,除了深知内情的薛庄头还能有谁?即使不是他本人,也是他膝下两个儿子做的,更可怕的是那个换了账本的人,难道十二年来一直潜伏在江家,替薛庄头做事?
    想想都冷汗淋漓。
    盛怀琬却说未必。
    “如果真要揭江家的短,直接拿着账册见官多好?何必千回百折地让账本出现在舅爷面前?”盛怀琬徐徐地解释。
    江宇抚着下巴思索,觉得有几分道理,或许是自己被薛庄头一叶障目了。
    “难道是敲诈?”江宇问,“让我乱了阵脚,就由他摆布了?”
    盛怀琬摇头:“敲诈的人赚的是快钱,第一回放出风声,马上就得透露索要的金额,趁您最心慌意乱时搅混水才能不走空,哪可能空出一个月的工夫等您追查?”
    “所以,我觉得那人是想提醒舅爷。”盛怀琬继续道。
    “提醒我?”江宇反问,“何必呢,十二年前的事早就作古了,总提醒我有什么用!”
    盛怀琬道:“可现下世道不同了。”
    “哦?”江宇好奇,“世道怎了?”
    盛怀琬道:“不瞒舅爷,我刚跟五爷从京城回来,英国公的事,舅爷想必也听说了。英国公初掌权柄,提拔亲信,官员变动频繁,为了让人心不乱,就要弄出些名堂转移人的注意。什么名堂最保险?修路筑桥清吏治,换句话说就是官府狠砸钱,买民心。前头两位皇爷夏天修宫苑,冬天筑长城,用钱如流水,官员也跟着贪。我在京城时就听说府库缺口极大,急需银子充实国库。官府若想杀鸡取卵,有心人又恰恰翻腾出江家十二年前的事,冠以一个欺君误国的罪名,抄家可就要接踵而至了。这些地方官为了巴结英国公,解决府库的燃眉之急,当然不会吝惜手段。”
    听他这么说,江宇想起一件事来。
    据传闻,户部要任命一位新的山西清吏司郎中,就是英国公的亲信王道珍。
    英国公派一个亲信掌管富甲天下的山西,图谋的自然也是晋商的钱粮。
    朝廷府库空虚也不是秘闻了。当今圣上和先皇都算不上英主,好大喜功,浪费民力,开国以来积累的家底再厚也禁不起这般折腾。英国公想要有所作为,振兴废弛的朝政,必定不惜血本。钱从哪来?不在官,必在民。江家虽不是大肥羊,在介休却叫得出名号,最关键的是没有位高权重的靠山,且有欺上瞒下、囤货居奇的案底,容易得手。
    “那你觉得,现在真有这么一个意图暗害江家的‘有心人’吗?”江宇不自觉地随着盛怀琬的思路转。
    盛怀琬笑了,道:“这种事,舅爷该比我清楚。不然家里有大老爷管事,为什么单把账册给舅爷看呢?”
    这是让江宇想想,平日接触的人有没有可疑的。主动提醒他的人,想必是和他相熟,知道他的作息安排才能找机会下手。
    江宇翻着眼皮琢磨:“我管着对外接洽的事,平日和庄子上打交道,也和各家府的管事的交好,认识的人很杂。”王道珍上任的事就是知县的司房总管透的口风,“你让我从何想起?”
    盛怀琬道:“又要知道最近有变故的,又知道江家十二年前的事的,还能摸到账本的……我心里有了个方向,只是还不成形,怕讲出来舅爷笑话,我也不好意思查下去了,不如请舅爷给个恩典,我查出眉目了再回禀您。”
    这是在要权,可盛怀琬说的那么客套得体,江宇听了只觉得舒坦,心想不愧是在京城见过大世面的,皇帝脚下卧虎藏龙,墙倒了都能砸死十个有品级的,故而就连一个小伙计说起话来也必须合着分寸。
    不说能不能办成事,光是这说话的技巧,都能送他上青云。
    江宇也就信他一回,却也没指望一个半大孩子能找到真凶,自己私底下继续追查薛庄头。
    却没想到,盛怀琬讨的这个“恩典”,是要和他一道去田庄。
    ···
    庞兰长到这么大,从没离开过江氏的眼皮子。
    可江氏这几天受了江宇的教诲,也觉得女儿留在自己身边不是长久之计,就算将来不管生意,也要外出嫁人,还能一直被自己照看着?让她学着自己照顾自己,总归是绕不过去的一环。
    江氏紧赶着安排周妈妈等人检点庞兰的衣裳鞋子,说田庄上有地,这时候正是庄稼丰收,田垄里金翠喜人的月份,江宜朝少不了拉着庞兰下地玩,故而鞋袜都要多备几双,连带着防虫叮鼠咬的香囊、药水也必须齐全,末了又怀疑田庄的厨子手脚不干净,要不要带些现成不爱坏的盒子菜过去,方便庞兰嚼用。
    周妈妈一脑门子的汗珠子,干笑道:“奶奶一开始还说要历练历练姑娘,现在这排场,竟像公主出巡了。舅爷轻车简从,统共安排了四辆车,到时装不下行李可就闹笑话了!”
    江氏一想有理,统共才去三天,就把重复的尽数腾出来,盒子菜也不带了,转而派了个会炊饭的婆子跟去,加上沐棉沐槿,一共安排了三个下人随侍庞兰。
    次日定了卯末启程,这对于习惯日出前起身的江宇不成问题,可陆晼还是不习惯,昨晚虽然特意早睡,奈何瞌睡虫不眷顾,干躺着也没用,反而想起了崔程。
    也不知他在城东读书读得如何,说好了留意林氏的消息,怎么一个多月了也不见来信?
    早起时虽没什么精神,可想到能去田庄转转,陆晼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她前世遵着陆家的规矩,没有尊长之命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去过这种地方,这次就当体验林姨娘的生活环境了,只是江家以农业为立身之本,想来田庄的条件比庞家好很多。
    可到了上车的时候,陆晼隔着帷帽的轻纱,竟看见盛怀琬骑在高头大马上朝自己笑,见自己看了过去,还朝她微微颔首,一副极为和善的样子。
    这个人,真是一点落难者该有心态和防范都没有,就这么东跑西跑的,不怕哪天被发现了?
    不过也算他有眼力见,听说他和江宇去普天庆,从来只留在后柜,不去前头柜台上乱转,想必打心眼里害怕被南来北往的人认出他的脸。
    要是相貌平平也就罢了,谁让他天生了一副让人过目不忘的好相貌。
    ···
    江宜朝是先到的,今日穿了一身浅青织金柿蒂过肩纹的箭袖曳撒,腰上扣着狮蛮鞣皮蹀躞带,头上束着琥珀冠,整个人精神奕奕,已初显些少年人玉树般的风貌,站在青缎马车前一笑,也有几分丰神俊朗。
    他见小厮、车倌、马夫都各忙各的,没人注意这边,就悄悄朝表妹伸出手,拉她上了马车。
    陆晼进了车厢,江宜朝就故意横了盛怀琬一眼,像个得胜者。
    马车里很宽敞,清一色的松木构架,用蓝绒布包着,软垫脚踏也是一色的。
    江宜朝坐在软垫上,用手拍了拍,发出闷闷的声响:“这是加厚了的,城外的路比不得城里,颠簸得很,这么坐着才不至于太硌。”
    陆晼在他身旁坐下,他便掀开陆晼的帷帽,嬉皮笑脸地道:“这东西怪闷的,摘了吧。”
    陆晼问他:“咱们坐一辆?舅舅呢?”
    江宜朝道:“爹坐前面那辆,丫鬟仆妇们坐后面的大车,小厮们或是骑马或是走路。爹说不宜太铺张,就不摆什么一人一辆车的款儿了,路上孤零零还怪没劲的。”
    陆晼点头,坐了一会儿,外面喧嚣渐止,应是打点好了,车便徐徐动了起来,江氏是女眷,不好出二门相送,早已在房里道过别了。
    江宜朝很开心,近一个月被盛怀琬围着,似乎已经很久没和表妹单独相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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