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巫

160.番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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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辆车慢悠悠行在路上, 一辆是宽大辎车, 另一辆则是士人乘坐的栈车。跟其他赶路者不同,这小小车队竟让辎车行在前面, 栈车坠在后面,驾驭栈车的少年虚虚持着马缰,让拉车的马儿不至于走偏了方向。
    这等古怪模样,颇引人难免惹人注目。好在驾驭辎车的是个昂扬汉子, 颇有些游侠风貌, 倒是让人不敢轻视。
    也不知是不是最近郑国又要开战的缘故, 道上车辆并不很多, 个把时辰也未必能见到人。那驾车的汉子也不慌张, 车行的极稳,偶尔还会扭过头,笑着对车中人说些什么。
    如此又走了小半时辰,前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哒哒”蹄响。就见一匹不怎么高的马儿拖着辆轺车飞驰而来, 不知是不是行的太快,耗费了马力,就见那马儿前蹄一软, 竟然倒头栽了下去。车子顿时翻到, 连御者都摔下车来。
    这一幕发生的太突然, 惊得马儿差点掀蹄, 那大汉长身而起, 缰绳一挽, 牢牢控住了车前二马, 还未来得及下面去查看前面情形,就见那摔在地上的御者踉跄起身,向这边奔来。
    “还请君子借车一用,吾必重谢!”那御者身材不高,却健硕的很,头发甚短,也不结髻,面上还有墨纹,身上穿的也是皮甲,一口雅言更是怪模怪样,显然不是中原人士。
    驾车的大汉挑了挑眉:“敢问壮士是何来历,借车何用?”
    人家只有两辆车,问一句也是应当的,那御者赶忙道:“鄙人乃吴国使臣,随君上前来朝天子。怎奈过了大河,军中忽生恶疾,要去前面城邑寻个巫医……”
    谁料听到这话,一直垂着的车帘被人撩开,坐在车内的女子开口问道:“人在何处?吾或可治。”
    那吴使顿时目瞪口呆,看了看对方寻常的妇人打扮,又看了看那驾车大汉气定神闲的模样,终于咬了咬牙:“就在前面,不足五里……”
    马也死了,车也毁了,再想赶路已不可能。若真不成,先借这人的车回到营中,再作打算吧。
    因为有车,没花多大功夫,几人就来到了吴军营寨。毕竟是一国之君前来觐见天子,带的人还是相当不少的,但是这群人的穿着打扮着实让人惊叹,各各披发纹面不说,还有把牙齿涂黑的,臂上腿上都是花纹的。穿的甲胄更是五花八门,皮甲就算不错的了,藤甲的也不在少数,聚在一起,简直跟野人仿佛,十足的“蛮夷”味道。
    不过再怎么散漫,这里仍旧是军营,辎车被挡在了外面,那吴使匆匆跳下车去通禀。不多时,就见个男子同他一起走了出来。
    “尔等便是能治病的大巫?”那男子一见到两人就急急问道。
    他的打扮和众人都不一样,穿着长袍,束着锥髻,额上虽有花纹,但是举止称得上端正,似是极力模仿中原人,只是口音仍旧怪的厉害。
    一旁吴使赶忙介绍道:“这便是寡君。”
    这个年轻男子,正是吴国的新任国君,名叫寿梦。刚刚登基,他就选择不远千里前往洛邑拜见周天子,这里面既有仰慕之情,亦有革新之意。毕竟吴国偏远贫瘠,想要强盛,必须破除陈规,而中原那个能一统天下的周天子,便是寿梦敬重的目标之一。
    只是没想到,千里迢迢赶到了中原,刚一过那浩荡大河,使团中就有不少人病倒不起,连他信赖的重臣也上吐下泻,站都站不直了。这样怎能朝天子?也是无奈,寿梦才命人去请大巫,还亲自出门相迎。
    然而话问出口,看清了两人打扮,寿梦又觉得不对起来。这一男一女明明是寻常打扮,身后还跟着抱着孩子的婢女,背着木箱的仆从,哪有巫者?
    正疑惑间,就见那女子行了一礼,开口道:“敢问吴君,病患在何处?”
    她的神色太淡然了,似乎根本不在意面前这些奇装异服的吴人。如此态度,让寿梦有些吃惊,一路自大吴而来,他见了太多惊讶厌恶,莫说是女子,就算是那些着甲的兵卒,也要对他们警惕万分。这些让人生厌的目光,让寿梦心中多有不快,更有些自卑,谁料突然遇上个全不怕他们的女子,心中惊讶一起,倒也生出了些期待,寿梦立刻道:“都在营中,大巫这边请。”
    其实路遇吴国使团,还能见到未来的吴王,对于楚子苓而言也颇为新鲜,只是不知道这人是夫差的祖父还是曾祖。但是新鲜过后,治病还是第一位的,她自然也不会在别的事上耽搁,立刻跟着那位吴君来到了后面营帐。
    说是营帐,其实只是弄了几片布遮光,横七竖八躺了二十多人,满是呕吐和排泄的臭味。楚子苓皱了皱眉,问道:“这些人都是上吐下泻吗?其他人没有发病?”
    一旁使臣赶忙道:“都是又吐又泄,不思饮食,也睡不安稳,这两日都起不来身了。重病的都在这里,旁人无事。”
    这看起来倒不太像传染病,楚子苓也不嫌弃这些兵士肮脏,一个个诊脉,查看病情,带所有人诊毕,她突然又问:“是最近才发病的?”
    “正是,过了大河之后就不好了。”答话的是寿梦。其实就连他,这几日也有些难受,只是没那么严重罢了。
    大河,自然就是指黄河了。楚子苓摇了摇头,起身道:“此乃水土不服,离乡太远,故而生病。”
    吴人可是在长江以南生活的,现在横跨了两条大河,从南方直接来到北方,不闹点水土不服,还真是奇了怪了。
    寿梦闻言大惊:“水土不服?巫者有带吴地之土啊!”
    原来这时代就有服用家乡泥土治疗水土不服的习惯了?只是偏方的作用有限,症状严重的就无法治愈了。
    “有人脾肾不服,土也无用。”楚子苓解释一句,便对身后跟着的少年道,“大荠,取药来。”
    大荠也跟在师父身边学了两年的医术了,闻言立刻开了药箱,取出个不算很大的葫芦,双手递了上去。他们走南闯北,怎么可能不备些治疗水土不服的丹药?命人烧水,楚子苓带着大荠一起给那些重症者喂药、针灸去了。
    看着那妇人忙碌的身影,寿梦还有些发晕,转头问站在一旁的汉子:“大巫真能治此症?”
    田恒却笑道:“她不是巫,是疾医。”
    两人早就约定好了,在大国都城专治老弱妇孺,而走在路上,就是疾医、疡医,可治内外伤。
    寿梦闻言大惊,不是巫?那还能治病吗?属于吴人的暴躁立刻浮上,寿梦怒道:“尔等可是欺孤?!”
    他一路上受了太多冷眼,哪能再让人欺瞒?君侯一怒,身边围着的人立刻举起了刀刃,似乎下一刻就能把人碎尸万段。然而立在正中的高大男子却纹丝不动,只淡淡道:“能不能治,过些时候不久知晓了,吴君何必心急?”
    吴人本就喜猛士,兼之身材矮小,更是敬重高大威猛之人。如今见这汉子如此磊落,倒是让一众人都生出了迟疑。
    寿梦也顿了顿,看看神色淡然的汉子,又瞧瞧那边正有条不紊喂药,根本不受影响的妇人,终于还是摆了摆手:“等等也好。”
    这一等,就等来了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事情。当晚,那些病得奄奄一息,快要丧命的吴人,就都止住了吐泄。到了第二日,竟然能喝粥了,能起身了。
    见此情形,寿梦也知误会了两人,满面羞愧的前来道歉:“吴地偏僻,未曾想中原还有此等神术,是寡人慢待了二位。”
    身为一国之君,能够如此放下架子道歉,也是难得了,楚子苓微微颔首:“举手之劳,吴君不必放在心上。”
    这可不是举手之劳。他带来的巫医都束手无策,而且患病的不止亲卫,还有几位重臣,若是这些人都客死异地,回国之后,他还真无法对吴地大族交代。
    看着面前神色淡然的男女,寿梦忍不住道:“不知两位所去何处?若是不弃,不妨跟寡人同回吴国?敝国虽小,却也愿把二位奉为上宾!”
    如今他也知道面前这两人是一对夫妻了,还带着孩子,这样的人,总要求个安稳吧?若是他以礼相待,重金相聘,说不定能收为己用!
    面对一国之君的盛情邀请,对面男子只微微一笑:“吾等刚离了洛邑,还想去别处游历,怕是不能随吴君同往了。”
    刚离开洛邑?王城也留不住这两人吗?寿梦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面上露出了失望神色,但是很快又调整过来,又道:“既然如此,不知两位可有所求?孤必允之!”
    这一诺足有千金之重,看着面前这年轻气盛,又锐气毕露的吴国新君,楚子苓张了张口,却没说出心底那句话。迟疑片刻,她终是笑了,微笑答道:“只需诊金便可。”
    就算不求这个,他也不会吝啬谢礼的啊?寿梦看着那女子唇边浅淡微笑,叹了口气:“若有朝一日两位入吴,自可来寻孤。只是不知大医如何称呼?”
    在外人面前,楚子苓向来自称“伯楚”,然而今日的一问,却让她改了口:“吾之一脉,称‘灵鹊’。”
    灵鹊。寿梦把这名字记在了心底,随后又奉上了珍珠一匣,长剑两把,还有几名护卫作为谢礼。收了礼物,送的人却被婉言回绝,两人也未多留,很快就带着女儿和奴婢,乘上了那小小辎车,遥遥而去。
    “中原果真多奇士啊。”看着那远去背影,寿梦长叹一声,也重新打起了精神。这次前往洛邑,他也要寻些如这人般灵验的良医才行!
    车上,田恒悠闲的挽着缰,突然问道:“方才为何要称自称‘灵鹊’?”
    “毕竟是一国之君,留个名号,以后说不定能惠及子孙。”楚子苓笑着答道。她的医术是会传承下去的,而立名,能带来不少便利。灵鹊这个称号,在宋国曾经出现,若是有朝一日传遍天下,她行走诸国,是不是也会如之后的“扁鹊”一般,畅通无阻?
    这回答合情合理,田恒却瞥了她一眼:“我看你对吴国,有些念想啊。”
    老夫老妻了,哪能不知彼此心思?方才她是有什么想求那吴君的,只是后来未曾开口。
    楚子苓唇边的笑容淡了些,片刻后才低声道:“屈巫若是不死,有可能会入吴。”
    田恒手中的缰绳猛然一紧:“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自然是史书中记载了。为了报复身在楚国的敌人,屈巫出使吴国,连吴攻楚,一手挑起了两国之间的纷争。只是这样的答案,有些说不清楚。
    楚子苓笑笑:“梦中所知。”
    这回答让田恒的心有些揪紧,迟疑片刻,又问道:“那,要去吴国吗?”
    要不要再去吴国一趟,彻底了解恩怨?他们离开晋国太久,确实不知屈巫是死是活,又打算做些什么。若子苓仍旧放不下,势必还是要走一遭的。
    然而听到这话,楚子苓却抱住了怀中软软的女儿,摇头道:“不必了。比起吴国,还不如去越国转转,说不定能替你寻把好剑。”
    那一场大梦,对她而言已经不再重要。曾经的仇怨都已了清,如今对她而言,还是家人更重要些。况且,她不也留了“名”吗?
    田恒的肩背舒展了下来,反问道:“吴剑已然不错了,还有更好的剑吗?”
    真别说,吴君是个厚道人,送他的两柄剑都是难得的好剑,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天下之大,定能找到更好的!”楚子苓答得肯定。青铜剑是万万比不上铁剑的,当然还有更好的剑,更好的剑师。
    闻言,田恒哈哈大笑,一挥缰绳:“好!寻把宝剑,为你披荆斩棘!”
    这笑声中,满是豪气。辎车飞驰了起来,原本乖乖坐在母亲怀里的舜华立刻兴奋起来,开心的拍起了爪爪,只可怜后面的大荠慌手慌脚,挥动缰绳,勉强跟上。两辆大车,载着几人,向着远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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