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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春瑛再度回想方才那个信使的模样,还有那声音,那皮肤,她不由得怀疑,自己原本的猜测是对的,那人真是个太监,若是这样,那就一定是宫里那位胡内监派来的人了。他是在宫里知道了什么内情,特地来信警告吗?
春瑛又想起了方才自己因为针刺而产生的忧虑,心头的不安再度升起,难道她刚才的想法并不是自寻烦恼,胡飞真的出了事?
不对,如果是胡飞出事,胡内监为何会提起江南的田产?应该跟胡飞本人无关!只不过是他在江南的田产遇上了麻烦罢了!
春瑛再仔细看了几遍那信,再看那穗子,拿定了主意,虽然不知道推测是不是正确,但自己总该把事情弄清楚。如果真是胡飞在江南的产业出了问题,当然要想办法解决。那可是他们以后的财产!总不能叫胡飞千辛万苦回到中国来,才发现自己成了穷光蛋吧。
她很想问清楚胡内监,到底江南出了什么事,但她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而他既然派了人来送信,却不提自己的姓名,可见是不想让人知道。她还是得找别的法子打听才行。
春瑛想起胡飞在清润店的宅子,既有宅子,就有仆人,她可以去问一声,想必他家里的人会知道一点消息。
这么想着,她便立刻开始收拾东西,然后跑到正屋里来,对母亲道“娘,我想去清润店一趟,让陶大叔送我去就行了,不过我不知道晚上能不能赶回城,所以想问你一声,李家庄的房子,爹可卖掉了?”
路妈妈忙道“好好地跑到那里去做什么?你一个女孩儿家的,出什么门?就算有陶车夫陪着也不好。有事收你爹去办,不然找你姐夫也成,你给我乖乖待在家里,象个千金小姐一样才好。”
春瑛哂道“我又不是真的千金小姐,装什么架子?我去是有正经事……”顿了顿,又不想告诉母亲胡飞的产业在自己手上,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咬咬牙,道“罢了,等爹回来,我自己跟他说!”只得按捺下性子,耐心等父亲回家。
路有贵不到晌午就回来了,一进门,便拉长个脸,明摆着告诉别人,他很不高兴。
春瑛少不得先放下自己的心事,问他“爹怎么了?谁惹恼了你?”
“别提了!”路有贵黑着脸道“今儿去衙门打听事儿,遇上几个也是去打听的,都是从前在侯府当差时认得的人,是别家的家生子。知道我是给自己打听的,有人贺我,也有人说风凉话,有一个最恶心的瘪三,居然说,我才出府就有银子买铺子做生意,别是在府里贪得多吧?我辩解了一番,他笑着应了,后来我在附近的酒楼请邢捕头吃酒,居然听到他在跟别人嚷嚷,说我最是贪财,胃口最大,手段最黑!若不是别人拦着,我都恨不得打一拳过去!”
春瑛讶然,“他居然这么说?!都有谁听见了?!”
路有贵愣了愣,接着也反应过来,脸色更黑了。
路妈妈捧着茶过来,有些不解地问丈夫:“怎么了?那人胡沁罢了,叫人听见就听见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路有贵摇头道:“咱们虽说已经离了侯府和东府,又脱籍为民,但毕竟是李家的家生子出身,这辈子都休想摆脱这个名头。如今东府的老爷太太们看得起我,愿意叫我赚几个钱,咱们日子过得好了,自当感激东府主子们的恩典。若是叫那瘪三传这样的话出去,侯府或东府的人听见了,我没脸还是小事,就怕两府追究起来,咱们家吃不了兜着走!”
春瑛有些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当初咱们离开侯府时,是个什么光景,满后街的人都看见了,谁会认为咱们是带了大笔银钱走的?去东府后,爹当了几个月庄头,如今又替东府办了几件差事,手里有点银子也不出奇,这些钱的来历那是光明正大的,也不怕人查。况且爹又没有真个花钱买了铺子,别人也不知道你的身家有多少。我只担心那个人这样到处嚷嚷。若真的传开了,爹以后想要再揽中介的生意就难办了,毕竟有了这个名声,即便你再老实,人家也会以为你克扣了很多。一再压价,那不就吃了亏吗?”
路有贵一想,果然如此,咬牙道:“那人是个有名的破落户,不过因妹子给主人家的少爷做了姨娘,才得了脸面,当上主人名下绸缎铺的掌柜。他既不懂行情,又爱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模样,别人告诉他说错了,他还反骂人中顿,因此京里的同行都不屑与他结交。他那铺子与候府的绸缎庄正好在一条街上,从前没少跟我拌嘴。我全当是看猴戏了,压根儿就没正眼瞧过他,没想到如今反而被他咬住了。你说得有理,他虽是出了名的破嘴,难保有不知情的人信以为真,把我当成了贪婪之人,就不好办了。”想了想,又唉声叹气“早知如此,一看到他,我就该避开才是,还跟他打什么招呼?!”
春瑛安慰道:“爹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原我以为他有点来头,才担心他会给爹带来麻烦,如今听来,他原来是个人皆知的混球,那就不用烦了。无论他说什么,只当他放屁。东府的老爷太太是如道我们的,上回徐总管听了爹报的价,不是还说你厚道么。他们信任你,断不会听人几句闲话便生了疑心。至于侯府,咱们家早就离开子,管那府的人说什么呢!”
路有贵心中稍稍安定了些,但又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只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有什么地方疏忽了。只得暂时放下这件事,道:“罢了,总归是麻烦就是。咱们得了主人家的恩典放出来,终究还是带着家生子的名声,但凡有点小事都要担心会惊动主家。还好,咱们如今已是脱籍为民了,就算真得罪了李家的人,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候府与东府都有权有势,能讨好的自然还是该讨好。”
路妈妈赞同地点了点头,又推女儿:“多回府请安吧。二老太太疼你,你多说说好话,无论出了什么事,人家都不会为难你爹了。”春瑛皱了皱眉,知道有些观念不是那么客易改变的,只好应付地笑笑,扯开了话题“爹今日去打听,可有确切的消息?”
路有贵道:“果真有打算发卖的店铺奴仆什么的。不过现今定了罪的官儿也少,只有几个,还都不是牌面上的人,因此手里也没几个象样的铺子。我请邢捕头吃了一顿酒,打听了—下,只有西四牌耧那里有一个不错的,铺面也还算大,只是价钱不便宜,毕竟如今发卖的产业还少。邢捕头说,若我真有心置办一两处,就再耐心等些时日,后头还有更好的。恪王府的自然是由内库收回去了,但梁家等十来个大户,名下的铺子差不多占了小半个北京城去,到时候一起发卖,只怕价钱还不足如今的一半呢。”
春瑛笑道:“那就慢慢看着吧,咱们其实并不急。物以希为贵,等官卖的铺子多了,价钱必会降下来的。咱们等着捡便宜就是。”路有贵点头,路妈妈由问:“有发卖的奴仆?什么价儿?”
春瑛与父亲对望一眼,便问:“娘问这个做什么。不说不买人了么?若实在要人手,到外头雇两个也是一样的,姐姐家里也是雇人。买了人回来,咱们就得多交人丁税。太不划算了,况且咱们给人做过奴仆,自然知道其中的苦处。何必摆那个谱?”
路妈妈有些不高兴,“我哪里摆谱了?你姐姐家也一样买了小丫头,我们家又不穷,不过花几个钱,为什么不能用?!这么大的宅子,只有我跟你两个人在打理,哪里照管得过来?我要打扫这三间正房,加上你兄弟的屋子,还要预备一家子的三餐,还有你爹跟你兄弟的衣裳,每日忙到脚不沾地,虽然有你帮忙,但你平日光是准备嫁妆,就得花不少功夫了,能帮得了多少?你当你娘我还年轻么?!”
听到她这么说,春瑛不由得有些惭愧,想来自己似乎疏忽了,忘记了以母亲的年纪,照管这么大一间宅子,的确有些吃力。便道:“既然如此,就雇两个人吧。街尾不是住了几户人家,都是家境不好的么?我听说他们几家的女眷都打算出来觅活做,咱们雇了来,也算是知根知底了,可以问问姐姐,哪一家的女人更勤快些。”
路妈妈撇撇嘴:“雇她们做什么?话都没说过几句,谁知道可不可靠。咱们家可是有不少值钱东西呢。还不如花几两银子买个人回来,签了死契,以后只要管她吃穿就行了,顶多每个月再给两三百钱。咱们又不打人骂人,说不定还是做了好事呢。若是买个年纪大点儿的,会针线活的,家里的针线也有人帮忙做了。我熬了大半辈子,临老享几年清福,也是好的。”
春瑛张张嘴,还是闭上了,仔细想想,母亲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她是这个时代的人,脑子里自然还是这个时代的想法:有了钱,又有间大宅子,为什么不多买几个奴仆来干话?
路有贵沉默片刻,无奈地道:“你要买就买吧,只是别花太多银子,得买会做活的才行。只是有一点,要买就到人市上买。别去找官卖的。那样发卖来历你也不是没听说过,咱们是东府出来的。别叫人当成是仇人出气了。买来的人可是要整天住在一起的,没法提防!”
路妈妈听了,只管欢喜了:“行了行了,这种事我自然知道!”
春瑛叹了口气,见母亲欢欢喜喜地跑去找姐姐商量买人的事,便趁机对父亲说:“爹,我想去清润店一趟,就怕当天来不及赶回京城,不如道李家庄那个院子卖掉了没有?”
路有贵怔了怔:“你去那里做什么?那宅子早就卖掉了。即便没卖掉,你一个女孩儿家住在那里,也不方便。”顿了顿。想起胡飞的宅子就在清润店。微微笑了:“人都不在,看宅子有什么用?还是留在家里吧。等你过了门,想看多少次都没问题。”
春瑛红了红脸:“我……我就是去那里看看……我不是一个人去的。正打算请陶车夫载我呢,到时候若回不来,就住客店好了。”
“那也不行!”路有贵忙道,“年轻姑娘家独自一个住客店,哪怕是有个车夫跟着,名声也不好听。春儿,你是定了亲的人,好好在家里待着。绣你的嫁妆,别叫家里人为难。日后叫人知道了,胡小哥面上也不好看。
他与我们不一样,对这些规矩想必也定得更严。”
春瑛抿抿嘴:“这有什么’我平时也常常一个人坐车回东府。崇文门大街一带,我还常常单独走去逛呢,爹从来没拦过一回。这次我不过是去得远了些,怎么就不行了呢?”
“这怎么一样?你这回可是要出城啊!若是骑马,倒还能赶得及当天来回。只是坐车却难了,除非你到了地方后只看一眼,便来得及。”
她还要找胡飞宅里的人打听事儿呢,自然是来不及的,只得勉强道:“我知道了。”回头却开始想办法,有什么借口能顺利说服父亲让自己出这趟门?
跟家里人商量过后,路有贵便小心地打听着陆续发卖的犯官产业,看它价钱波动、店铺地址还有周边环境等等。同时去打听的其他人家的家生子们。见了他几四。便知道他是个有点身家的。处事手段又老练。纷纷起了结交之心,看在那瘪三眼中,自然是一肚子和高兴。路有贵也不跟他计较,只是低调地与人交好。不过他再低调,也是有限的,没多久,春瑛便在二叔二婶家里听说,后衔一带盛传路有贵发了财。又买人又买地又买铺子,钱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春瑛暗暗咬牙。回到家里一说,路有贵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冷笑道:“让他们说去!我行得正坐得正,不怕人家胡说!”接着便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春瑛见他喝得太多了,忙劝住他:“爹,你这是做什么?!若真个不在乎,你何必喝这么多酒?”
“谁为了几句闲话喝酒了?路有贵打了个嗝”我是为自己个儿伤心!今儿看上一个铺面,订金都下了,却有人横插一杠,抢了过去。我不高兴说他几句。他却说,我不过是个奴才秧子。能吃饱饭、穿上绸缎衣裳就不错了,做什么生意开什么店?!偏偏店主信他,还将我的订金退了,一脸瞧不起的模样。我就是生气,我哪里比不上那个人?!难不成卖给他,店主还能多收几两银子不成?!“
这却是老生常弹了,春瑛只得安慰他:”没事,这铺子未必好,以后不是还有更便宜的么?咱们慢慢等到那时候吧。“
”这是折成半价卖的铺子,只是店里陈旧些,翻修一下就行了。这样大的铺面,即便是以后官卖的铺子多,也未必比得上它便宜,放弃了实在可惜。“路有贵叹了口气,”罢了,这是命,我京城里认得的人多,谁都知道我的来历,想要跟人吵架,底气也不足。谁叫人家家主也是官呢?“他默默地给自己斟着酒,眼中带着几分落寞,一饮而尽。
不一会儿。他便醉过去了。春瑛与母亲合力,才将他搬回房间床上休息。路妈妈一边扇风一边道:”怪臭的。让他一个人在这里睡觉,你陪我去人市走一趟,你姐姐早上告诉我。那里有几个不错的,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春瑛愣了愣,才闷闷地应声:”好。“无精打采地。路妈妈斜她一眼,便兴冲冲地脱了围裙准备出门。
所谓人市,其实就在崇文门大街上,离他们家很近。这里卖的大都是人伢子手里的”中低等’奴仆,样貌、技艺俱是平平。而高等货色则大都送到京中大户人家的府第里任人挑选去了,偶尔也有几个是自行跑来卖儿卖女或是自己的,官府发卖的犯官家眷。通常另有地方叫卖。一般不在这里进行。
路妈妈一到了人市上,便兴致勃勃地四处看人,先是看清秀机灵的小丫头,再是老实巴交又有女红手艺的媳妇子,偶尔也瞄了几眼八岁到十二岁之间的男孩子。春瑛猜想她是打算给小虎也弄个伴读,不由得失笑。
人市上人来人住,来买人的,多数衣着光鲜,与之形成巨大反差的,是被卖之人的落魄形象。春瑛不知道这里头有没有大家奴仆,只是从其中几人身上脏兮兮却还带着华丽纹路的衣裳,可以推断出有几个人是出身不凡的,可惜,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
不过她不是圣母,也知道自己出身的侯府与东府跟那些犯官多半是仇人,没必要掺和进去当好人,却给自己理下了风险。她只是跟在母亲身后,避开行人。母女俩一路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路妈妈似乎看中了一个小丫头,十一二岁左右,脸上倒还干净,就是身形单薄了些。不过眼神儿挺机灵。前者立刻就找人伢子问价了。
春瑛有些不耐烦地扭头看四周,忽然发现一个有几分眼熟的身影。头上插着根草标,跪在路边,低头不语。他身边没有人伢子,也就是说,他是私自来的,可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她走了过去,小心地探问:“你……是不是墨涵?”
那人抬起了头,眉眼间依稀还留着少年时的模样,见了春瑛,却是一脸疑惑:“我是,你……姑娘是哪一位?”
春瑛与墨涵上回相见,是在福宁街的时候,一晃五六年过去,已经从稚气未脱的小丫头长成高挑秀气的大姑娘,又换了打扮,他哪里还认得?春瑛心里也明白,便微笑道:“我是路春瑛啊,你可记得,从前胡家二公子在一家叫红灯记的小店参了股的,那时我们在店里见过好几回,后来你们搬去福宁街时,我还跟程大娘一起到过你们赁的小院。”
墨涵恍然大悟,再仔细打量春瑛,件他头上输着简单的倭堕髻,一把黑发整整齐齐地束在腰后,穿着水红色布袄儿,枣红绣花襴裙,发间插着珊瑚簪,腰间垂着碧玉佩,腕上戴着银丝镯,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俨然是个体面人家的小姐,哪里还是当年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便不由得迟疑起来:“你……你如今这是……”
春瑛笑笑:“我家如今不在侯府侍候了,我爹在外头做点小生意,今儿是陪我娘来买人的。话又说回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小飞哥明明说过,你如今在刘御史府上当差,听说那位大人还对你挺好的,为什么你要在这里卖身?”
墨涵神色黯淡下来,眼圈都红了:“老爷病了,已病了许久,可大夫开的药委实太贵,家里没钱抓药,夫人正打算变卖陪嫁呢,连老爷最喜欢的几卷书画都……若是老爷病好了……知道这件事……又会气病了……因此我便来这里卖了自己,好换些银子给老爷抓药……”
春瑛听得目瞪口呆,这叫什么?活生生的忠仆啊!可墨涵不是忠於胡非吗?!她忙问:“你出来卖自己,你们家老爷夫人可知道?!”
“老爷已经昏迷几天了,夫人和少爷都拦过我,可是……救命之恩,还有这几年的厚待,我一直都记在心里。眼下老爷病得这么重,我怎么袖手旁观呢?我什么都没有,二少爷也不在京里……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卖掉自己了……”
春瑛张张嘴,暗叹一声,道:“你家老爷既然一直厚待你,等他好了,知道你把自己卖了,只怕也要生气的。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要花很多钱么?他是御史……每月都有俸银的吧?听说他很得皇上信任,难道皇上没派太医来?”照理说,这种皇帝看重的官员,应该不会凄凉到这种地步的。
墨涵低下了头:“老爷去年秋天就告老了,本来夫人和少爷都说,要上本给皇上,可老爷执意不肯,说已经离了朝廷,就不该给皇上添麻烦,更何况如今皇上正有大事要忙呢……老爷的病其实是旧疾了,每到秋冬季节就咳得厉害,本来天气转暖后,就该好转的,只是不知为何,今年春天一直没有起色,就拖到了现在。大夫说,要用几样名贵药材止住病情转坏,因此……”他头更低了些:“熬了大半年,家底都空了,一向与老爷交好的几位大人,曾送过银子来,老爷都回绝了,我实在是没了法子……”顿了顿,他忽然眼中一亮,抬起头对春瑛道:“路姑娘,你家里既有钱买人,不如就买了我去吧,我什么都能干的,有力气,人也不笨,我还读过书,认得不少字,也会算账!你是熟人,当知道我是个老实的,最是可靠!”
春瑛叹了口气:“小飞哥当日在京里时。一直想把你要回去的,我就替他买下你吧,等他回来了,一定很高兴。”说罢将视线转到地上那里铺着一大块粗白布,上头写着整整齐齐的五个字“纹银三十两”,便知道是墨涵的身价钱了。从这字可以看得出来,他还真是认认真真练过字的,买了来,也能给自家父亲做个帮手,等胡飞回来了,再把人还他就是。不过这价钱有些偏贵了,怪不得他一直站在这里,长相、衣着、气质都是出挑,却愣是没一个人停下来买他。
她想了想,道:“你虽是自卖自身,到底是跟刘家签了死契的,得跟他们打声招呼才好。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银子,不如你跟我回家去拿?”
墨涵略一沉吟,便答应了,拔掉头上的草标,整了整衣裳,就跟着春瑛走了。
那边厢,路妈妈已经买了一个二十五六岁、长相平凡的妇人,心满意足地走出了人市,一见女儿便道:“你不好好跟着我,跑到哪里去了?!若是叫人拐了去,可不是玩儿的!”又见墨涵跟在春瑛身后,大吃一惊:“这人是谁?!你……你不会买了个男仆回家吧?!”
“这是小飞哥以前的书僮,遇上了总不能不管。春瑛看了看妇人,低眉顺眼的,长得虽有些丑,步过看形容举止,倒是个老实的。她在东府里(言周)教好些小丫头,又跟婆子媳妇们打惯交道,自有一套相人的经验。
路妈妈听说是胡飞的书僮,便没再说什么,只是仍有些抱怨:”那也该叫我来看过才是,你怎么就拿了主意?!“
春瑛笑笑,没吭声,一路回到家里,才回房拿了银子出来,交给墨涵:”钱在这里,你先送银子回去吧,再收拾收拾东西,明天过来,若是留大人那里实在离不得你,就托个人来捎信儿。“
墨涵已经呆住了:”你这是……“从没见过如此优厚的主人,她就这么信他?!
春瑛笑笑:”你若是那种拿了银子就跑的人,当初就不会跟着小飞哥离家,宁可为背着胡家大少爷也要维护他了,再说,刘大人府上我是知道的,你若真的不来,我只管上门去讨,你也不愿他的清名受你拖累吧?“
墨涵肃然道:”自然不会。我明日必来!“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这是我的奴婢文书。“春瑛接过来看了一眼,便袖进袖李,打算回头跟胡飞的契书让在一块儿,又抬头笑笑:”那我就先替你小飞哥收着。“墨涵顿了顿,有些好奇:”你叫二少爷小飞哥?你……跟他很
春瑛红了红脸,笑而不语,那边厢路妈妈正给新买的媳妇子说规矩,闻言插了一句嘴:“你还不知道吧?胡小哥跟咱们家春瑛是定了亲的,只等胡小哥出洋回来,便要过门了!”
墨涵大吃一惊,看向春瑛的眼神便带了几分古怪:“你?跟二少爷?!”
春瑛不高兴了:“怎么?你有意见?!”
墨涵张张嘴,又闭上了。在他印象中,春瑛只是个丫头,虽然现在不是了,但还是不能跟出身皇商大家的二少爷相比的,这门亲事实在是高攀了。不过如今他成了路家的仆人,跟主家说这话,可就是找死了。
春瑛自然知道,在墨涵心里,对自己多少有些看不起的,但她不在乎,他看不起自己,是因为自己的出身,而不是自己的为人,只要相处得久了,人心还是会改变的。於是她又换上了微笑:“快去吧,刘大人的病情要紧。”
墨涵低头一礼,转身匆匆去了。
路妈妈觉得有些古怪:“他怎么走了?”
“给他旧主人送身价钱去的。”
“什么?!”路妈妈大惊,“你就这么放走了人,若是他跑了……”
“他的契书还在我这里呢。”春瑛掏出那张纸扬了扬,“再说,她原本的主人已经告老了,又是个正派人,不会跟我们耍花样。若再有别的,难道爹请衙门的人吃酒是白请的?”路妈妈这才罢了,只是还忍不住碎碎念。
晚饭前路有贵酒醒,路妈妈先是数落他一顿,又告起了女儿的状,要他多教导女儿,不要随意买个男人回来。春瑛不耐烦地道:“都说了八百遍了,那不算是我买的,不过是遇上了,就替小飞哥买回来!小飞哥想买回他已经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成,如今他有难,若是我不买,等他被别人买了去,从此下落不明,小飞哥回来一定会难过的!”
路妈妈撇撇嘴:“就算是这样,二话不说把钱给人拿走,你也太大方了,那是三十两啊!”
春瑛不想跟她拌嘴,便转向父亲:“这个人我是知道的,脑子里有些想法不让人喜欢,不过人很忠义,只要别人待他好,他便一辈子念人家的情。我想着爹年纪也不小了,娘照料这么大一个家,固然是辛苦,爹在外头奔走,也很劳累。墨涵年轻,又识字,想来能帮上爹不少忙。有时候我和娘在家,要去外头办什么事,也有个人差遣,不必次次都到姐姐家借人。三十两银子是贵了些,但救人一命,墨涵字会感我们的恩。爹你想想,他在刘家才几年,主人病了,没钱抓药,他就能把自己卖了换钱,可见他的为人。”
路有贵刚刚酒醒,还有些头疼,一边揉着额角一边道:“你买了就买了吧,有个人跑腿也好。只是咱们家的宅子就这么大,你又是未出阁的女孩子,把他安置在哪里呢?”
春瑛愣了愣,不由得暗暗懊悔,她怎么就把这件事忘了?通常有点家底的人家,家中有女儿又有男仆的,女儿是住在后院,男仆自然是在倒座房里了。只是如今她在家住的是前院的西厢房,若叫墨涵住在后院,又有些奇怪,想了想,才道:“让他陪弟弟住好了,不然就在姐夫的车马店里包一个房间给他住。总不至於叫我搬房间吧?”其实她觉得没什么要○○○家里这么多间,住哪儿不行?只是还要顾忌外人的○○罢了
路有贵微微点头,不一会儿,新买来的媳妇子荷嫂做好了饭菜送上桌,路妈妈忙将在外头玩耍的儿子叫了回来,一家人便开始了晚餐。
一夜无事,第二天一早,墨涵便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后生,生得有些单薄,脸上透着浓浓的书卷气,十分克气地对路有贵道:“鄙姓刘,刘谦礼,是墨哥儿的原主人,听得他为了家父的病情,把自己卖了,心里实在是难受,但见先生一家待他甚厚,又感欣慰,因而特地将他送来,他在舍吓一向是胡闹惯了的,若有不合规矩的地方,还请先生别见怪。”
路有贵见他斯文,也收敛了几分,拿出从前待客时的礼仪:“公子多虑了。小人原认得他从前的旧主,彼此相熟,知道他是个忠义之人,自当好生待他,公子不必担忧。只是府上大人的病情……不知可要紧?若有需要,小人还认得几家药铺,卖的药材都货真价实,且价钱都公道,公子只管吩咐就是。”
那刘谦礼只是笑着摇头说不必了,回头看着墨涵,眼圈微微发红,低声道:“以后……要多保重,若是得了空闲……多来看看我们。娘昨儿哭了一夜呢,若不是不得已……”
“这是小的自愿的,只要老爷的病能好起来,小的受苦也甘心。那年小的被打得半死,丢到人市上,若不是老爷买我回府,又延医诊治,小的早就死了。如今能帮上老爷的忙,小的正高兴呢。请少爷多劝劝夫人,别在为小的伤心了。小的日后会去看望老爷和夫人的,请老爷和夫人还有少爷千万多保重身体。老爷的病……若有好消息,还请少爷别忘了派人捎个信儿来。”
刘谦理叹了口气,郑重点了点头,又和路有贵说了几句话,方才告辞而去。墨涵站在门边一直看着他离开,眼圈都红了。
路有贵没吭声,只是默默地吃着早饭,又吩咐荷嫂:“今儿我不回来吃午饭,不必做我那份。”荷嫂察觉到他似乎不大高兴,小心地应了,便静静退了下去。春瑛上前笑道:“他是个重情谊的,难免有些伤感。过一会儿就好了。爹,我有是差他去办,这几天若你没什么要紧事,就先把人借给我吧?”
路有贵挑挑眉:“你要办什么事?”想了想,“是去清润店的事么?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春瑛笑笑,反正有人去了,她本人倒不一定要出城:“叫墨涵去办就行了,他是小飞哥的人,办这个更方便些。”见墨涵回转,便走到院中对他道:“我想让你出城一趟,到小飞哥在京郊买的宅子去一趟,打听点消息。”
墨涵愣了愣:“二少爷买了宅子么?要打听什么?”
春瑛压底了声音:“小飞哥的朋友给我送信来,说他在江南的产业可能出了事,我也不清楚来龙去脉,想到他在京郊的宅子里还留了仆人,应该会知道点消息,正要去他们打听呢。我不好亲自出面,你既来了,就替我走一遭吧?小飞哥的大部分身家都在江南,若是出了问题,将来他出洋回来,是要吃大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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