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声之春童

冒名顶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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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天空中鸟瞰,位于辽北平原与内蒙古草原的接壤地段,有一片逐渐被沙化的低丘区,空旷寂寥,荒无人烟。在这块广袤的黑土地上,横亘着一条叫屯河的河流,绵延千里,宽阔的河道,浅浅的河面,有如一个被岁月榨干了的“老人”,匍匐在丘陵山川之间。/p
    小岭屯就坐落于离屯河约十余里地左右的丘陵地上,也如一个离索独居的“隐者”,与最近的西水公社也有八十里地路程,到图门县城则更远。小岭屯的社员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虽然贫穷也还满足,虽然辛劳却又平静的生活,对外界的变化懵然不知,毫不关心。/p
    村子与外面的联系是每周一趟的县际客运班车。由于平时坐车的没几个人,跑这条线的客车均破旧不堪,出来时慢慢悠悠,喘着粗气,路上还时常抛锚;一趟下来,即便是再有耐性的老司机都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到了小岭屯便习惯骂上一句“这鸟地,呸”,然后狠狠朝车窗外吐出一口浓啖来,算是终于发泄了心中的郁闷。回去时,也不管车子散架不散架,就像偷狗贼得手一样疯狂逃离,客车扬起高高的尘土,仿佛要将这个村子从记忆中抹去。/p
    甄成初来小岭屯时,正值严寒,天上下着雪,地上白茫茫一片。那时甄成不叫甄成,甄春童也不叫甄春童。他真正的名字叫贾春童。/p
    贾春童坐顺风车来到西水公社。到西水时已经很晚了,也找不到旅店,便和衣在汽车站内的长凳子上睡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他冒着雪问路人小岭屯怎么走,一个过路的壮年男子指着前方,就眼前这道,直走,别拐弯。/p
    由于归家的心很迫切,贾春童竟然忘了问路程,也忘了带些馒头、玉米之类的食物。大雪纷飞,路越走越窄,越走越荒凉,原野白茫茫一片,雪地上除了自己踏过的脚印外,没有任何生命痕迹。/p
    贾春童一直朝前走,不知不觉竟走了一天。晚上九点左右,他又累又冷又饿,摇摇晃晃,再也支撑不住,像个醉汉般一头栽倒在雪地里。这时天地茫茫一片,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如果不是有人及时路过将他救起,这个故事恐怕就结束了。/p
    无巧不成书,这时正巧小岭屯大队支书甄庆元和治保主任甄能从西水公社开会回来。甄庆元今年已有六十二岁,当了二十几年的大队支书。甄能外号甄大胖子,今年也满四十了,他是甄庆元一手培养起来的,两人虽没有亲戚,但走得亲近,平时甄大胖子管甄庆元叫叔,他想这样叫着亲切。/p
    今天清早,甄大胖子专程送甄庆元去西水公社开会,白天在公社等,下午又接他回来。一路上两人议论今天召开的公社教育工作会议,新调来的公社书记王建平要求甄庆元把早就停课了的小岭屯小学尽快恢复起来,说最近中央来了精神,孩子是国家的未来,再穷也不能穷教育,不能耽误孩子们的上学。看样子新来的王书记对教育工作很重视,他告诉甄庆元,公社师资力量有限,小学民办老师得自己找。/p
    甄庆元本就有些闹心,天寒地冻的开啥会哩,离明年九月不还早着哪。但公社有指示,他也只能照办,并为此而发愁,这年头大队社员连肚子都吃不饱,有点文化的都往外面跑了,如今大队哪有合适的老师,外面谁又愿上这穷旮旯来?两人正不紧不慢的唠着,朦朦胧胧只见前面一个黑影嘭的一声栽倒在雪地上。/p
    这个栽倒的黑影,就是贾春童。两人都看见了,连忙赶着骡子过去。叔,是个男的,甄大胖子跳下车,将贾春童翻了过来,用手探了探气息,说人还有救,您看咋整?甄庆元也跳下车,看了看,一挥手说,背他上车,先救人再整。贾春童个子较高,甄大胖子使劲将他背上骡车,用一块布毯盖住身体。他猛的吆喝一声,催促骡子加速往回赶,这地离村子还有十几里路,雪又下得大了。/p
    他们仍继续刚才的话题。甄大胖子问甄庆元,叔,艳子咋不能回来?甄庆元叹了口气,她要能回,咱就甭犯愁喽,估摸着她男人赵新疆不肯。甄大胖子也学着支书的样子,叹了口气,问那咋整哩?甄庆元凝思片刻,唉,若实在是没辙了,咱也只能赖着这张老脸试一试,毕竟甄艳是咱大队里培养过的人。/p
    甄能将骡车赶进了自家大院,这是一户独门独院的农居,在小岭屯算得上气派。院子很大,里面搭了个葡萄架,还栽了几颗果树,院内一幢土坯与砖石混合砌成的平房。/p
    甄大胖子老婆李梦一个人在家,外面下着雪,她却在做梦。李梦今年三十九岁,是外村嫁过来的,没有生育过,面容姣好,身材丰韵。她人如其名,平日没事爱睡,睡觉时老爱做梦,做梦又不着边际。听到敲门声,她以为还在梦里。后听门敲得急了,才慢悠悠醒来,发现不是梦,心里一顿烦躁,怪甄大胖子吵着她了。开门本想发火,见甄大胖子背上背着一个人,甄庆元支书也跟在后面,便把到口的吐沫星子又咽了回去,陪着笑脸叫了声庆元叔。/p
    甄大胖子累得够呛,有支书撑腰,便很不满的说,又睡死了不曾?快把炕挪挪,再烧点热水来。李梦狠狠地白了丈夫一眼,支书甄庆元培养她家胖子甄能当上了治保主任,她不敢当支书的面骂自己男人,转身做事去了。/p
    甄大胖子家一张大炕就占了屋内近半个面积,墙上除了两扇窗户外,全糊满了当年新出的报纸。在当时的小岭屯,一般人家可弄不来这些报纸,李梦每年都不辞辛劳将墙糊上一遍,并为此炫耀,显摆她家甄能的能耐。但大队里谁都知道,甄大胖子是有名的怕老婆,能耐也只有那么点大。/p
    甄大胖子将贾春童轻轻放到炕上,又替他盖上被子。叔,这人咋办?甄大胖子问。甄庆元说,还能咋办?他掉头对李梦说,你去叫选才、易生、国锋他们几个过来。甄选才是大队的赤脚医生,甄易生、甄国锋都是大队基干民兵。/p
    不一会儿,三人都匆匆赶到。甄选才仔细把了把贾春童的脉,说支书您放心,这人没事,大概是饿晕了,喝点啥的就行。甄庆元长出口气,没事就好,那啥?易生、国锋今晚就守在这里吧,咱明早再过来。/p
    甄庆元想起清早出来时答应过老婆甄阿玲,半夜之前必须得赶回家,现在马上要回去,不然回去后怕她闹腾。自从自己年轻时与邻居甄二狗老婆偷情被甄阿玲逮着后,她便不许在外过夜。/p
    甄二狗与甄庆元是邻居,他老婆生甄成时,由于害怕和精神紧张导致大出血死了,让甄庆元伤心了一段时间。后来甄庆元参加了革命,入了党,又成了大队支书。甄阿玲眼瞅着甄成越长越像自己丈夫,心头怨恨;在甄成长到十四五岁时,硬逼着甄庆元处处难为甄二狗,少记工分,克扣粮食,父子二人被逼出走小岭屯,外出讨饭谋生,这是甄庆元不为人知的秘密。/p
    甄庆元踏在雪地上,一路边走边嘀咕,刚才救的这人好生面熟。有意思的是,他仔细看过又看,这人竟然有那么点自己当年的影子,但似乎更像另一个人,这人是谁?他一时竟然想不起来。/p
    贾春童其实并无大碍,被救上骡车时仍有意识,进了甄大胖子家更是越发好了。骡车上他一直装昏迷,甄庆元与甄能的一番对话听得真真切切,并记在心里,也有了主意。甄庆元走后,李梦将他头枕起来,喂了几口稀饭。/p
    天亮的时候,贾春童装作慢慢悠悠地醒来。守着贾春童的三个男人此时都有些疲惫,正打着瞌睡。倒是李梦醒来后睡不着,她正盯着贾春童在看,寻思好英俊的男人,比她家甄能可强多了。/p
    贾春童突然睁开眼睛,让李梦有些发慌,羞涩的问,你是谁呀?贾春童没回答,微微朝她笑了笑,故意问,这里是小岭屯吗?李梦柔声说,是啊,你来小岭屯干啥呀?贾春童说,我是甄成。李梦是外村嫁过来的,听不懂他的话,倒是甄易生一下惊醒了。甄成?他记得年轻时曾踹过甄成一脚,那时恨甄成很邋遢,但昨晚咋没看出来呢?感觉不太真实,不像是甄成,他问贾春童,你真的是甄成?甄大胖子睡眼朦胧,他用手划拉了两下眼睛,凭着多年治保主任的警觉与敏锐,嘟哝着说,咱瞅你不像,咋说话声音都变了?/p
    贾春童不愿与他们纠缠,知道一说下去就会露馅,便问,甄庆元支书还在村里吗?甄大胖子眼中一亮,你认识庆元支书?贾春童说,只有他待我好,我想单独聊聊,有事情要跟他说。/p
    甄庆元一进门来,便叫甄大胖子、李梦夫妻二人和甄易生、甄国锋全都出去。他盯着贾春童看了半天,忽然撕开贾春童左肩上的衣服,没见异常,压低声音厉声质问,说,为啥假冒甄成?贾春童早有准备,说是甄成让我来的。甄庆元说,甄成?他不是在监狱吗,让你来干啥?贾春童说,他死了?甄庆元一听脸色突变,倒退了一步,痛苦的用手捂住胸口。死了?怎么……这么就死了。贾春童发现甄庆元痛苦时的样子和甄成很像,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他想赌一把,试探着问甄庆元,甄成是你儿子?甄庆元一惊,又自知失态,老脸涨得通红,一时不知如何辩白。/p
    贾春童坐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对甄庆元说,甄成是我的朋友,他叫我把这个交给您老人家。甄庆元伸手接过去,包里是一摞钱。贾春童接着说,甄成说自己已用不着了,留着孝敬您!甄庆元握着布包老泪纵横,问贾春童,那他还说了些啥?贾春童说,临死时,他说没法报答您了,好像还唤了一声爹。/p
    其实,甄成只是告诉他大队里待他好的就数支书甄庆元,逃荒出来时还硬塞给二十元钱呢,这辈子没法报答他老人家的恩情了。贾春童此刻改了口,没有完全实话实说,令甄庆元脸上一阵燥热,对贾春童如此直截了当戳穿他的秘密有些不适应。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毕竟二十几年支书不是白当的,他强装平静继续问,那他爹呢?贾春童说,听甄成告诉我,他和父亲一起逃荒出来,几年不到父亲就病死了。后来甄成饿得实在不行,闯进别人家里偷吃,被老人发现,一时紧张误将老人撞死了,才因偷窃和杀人被判刑。/p
    甄庆元听后,眼角流出了泪来,忽地大笑,呵呵呵,死了,全都死了?死了好啊,一了百了啊……。/p
    过了一阵,甄庆元害怕自己秘密被贾春童抖出去,对贾春童说,你不能再待这地了,咱就送你出去。贾春童坐着没动,他冲甄庆元说,庆元叔,我也跟着甄成叫您声叔吧,不瞒您说,大队小学不缺老师吗?我想留在这儿当老师。/p
    什么?甄庆元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沉声问贾春童,你咋知道这事?贾春童明白他的担心,说是昨晚迷迷糊糊听到的。旋即又告诉他,庆元叔您尽管放心,我一个外人,不会讲出去的。/p
    甄庆元沉默了一会儿,忽问甄成,这地有啥好的,你究竟是谁?贾春童说,我和甄成在新疆一起服刑劳改,因长相酷似成了朋友,我叫贾春童。于是他拿出自己和甄成的“出狱证明”给甄庆元。/p
    甄庆元仔细看了看两人的“出狱证明”,又问贾春童,你到咱这地来究竟有啥企图?咱要听你实话。虽然仍以讯问的口气,但言辞不再严厉。贾春童说,我是冤枉的,但在家里已坏了名声,想换个地方重新做人——其实这也是甄成给我出的主意。他觉得甄庆元心动了,又加上一句,甄成临死前嘱托我,要我有机会替他孝敬您。/p
    甄庆元老来无子,生了三个女儿都嫁到了外村,他很思念甄成,期待有朝一日能够父子相认,看着酷似甄成的贾春童,竟然也觉得亲切。加之这两天自己右眼皮一直在跳,俗话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此刻他想,莫不是老天爷的意思?于是,他问贾春童,甄成他当真这么说了?贾春童点点头。甄庆元又问,那你上过几年学?贾春童说,解放后上过四年大学。甄庆元说,甄成又没上过几年学,咱咋向公社解释,让上头相信哩?贾春童说,您就说甄成在监狱里自学了高中课程,不信可以当面测试。/p
    甄庆元微微点点头,但还不放心,甄成死的事报公安了吗?贾春童从兜里掏出甘海省青宁市医院的死亡证明,庆元叔,我还没报呢。贾春童在骡车上就琢磨如何留在小岭屯,此时甄成的遗物正好派上用场,让他省去了不少周折。/p
    甄庆元印证了右眼皮跳的原因,终于下定决心。那好,可一定要跟咱记住你叫甄成。等下咱就叫大队妇女主任甄白珍、会计甄自然、治保主任甄能一起商议,明天要他们陪你去公社登记。甄庆元在小岭屯当了二十几年的大队支书,平时说一不二,他认可的事没人敢反对,何况甄成出去都二十多年了,口音有变化也很正常。甄庆元将贾春童安顿在小岭屯小学住下,并要甄能明天陪他去公社。就这样,贾春童被人叫作了甄成,入了小岭屯生产大队的户籍。/p
    小岭屯小学是一排砖砌的平房,教室前面很大一块操坪,被围墙围住,校门是一张烙有五角星的铁门,已是锈迹斑斑。由于年久没人管,学校教室均破败不堪,有的外墙都跨掉了,窗户也全都漏风。/p
    甄成住下后,大队会计甄自然找人将小学修整了一番,学校教室倒掉的那半边墙又重新砌好,漏风的窗户也都糊上窗纸,并添了十几张课桌凳子,甄成住的那间宿舍也收拾利索,学校一切准备停当,只待批准开学了。/p
    但甄成当民办老师的事却费了点周折,因为他进过监狱,文化程度还是高小文化,县教育局迟迟没有批复下来。后来甄庆元到公社反复争取,经王建平书记出面,县教育局才同意试试,不过得先测试教学能力。这件事历经半年多,教育局于七八年七月份终于发出通知,同意甄成担任小岭屯小学校长兼民办老师,试用期为一年。/p
    事情落定后,九月一日学校正式复课,公社教育办蒋开新主任过来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复课仪式。/p
    小岭屯小学头年入学的小学生共有一十七名,大的十一岁了,小的才六岁。尽管学生不多,但个个顽皮捣蛋,甄成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学校教学上。凭借以前在政府宣传部门工作过的经验,他把这些经验用于教学,课堂上谆谆善诱;课后又因人施教,经常上门做家访,辅导落后学生。为使这群年龄相差悬殊的学生能尽量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他费尽心血,但成效也很明显。/p
    第一个学期下来,根据公社教育办统计结果,甄成带的年级学生成绩在西水公社十一所小学中竟名列第二,仅次于西水完小,引起公社王建平书记的关注,第二年开学不久便专程带着公社教育办主任蒋开新等人来到小岭屯小学,听过甄成上的公开课后,王书记非常高兴,连声称赞甄庆元,说这老师选得好,小岭屯还是有人才哪。并特意针对甄成提出的明年学校计划,当即拍板,答应下半年再安排一名民办老师过来,这事就交给公社教育办去落实。/p
    尽管初来教学很辛苦,但头炮打响,甄成忐忑的心稍稍稳定,从城市到偏远远山村,从一名领导干部到小学民办教师,这巨大的落差一开始虽有些不适应,但很快他就调整好了心态,不能说不得益于自己曲折的人生经历与感情挫折。令甄成感到惊奇的是,每次只要骑上这部新买的自行车,便令他充满了信心与力量。随着教学步入正轨,身上的压力相对减轻,一九七九年春季冰雪消融后,他学着唐娟的样子开始有计划、有规律地骑着自行车健身了,只不过唐娟身旁有一帮快乐的车友;而他只能与心中的唐娟为伴,孤独却又执着的做着那个玫瑰色的梦。/p
    四月的最后一天,是他这一生永远都无法忘记的日子。甄成骑在自行车上,忽然感到一种难以承受的痛,父母给了他生命,唐娟则是他生命存在的意义。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原野上踽踽独行,又疯狂的踏着踏板飞驰,北风呜咽,显得竟是那么的怅惘、肃杀和苍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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