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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的雨后,特别是盛夏那会儿, 清新中总带着点粪便发酵的土味。
随着大水冲刷, 这一脚下去,总要踩着点多余的东西。
一路上, 还能听见外出打水的乡亲们抱怨。
“家里攒那点鸡|屎, 刚兑了水浇上去就给老子冲没了。”
“没事嘛, 我家喂的鸡多, 等发酵好了给你匀一点,我之前做那堆不行,烧苗了。”
“啊?严重不?”
“咋不严重!我跟你说”
方满庭听得亲切,想着黄尘山上种的那些桃树, 更想家了。
等联系上方诀,就让他把桃给摘了,拿去卖卖也不行, 他想起那身绣金红衣, 心里空了一瞬。
不能让大哥接触外界。
桃烂了就烂吧,明年还会再结。
方诀就只有一个, 救了他的命, 还教他读书认字、之乎者也的大哥, 甚至连出山工作, 都是他鼓励的。
“尾巴,你不想出去吗?”方诀以前问他。
他回答的是:“不敢。”
“难道一直留在墓里?”方诀瞥了眼他抱在怀里的书, 那是方满庭在山脚下捡的, 叫《天上有个太阳》, 他看完后就一直念叨着要当老师,可这墓里来来回回就他们四只尸,能教谁?
“你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哪天变不成僵尸了,你一直是人的样子让我给你养老送终?”
方诀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重。
方满庭本还想说,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可突然就发不出声了,他低下头,一手还死死捏着书面。
“我们方家的祖训家法里,从来没有‘不敢’两个字,你收拾收拾,明天出去报个大专。”
“大专是什么?为什么要抱大砖?”
“我也不懂,以前听上山的村民说,要报了才行,你去就对了。”
于是方满庭就去了,后来还努力了一下专升本,考到教师资格证,留在了沙坪坝小学。
现在想想,像是几辈子以前的事了。
“方老师,你小心别踩到狗|屎。”吴支书及时出声提醒。
方满庭刚要落下去的脚,硬生生扭开,跺进了水坑里。
啪。
吴希秘看着他西裤上的一滩泥印,心虚道:“我是不是应该说,小心狗|屎,和泥坑?”
“没事。”方满庭想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条完好的西裤,不禁心痛。
他抬手扒开挡在脸上的玉米杆,身上挂出了几道水珠。
“找到路了吗?”
“再走一点应该就是村口了。”吴希秘边走边闻,时不时还要蹲身捻一点泥到嘴里尝尝,特别像在做标记的山狗。
“你小心别吃到”方满庭正想说,手机就震动了。
“我是一只小僵”
他赶紧在铃声响起前接了:“喂?”
“”电话那端诡异的安静了,传来电流穿梭的滋啦声。
“喂,你好?”方满庭皱眉把手机拿下耳边,然后看着来电显示,僵住了。
兄长。
完了完了完了 。
“大哥,”方满庭立马换了个称呼,特亲切地说,“吃饭了没?”
“”电话那边还是不说话,但隐约能听到方母的吼骂声:“好不容易打通了!你倒是说话啊!我怎的就生了根木头出来?”
“夫人别生气了,只要是你生的,哪怕是根木头也好看。”
“好看顶什么用!再说他现在这样子,一看就不是人的那种好看,没用!还是我们尾巴乖,快开视频让我看看宝贝小儿子!”
方满庭提起领口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正巧他们走到了村口,他便支开吴支书道:“可以麻烦支书,帮我买两套运动服回来吗?”
“啊?”吴希秘看着他身上的西装,笑着挠头,“行是行,可你别走了,我怕你找不到进村的路。”
“找不到,我就回广湘省,不碍事。”他这话一出,吴支书脸上的笑意立马就换成了紧张,但片刻后又变回了笑脸,他似乎是笃定他不会走,拿了钱就坐小巴去集市了。
“我相信方老师,您答应了支教两个月,就不会走。”
“是吗。”方满庭看着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接起了视频通话。
方母的惨白精致的脸瞬间占满了整个屏幕。
她研究了一会儿,才把手机拿远道:“啊哟,尾巴这是变回人了?”
“是啊,娘!”他这些天以来,难得笑这么开心了。
“我儿子看着真香!”方母称赞道。
“可以说‘真帅’吗?”方满庭对于僵尸夸人的措辞,有着很大的意见,这让他有种作为食物的恐慌。
方老爷也凑到了屏幕前,盯着小儿子研究了好半天,来了句:“胖了。”
“”果然不是亲爹吗。
为什么连他胖瘦都看不出来?
哪里胖了?哪里?
方满庭心里呕血地对着屏幕笑,看着背对他而坐的方诀,小声问道:“大哥还生气吗?”
“别管他!让他气,画两幅画就好了。”方夫人说。
方诀一直就有个臭毛病,生气了不说话,就去画画。
而且画的内容还很单调,全是一个人的背影。
背影。
“尾巴,你怎的突然把眼睛瞪这么大?娘知道你眼睛圆,快别瞪了,当心长皱纹。”方夫人心疼道。
而方满庭心里的惊涛骇浪,一长高过一丈,莫名的恐惧如同去而复返的细雨,铺天盖地而来,泼泼洒洒而下。
“娘,”他强自镇定道,“大哥又在画那个人吗?”
方母回头望了眼,灰败的瞳孔中看不出情绪:“是啊,随他画吧。”
“我能看看吗?”方满庭笑着说,“好久没见过大哥的画了。”
方母突然就犹豫了,向来雷厉风行的她,或许是敏锐地感觉到什么,抬头望向一边的丈夫。
方老爷一汉子,可没那么多小心思,不就是张画嘛,他拿过手机,往方诀那边去了。
“诶,尾巴呀”方夫人还想说什么。
可方满庭已经看见了。
难怪,那么眼熟。
那天在石桥上见到的背影,就是画里的人,他从小就看方诀画,那股□□和姿态,他早就记牢了。
只是从平面到立体。
他一时间没有转换过来。
“做什么?”方诀终于开口了,他拿过手机,剑眉一拧,用手里的毛笔杆指着方满庭:“你给我回来一个试试?”
“不试。”方满庭压住心思,先乖乖认了错,“村里没信号,又出了点事,实在是”
“回来喝醋,”方诀没给他解释的机会,“两升。”
方满庭一句“不会吧”都到嘴边了,方诀又问:“出了什么事?”
这话太问到点子上了。
方满庭一个劲没稳住,眼神躲闪了一下,才说:“没大事,村民家里长家里短的平常事,有些繁杂而已。”
“哦?”方诀眯起眼,看了他许久。
就在方满庭快要破功的时候,他忽然沉下了声,认真道:“尾巴,我以前跟你说过,在外面吃了亏,别哭着回来找大哥。”
“恩?”方满庭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但还是点头,“是说过。”
“那我现在收回这句话。”方诀把笔放下,掷地有声道,“谁敢欺负你,回来,我就是没了千军万马,手无缚鸡之力,自家尾巴,也必须护下,该解决的,也一并解决。”
方家所谓的“解决”,就是处死。
而方诀也从来说话算数,他敢这么说,就有底气。
可一只行动迟缓的白僵能做什么?除非尸变。
方满庭鼻子一酸,比给人揍了一顿还难受。
方家给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所以还想着下辈子哪怕变成了猫狗鸟,也要跑回、飞回黄尘山守着他们。
“没人欺负我,我长这么大,就您欺压得多”
方诀被他说得哽住,表情一冷,直接挂了。
视频通话结束后十来分钟,吴支书就坐车回来了。
“今天太幸运了!方老师,刚好碰上买两件打五折的你眼睛怎么红了?”吴希秘惊讶道。
方满庭抬了抬眼镜,转身往村里走:“可能是得了眼干症,快走吧,待会儿雨下大了。”
“对,您说的都对。”吴支书提着两口袋衣服,绕到他前面带路。
于是,方满庭不可避免地看见了那一红一紫的两套运动服,然后从额头到后脑勺都是一阵剧痛:“为什么买这个颜色?”
“啊?”吴支书老师道,“只有这两个色才打折啊,真划算,大红大紫的也喜庆。”
“谢谢你。”方满庭说话时,几丝雨飘进嘴里,有些发苦。
方诀那些画他不可能画没有意义的东西,还画了这么多年,总不能是喜欢。
一只凶气困身的僵尸还能惦记些什么?
只有那份——仇恨刻骨,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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