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平线

    
    仲兴坐在艾瑞克斯的对面，一字一句听着他的星球有可能在几千年内被毁灭的理论。千年，自己肯定已经死了，但他的后人肯定还在，他的文明还在，肯定要面对那个还不能确定的未来。无数情绪从心底浮起，恐惧和怀疑打头，愤怒与不甘同行。他努力压制着所有的情绪，确定自己听全了、听清了，然后从地上抓起一把月球土，用尽全力向艾瑞克斯脸上投掷过去！
    月尘穿透艾瑞克斯的身体，仿佛那只是投影。这些尘土对艾瑞克斯不可能早任何伤害，最多有那么一点灰头土脸，可艾瑞克斯凭什么让他得逞？他摇摇头，说道：“我理解你的情绪，但这样做只会有负面效果，无助于解决问题。”
    “我知道，但是必须这样做。”仲兴双眼通红，双手在身上摩挲，看来是想找更多东西掷向艾瑞克斯。“如果你说的是假的，那我打你就天经地义；如果你是真的，我要知道你的脾性！或者知道后台操纵你的文明的脾性！我必须要试验，我必须……”
    还没说完，他突然呕吐起来，这是激动导致的身体反应。登月出舱、第三类接触、世界毁灭预言，单独一个就足以引起剧烈的情绪反应，现在三个叠加而来，仲兴的表现已经很好了。艾瑞克斯抬起手指在空中旋转，引力将胃液和月球土混合起来，吸收干净并且在压力下变成固体石头。
    “我可不是被人操纵的代言人，我就代表我自己。”
    “但是你脑袋后面有电脑芯片，你不是完全的生物，或许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控制的。”仲兴抹抹嘴，调整一下呼吸，然后坦诚道：“从登月舱那边能够看到你背后。”
    “这叫做脑控体，一种服务于大脑的电子设备。虽然它的确是我大脑的一部分，但它并不是主导。我的结构比你想的更加复杂，观察我的真身甚至会让你的大脑超出承受上限，导致个人的疯狂。”
    “你是神灵？”
    “不是，也没见过那种东西。”艾瑞克斯摇摇头，说道：“实话实说，宇宙很大，我去过的地方很少，不敢说见识有多广。但是我在宇宙中有许多探测器，并没有发现完全符合神灵概念的存在。似是而非的的确不少，包括我在内，都能做到一些你们星球上会被认为是神迹的事情。比如……”
    艾瑞克斯从高维进行空间展开，便有新的脑袋和手臂从肩膀上出现。那是上百个头和上千只手臂，每一个都是真实的，每一个都是三维空间中的实体，但它们既重叠又独立，显示出非常古怪的和谐。
    “感觉就行，别用心看，大脑会受不了的。”艾瑞克斯一边收回手臂和头颅，一边说道：“没有辅助器材，强行在三维的大脑上记录四维的信息，会导致出现大量不可预知的错误。记忆覆写、感官错位、思维混乱，最后要么疯狂，要么脑死亡。”
    “刚才我已经产生幻觉了。”仲兴揉揉眉心，戴着手套觉得不痛快，干脆脱下来，好好将脸搓了搓，这才觉得好受一些。突然，他有些担心的问道：“登月舱把刚才那些都拍摄下来传回地球去了！那边的人……”
    “别担心。电子设备只能记录它们能够记录的，因此不会有额外的信息传回去，不会对那边的人造成影响。回去之后，你向他们解释你的感觉，他们也无法理解。只有亲眼看……”
    “为什么必须亲眼看？我如果不能理解，我应该就不会留下记忆。”
    “不，你已经有点混乱了。别着急，静下心，深呼吸……”艾瑞克斯竖起两根指头，说道：“首先必须直接观察，任何间接观察会被观察者效应影响，从而只能看到部分信息。第二，必须有主动探究的想法，尝试去理解，才会对大脑产生影响。这两个条件必须同时满足，人才会疯。你现在还不能想，不是说你的这种想法有什么错误，或者说你不具备这种潜力，而是工具还不足。这就像没有宇航服和飞行器，你也来不了月球。”
    仲兴沉思片刻，用力点点头。“我不再想之前的多首多手了，只要知道它存在，目前这个阶段就够了。好高骛远是不行的，一切都必须脚踏实地慢慢干。嗯……你能理解我的这些成语吗？”
    “能。我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之前都在学习你们的文字和文化，包括习俗。喔，看你的眼神，我觉得你又把我当成某种机器人了。我大脑上的是一种人机接口，只是加强用的，我不是机器人，我是个活人。”
    “你是个外星人，但长得和地球人一样。我的第一反应是伪装，希望你能够理解。因为宇宙这么大，可能性那么多，偏偏遇到一模一样的，难免引人怀疑。”
    艾瑞克斯笑笑。仲兴如果知道宇宙中有多少人类文明，再加上那么多人类模板的类人文明，他会觉得自己的认知被完全颠覆。对，如果按照一般概率，来个外星人结果还是地球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个宇宙的概率不是自然分布的，而是有人动了手脚，这还有办法说理吗？
    “你们来到了月球，以后肯定会进入宇宙，我就不给你们剧透了。如果不是我的工程会影响你们的星球，我也不会给你们揭开宇宙中还有其他文明的这个剧情。”艾瑞克斯抬起胳膊，指着天空中那颗蔚蓝的星球：“先考虑一下它的命运吧。千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啊！”
    仲兴点点头，说道：“这是肯定的，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地球的未来。指挥部那边对这件事很重视，已经成立了专门的处理小组，目前人数不多，但肯定会扩编的。而且这一次登月，我们向全球进行了直播，所以其他国家也都知道了这件事。艾瑞克斯，这件事处理起来可能会非常复杂，你有这种准备吗？”
    “我很想说我有，但我确实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我喜欢做一些工程，一般都不会打扰别人，基本都在无人知晓的位置进行。这一次若不是真的避不开了，我也不会现身。”艾瑞克斯摇摇头，说道：“不过真正承受复杂压力的不是我。我已经做出了决定，可以帮你们，但不会因此停下我的工程。我并不是要来拯救我，而是你们要想办法拯救自己。”
    “我理解你的意思。”
    “你当然要理解，你必须要理解，否则我就白花时间学习你们的文化了。”艾瑞克斯看着仲兴，努力使用最真诚的表情和语气，说道：“希望你们能够做出相对最好的选择。”
    “相对最好的……你说的很在理。”仲兴挠挠头，然后说道：“指挥部让我问问你：为什么用这种形式出现，为什么来找我们？”
    “我觉得我一个人来会比带着一支舰队来更好，因此选择这种形式完全是我自己的喜好，没有其他原因。至于选你们，理由就很多了。”艾瑞克斯扳着手指头一项一项说道：“人口最多，幅员辽阔，能源网络最好，在你们世界属于非常强大的国家……而在所有理由之中，我最看重的一点则是星际能力。虽说到达自己的卫星总体上并不算多大的成就，但在你们星球上却是最好的。你们有进步的行动，这非常重要，因此不和你们见面，和谁见面？”
    仲兴微张着嘴，半天没有说话，还是在指挥部的提醒下说了句“谢谢”。
    “艾瑞克斯，指挥部那边已经成立了联络小组，将会与你进行更深入的交流。我是联络员，不过我只是宇航员，不是天体物理学家或者谈判专家。陪你聊聊天可以，但是关乎地球未来的话题我可不敢越权。”
    “能陪我聊天就挺好的，特别是入境的隔离期间。”艾瑞克斯指着自己的后脑勺，眼睛眨了一下，说道：“他们正在探讨让我进入地球该执行什么流程，看起来目前要一个月。不过他们不确定给我做血液检查或者扫描会不会导致星际战争。”
    仲兴尴尬得不行，用手捂着额头，说道：“我告诉他们干脆明文得了。似乎所有加密频道对你都没有意义……”
    “也不是没意义，我并没有能力监听地球上的一切通讯。不过我的星舰可以，它将有关我的信息摘出来发给我，所以我并不知道你们星球上发生的一切。”艾瑞克斯带着微笑说道：“如果你们提出要求，我就不听你们的加密频道。不过我还是会接入你们的公共网络。”
    “为了研究我们的文化和科技？”
    “一部分是这个原因，另一部分嘛……”艾瑞克斯顿了一下，说道：“我第一次组织这样的项目，想要记录一下过程，增加自己的经验。”
    “喔……”仲兴微微皱眉。艾瑞克斯已经第二次重复他没有组织星球撤离这方面的经验，这个举动的背后有什么含义吗？他是否在暗示什么？仲兴觉得，没经验这件事说出来并非有益于开展工作。
    “艾瑞克斯，刚刚……”
    “我知道，我不再听你们的加密通讯了。”艾瑞克斯点点头，说道：“对我的星舰感兴趣，想看看的话也没问题，它就停在月球上，那边就是。”
    沿着手指的方向，仲兴看到一艘戒指形状星舰解除了隐身状态。他第一反应：星舰不大啊，这才两百米直径，环形结构的空间利用率不高，这种星舰能够进行星际航行吗？
    似乎是看出了仲兴的疑惑，艾瑞克斯说道：“那是戒指护卫舰，可以进行星际旅行，防护能力也不错，我把它当做小型登陆舰。我的星舰太大，不适合降落在月球表面，目前停在环月球的轨道上。哦，别担心，不会碰到你们的月球轨道器。”
    艾瑞克斯的手指改为向上，山河道途号便显出了真身。那是艘巨大的星舰，面积与一个超大型城市差不多，体积上则是远远超出。这样的体量的确不适合降落到月球上，但是在太空中，它就不会干扰月球轨道舱的飞行吗？
    “它对外不呈现万有引力，只要不撞上，对你们轨道舱的惯性飞行没有干扰。”艾瑞克斯耐心解答仲兴的问题，说道：“我一直关注你们登月，计算好了你们的降落地点，然后便在这附近等着。你们的飞行控制很不错，误差很小。”
    “与你的相比，我们的飞行器还很落后。”
    “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艾瑞克斯一直保持笑容，这让仲兴感到亲切，但更亲切的是他的鼓励：“没有一个文明可以很容易的脱离行星步入太空。进入太空很难，但只要走的每一步都扎扎实实，太空就在那里，从没有远离，总会走到的。”
    “谢谢。我相信这些话一定会让地球上的人类好好记住。”仲兴握拳给自己鼓劲，然后说道：“艾瑞克斯，指挥部那边给我指令，让我询问你是否愿意去地球做客？你先别急着答应，因为还有一份详细的单子需要你看看。”
    没过一会儿，仲兴的战友就歪歪扭扭蹦蹦跳跳地过来，拿着一份手写的单子。没人想过要在月球上带打印机，技术上可以用手持相机进行转屏录制播放，但时间效率上并没有手写更快。
    单子上列着入境的要求，基本都在合理的范围内。由于科技水平上存在明显的代差，为了全体人类的安全，必要的医学隔离检查还是有的。
    “隔离期间就将展开会谈？这个安排我觉得不错。”艾瑞克斯看完了单子，说道：“除了抽血和取样本之外，其他的都没问题。我不建议用磁共振扫描我，你们的机器会触发防护护盾而损坏。X光没什么问题，随便拍。另外，不用给我准备食物和水，我也不产生废物。我可以利用宇宙游离能量活下去……呃，我不是机器人，真不用准备电源。”
    仲兴的战友去向指挥部汇报，离开的时候差点跌倒。倒不是因为领域内外的引力差异，而是他的目光瞥了一眼戒指护卫舰。那种眼神艾瑞克斯很懂，任何一个喜欢航天工程机械的人都会懂。
    “去地球的话，乘坐护卫舰最舒服。我可不会挤到你们的登月舱上去，一方面没座位，另一方面还占着月球样品的重量。”艾瑞克斯说道：“想去我的星舰上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