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聘我为虏

第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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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北捉鬼祸福难料,齐王是想让那鬼怪成为她的替罪羊,这样,她就算杀了张禹,皇帝也不会怪罪她,只当张禹是因公殉职了,真是既恶毒又绝妙的一箭双雕之计,不过老皇帝高高在上,被蒙在鼓里情有可原,不过能不能瞒过太子越广郁还须两说。
    正午稍挪后,太阳光毒人的时候,嘴里有些发干。捉鬼是在晚上,江柳意和张禹都不急,身后像尾巴似得拖了十数个官兵,百姓们见了都是远远的避让,这些官兵都是齐王挑得人,要张禹说“捉鬼”这种小事,那用得了十数个官兵,他一个人提着大刀,趁夜就能将那“鬼魂”劈碎了。
    路过穗莞轩,黄敏先一步进去,江柳意看似随意,提议去品杯茶祛祛无聊,张禹赞同,张禹让官兵们都等在茶馆外,他本来也不喜欢一大群人跟着。
    进到穗莞轩里,桌椅板凳通通躺在地上。小二哥跑过来向江柳意和张禹解释:“两位官爷不好意思,昨个儿有几个人在茶馆里斗殴,伤了好多人,损毁了不少东西,我们现在正在收拾换新,暂时不迎客,望海涵。”
    “不防事的,”江柳意对张禹道,“义父生前就惦念穗莞轩的茶,说换了别的地方都不知味,乱就乱点,找个僻静点的角落,咱们坐着慢慢品茶如何。”
    张禹是豪爽的性子,江柳意想怎么样便怎么样,他没有意见,小二哥找了个好位置,扶起桌椅,用衣服擦完椅面后,用手巾擦拭桌面。
    张禹环顾了一遍狼藉一片的茶馆,好奇的问道:“小二哥,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场怎么这么惨烈。”
    小二擦桌子的动作慢了下来,似乎在仔细回想昨天发生的事。
    “说来也怪,昨日茶馆里起初还挺热闹,不知从哪里窜出十几个穿着统一,一身黑衣的男子,在茶馆里飞身腾挪,手中的长剑也不知收敛,踢飞砍碎好多桌椅,好几次殃及茶馆里来不及跑的客人,只为了追杀那两名柔弱的女子,不过其中一位黑衣女子看起来柔弱,拼杀起来可比那些男人凶悍许多,我当时就躲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底下。”小二哥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两位客官可别见笑,小的不会武功,才躲在桌子底下的,不是怕了,真不是。”
    江柳意笑道:“懂得,懂得,小二哥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
    张禹余兴未尽:“你继续讲下去,后来怎么样了。”
    “我看那黑衣女子并不恋战,像是极力护住身后那个粉衣女子,混战中,原本戴在粉衣女子头上的斗笠掉落,那一张脸,”小二哥惊叹道,“那女子未施粉黛,眉心的一点红如梅花映雪般绝妙,拿我们茶馆里说书先生的话来说,简直就是倾国倾城。后来那黑衣女子还受了伤,官兵赶到后,那些歹人总算是散了。小的本想去查问姑娘的伤情,后来连那两个姑娘也不见了。”
    黄敏从茶馆内室出来,拍了一下江柳意的肩。
    张禹问:“黄管家刚才去哪了,看不到你,还以为你回府去了。”
    黄敏尴尬的笑笑,说谎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并不自然:“我刚才是内急,找茅房去了。”
    张禹“哦”了一声,小二哥端着茶过来:“茶奴将茶煮好了,客官们慢用。”
    张禹拿起茶杯细品,好半天也品不出个所以然来,黄敏惊讶,他放的蒙汗药无色无味,是从异邦人手里花高价得来的,寻常人沾一点都会被迷得七荤八素,看那汉子喝了一杯又一杯,怎么不起作用,难道是那汉子的身体异于常人,还是异邦人的药有假,他开始怀疑,黄敏马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往嘴里猛灌,喝到见底时他蓦地僵住,茶杯在他手中滑落,直愣愣的倒在地上不醒人事,张禹急着来唤醒黄敏,两眼一白,也倒在黄敏的怀里。
    江柳意摇摇头:“过来吧,我知道你并不是这家的店小二。”
    背着身在一边扶桌子的小二哥听到江柳意的话停顿了一下,从江柳意看到他那双长着老茧的手和习惯性握刀的动作时,他就已经漏了馅了。
    “江大人真是好眼力,齐王怕大人杀张禹时出现意外,所以特命属下在一旁协助。”他背着身,江柳意看不到他的表情。
    江柳意才不管他是谁派来的人,她现在只想知道,店里原来的小二和掌柜去哪里了:“你刚才的那翻精彩的说辞,是店里的小二教给你的吧!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杀了。”
    “你居然把他们杀了。”江柳意的心上仿佛被热油浇过,“你怎么敢把他们杀了。”
    “杀张禹的计划不容有失,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将来也查不到齐王和江大人的头上。”杀几个人对他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他认为他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好,很好,”江柳意拍了一下桌面,手心顿时红肿了起来,“本大人不需要你的协助,你再执意跟来,可不要后悔。”
    他冷笑了一声:“属下恕难从命。”
    是夜,街上那样的宁静,江柳意命人把黄敏送回了府,此刻那些官兵正扛着昏迷不醒的张禹,跟在江柳意后面,往闹鬼的李府走去。从穗莞轩出来,虽然察觉不到,但江柳意知道,那人正暗中跟着他们。
    李府大门口,那两个灯笼高高的亮起,江柳意来时也粗略的打听过,附近没搬走的人都说,李府门口的灯火每到夜晚便会自己亮起,甚为诡异。
    江柳意只手推开李府的大门,透过官兵的火把,江柳意看到的是屋边半人高的杂草,李府很大,随便走进一间屋子都是空荡荡的,像是被人劫掠过,所有能搬走的物件一样都没留下,过去了三个月,屋里的蜘蛛网开始凝结,百姓口中的“鬼魂”却没有现身。这样也好,她今天并不是来捉鬼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命人把张禹平放到地上,让其他人都候在门外。
    江柳意掏出匕首,手都在抖,她抖并不是因为她怕了,她是在犹豫,是在不忍,她这一刀下去,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就在她手里终结了,她从此背上了一条人命,背上了一身的债,她感觉到那颗心在痛,脑海里有一大堆声音在流动。
    “意儿,做人做事都要心存善念。”她母亲说。
    “老爷,您居然用自己做诱饵来引凶手上钩……”黄敏说。
    果然,在最后关头,她还是选择了放弃,江柳意苦笑着,扔掉了手中的匕首,至于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她一力承担。
    “让属下来帮大人一把!”房梁上突然跃下一道黑影。她震了一下,随后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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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有说不尽的辛酸,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鲜血顺着刀锋流的畅快,江柳意赤手接住了从房梁上刺下的剑,那人没有蒙面,也不需要蒙面,正是穗莞轩里的假小二,真杀手。
    他见到江柳意为了救张禹,竟用血肉之躯接他的白刃,心中顿感不妙,齐王交代他的任务是务必杀死张禹,不容有失,他加大了力气,锋刃在江柳意的手里像泥鳅一样往下滑动,往张禹心脏处逼近,江柳意手上的伤口越来越深,快要见到白骨,她想起父亲教她的心法,调动气海,汇全身的力气到掌上,一掌击在杀手胸口。
    凶手也是大意,不曾想到一个文官竟会有几分内力,捂着受了伤的胸口退了几步,大口的喘气。
    江柳意高声喊道:“有刺客,有刺客。”
    外面守着的官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屋来与杀手搏斗,杀手虽然受了伤,还是凶狠异常,只见他长剑劈杀,好几个官兵被他一剑毙命,江柳意的手血流不止,脸色苍白,她拿起已死的官兵手中的刀,咬着牙冲过去,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那刀贯穿了杀手的前胸和后背,江柳意看着杀手,吃力的说道:“我说过,你跟来,会后悔的。”
    最后几个官兵也倒下了,那凶手的眼睛像是能瞪出血来,他张着嘴巴吐出几个不清不楚的字,便睁着眼一命呜呼了。
    江柳意的眼前,那门窗梁柱都是飘飘忽忽,站立已是十分困难。一个白色的虚影从她眼前闪过,她体力不支,顺势倒进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里。
    “丫头,丫头你醒一醒。”朦胧间,耳边聒噪的声音响起。黄敏看到江柳意醒来,喜不自胜。
    江柳意惊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盖上了自己的被子,可她脑海里的记忆明明只停留在李府,停留在那一晚的肃杀当中。
    黄敏见江柳意呆望着帐幔道:“我看你一夜未归,一大早带着刑部的差役来李府寻你,只见李府门口齐崭崭的躺着一排人,远远看去像是一排死尸,吓得我七魄丢了三魄,还好,还好,我发现你时,你还有气,说来也真是惨,十数个官兵无一人存活,只有你和张禹活了下来,也是万幸,说到那个张禹,他为什么没死啊。”
    江柳意道:“是我救得他。”
    跟江柳意相处了那么久,黄敏多少清楚她的性子,她还是下不了狠手杀张禹。
    “死得人里是不是还有个黑衣人,”江柳意问。
    “是的,”黄敏也觉着奇怪,正打算反问她。
    “那人是齐王派来杀张禹的,被我杀了,”江柳意算是替穗莞轩里枉死的小二哥和掌柜报了仇,“就把黑衣人的尸体带道大殿上向皇帝复命,了了这次捉鬼的差事。”
    江柳意看黄敏欲言又止,道:“就算张禹没有死,我也不会让凤儿入宫受苦的,我会去一趟太子宫。”
    江柳意换上了黑色的斗篷,与这黑夜相得益彰,白天她早派人禀报过,侍卫们都撤干净了,此时的太子宫她长驱直入便可,江柳意第一次来太子宫,夜色花香的凝聚处,一盏孤灯给她引路,她已做好了身死的准备,只要她不做这官,凤儿就不是官员的眷属,也就失去了做秀女的资格,只要她承认她是女儿身,她就失去了做官的资格,犯下了欺君之罪,她这次必死无疑,她迟到了十多年,终于可以去天上和爹娘一家团聚了。
    “罪臣江柳意拜见太子殿下。”
    “你有什么罪。”越广郁的目光缓缓从窗外找回,飘落在她的身上,江柳意抬头凝视他,她不止一次从他的眼睛里寻找过残存的温度,而他的眼神就像寒冬里的寒星,深邃冰凉。
    江柳意将头上那唯一一根束发的白玉簪拔了下来,满头的青丝倾泻直下,如潺潺的细泉,自她的肩头分流成两股,一股半掩着她失血过多苍白的脸,和稍微沾上了一点雪花的颜色正含苞待放的朱唇,淡得自然淡得刚好。
    越广郁没有说话,光从他的表情,江柳意从来分辨不了他的喜怒。
    估计连江柳意自己也不敢相信,越广郁在大殿上第一眼见她,就已经认出了她。只是当时的江柳意以为自己是一粒尘埃,不配拥有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的目光。
    越广郁扫了一眼江柳意,看见她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就像那天她在大殿之上誓死推官的模样,坚定,决然。正因为他对她的来历一清二楚,他才能勉强看穿这个外表看上去并不刚强的女子,为什么会拥有一颗玲珑剔透坚强的心。
    江柳意的来意,他早就从黄府眼线提供的线报里猜出。纵使她惊才绝艳,她也只是一个女人,容易被感情左右,甘愿死,也要保护黄家周全,她没有像男人一样对权利的野心,她就很难成为他手下的一枚棋子,是时候该放弃了。
    越广郁将自己的脸转向一边,盯着锦幔上繁复的纹路:“你可以回去了。”
    “你不帮我,那我只能自己帮自己了,”江柳意起身,唇边挂着笑,似门外枝头上的月光,淡淡的,坚定的,哀伤的,她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找准心脏的位置,痛意在匕首刺进血脉后传遍全身。
    越广郁抱住江柳意快速倒下的身体,鲜血打湿了他胸前一大片衣襟。
    江柳意湿了眼眶:“罪女以死谢罪,万望太子殿下能垂怜,不要祸及黄家一门。”
    越广郁呼吸紊乱,怒气锁在紧皱的眉头之后:“若你敢在本宫面前死去,本宫要整个黄家给你陪葬。”
    “太子殿下,求求你不要祸及黄家……”江柳意每说一个字,胸口都在剧烈的起伏,她是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在求他。
    越广郁抱起她:“本宫命令你不准睡。”
    太子寝宫的床上,江柳意的脸上被覆上了一层轻纱,太医们在屏风后面商讨救治的对策,越广郁坐在床边,看着满身是血的江柳意,没来由的生气,这个不要命的女人。
    风不疾不徐,漫过这天下庄高台两侧猎猎的锦绣旌旗,千年玄铁所铸造的狭窄囚笼,似深深长在高台左侧的顽石之中,其后是宏伟奢靡的天下庄聚义楼。面朝高台之下如杂草般横生的人群,一眼无法望穿。
    高台上的男子,红衣加身,腰间青鸾火凤宝剑光芒异放,他手执绢帛,桩桩件件尽诉这武林四海同贺之事。大魔头江渐离为祸以来,青衣派绝尘师太,武当派裘万山掌门,少林寺无为无常法师与十八铜身金刚,玄机派上官掌门,昆仑派苏玉代掌门,泰和派风机子满门皆毁于魔头之手,如今各门各派,死于魔头之手的无辜之人在九泉之下终可瞑目了。大魔头伏法于红山之巅,当即被毁尸万段,故无法与武林同道共襄这斩魔盛会。我刘影天担任这天下会盟主以来,深受各路英雄拥护爱戴,刘某不才,捕魔头之妻女,与天下各路英豪一道,以证武林纲纪伦常。
    一个血迹斑斑的女人被两个白衣男子拖行着,赤裸着双脚在石阶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带。小女孩戴着沉重的镣铐,跌跌撞撞的尾随其后,稍一停顿便会招致身后的男子以冷鞭一顿毒打,几个男子将女人和孩子带到高台之上,让她们以极其屈辱的姿态跪在中央。
    刘影天缓缓地走到女人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女人抬眸,眼中的血丝映红了他的眼:“师兄,青鸾是第一次求你,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都是我的错,孩子是无辜的。”
    刘影天蹲下来,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唇边挂着他一贯的微笑:“师妹,当年你毅然决然的离开我,又是否想过会有今天,师父赐给你的青鸾宝剑我收回了,如今你又有什么脸面来求我放过你与江渐离一起生的孽种。”
    “刘影天,”女人突兀的大笑起来,干涸开裂的双唇渗出细细密密的血珠,“听你这番话,我才知道,当年我与渐离一起离开是多么正确的选择,真是可惜了你这张君子如玉的好皮囊,谁又知道你这张好皮囊下藏着的,是如此肮脏不堪的心,我真是不该求你。”
    刘影天冷冷一笑,附在女人的耳边低语:“肮脏不堪又怎么样,如今的武林以我为尊,就算我告诉你,各大门派里有一半人都是我杀的,那又怎么样,这台下几千人会相信你一个妖女所言吗?”
    女人残破的手拉紧身边女孩稚嫩的手腕,鲜血淋漓的指甲陷进自己的皮肉里,一字一句,如寒冬的冰凌,尖锐决绝:“柳意,记住这个恶人的脸,来世就算粉身碎骨,都要报此血海深仇。”
    小女孩咬紧牙关,点点头,身上被鞭子抽打过的累累伤痕,还在源源不断的传来痛苦,她单薄的衣衫与鲜血黏连在一起,丝丝入骨的寒风剜着她的伤口,她跪在冷冰冰的地面上瑟瑟发抖,她毕竟才八岁,还太小。
    刘影天站起来,眼中的鄙夷触目可见,“师妹,不必这么着急的交代后事,我不会杀她的,看到了吗,”刘影天指着左侧那座寒风中狭窄却无比坚固的囚笼,“我会把她像狗一样关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经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永远毫无尊严,万般痛苦的活下去,我要让她为你们犯下的错误赎罪,如果侥幸有一天她病死了,那么你们都应该替她高兴才是。”
    “狗贼,”女人目呲欲裂,眼神像数万支箭雨要将刘影天顷刻间万箭穿心。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台下几千人,喊声如恶虎咆哮般震天彻地。
    女人闭上眼,泪水流进心里,灼得她痛不欲生:“孩子,娘亲对不住你。”
    女人被绑在高台的正法柱上,那里曾沾过许多人的血,一男子解开了女孩身上的镣铐,一脚把她踹进了囚笼,女孩不肯罢休,用身体疯狂的撞击着囚笼门,手上身上全是淤肿和伤痕,可囚笼门还是那样的坚不可摧,她拼死也出不去,她救不了她的母亲,她只能哭,撕心裂肺的哭,就连这哭声,也被淹没在台下几千人的呐喊声中。
    正法柱上,女人的样子很平静,就像春日里,踏着晨光,她们一家人在田间地头,孩子的父亲耕种,她织布,而他们的孩子伏在房前的嫩草地上念书,那种平和,那种温暖,就算在记忆中也很少能感觉到了。
    刘影天再次走到女人身前:“此妖女执以鞭刑,就算被打得肚烂肠流,也不足以告慰各大门派在天的英灵。”
    如急雨,如狂风,如骤雪,一鞭一鞭的抽打在女人的身上,像是要嗜干她身上所有的血液,她的笑容带着血色,看着关在囚笼里,不远不近的女儿,眼中含着不舍也含着深深的担忧。
    孩子,不怕,她在用眼神告诉女儿,女孩似乎懂了,不再扒拉囚笼的门,女孩选择爬到囚笼的中央,盘膝坐着,静静地数着那鞭子抽到她母亲身上的次数,一次、两次、三次……一百五十次、一百五十一次、一百五十三次,女孩的心快要被那鞭子打烂了。
    女人几次晕厥,又几次被泼醒,惨白的脸色连呼吸都显的十分吃力,在女孩数到两百五十一次的时候,眼前仿佛开出了大片的异彩,她和母亲端坐在廊上,弦上的琴音袅袅流淌,穿过花簇拂过柳梢,停在屋前那片大好的春光中,转眼间,一切又变了,母亲的脸色变了,琴弦上流淌的温柔变了,最后连琴弦也断了,她瞪大了眼睛。女人的手指在空气中缓缓的垂下,她阖上双眼就再也没有睁开。
    “两百五十一,两百五十一,”女孩在囚笼中重复的喃喃自语,没有人注意她,所有人都看着正法柱上的那具,还未完全冰冷的尸体,笑着,咒着。
    武林同庆的斩魔盛会终于结束了,女孩趴在囚笼上看着,数着那高台下一个个离开天下庄的背影,她要将他们刻在心里,想忘也忘不掉。从那天起,女孩成了一个会说话的哑巴,正如刘影天所愿,她活的比路边的蝼蚁还低贱,而蝼蚁尚且有感情。
    漏夜,忽有暴雨倾泻直下,浩浩荡荡的江河峡谷,重重叠叠的山峦叠嶂,都在黑暗中失去了原来的轮廓,江柳意的双手抱紧膝盖,将头搁在自己的腿上,暴雨打在她的身上,冲刷着她那些还来不及结痂的伤口,渐渐地,她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饥饿和寒冷。
    “爹爹,娘亲,你们在哪。”一切仿佛在梦中。
    “意儿身体羸弱,长久下去,恐怕不是办法。”躺在床上江柳意在睡梦中呓语,青鸾用手背试了试江柳意额头的温度,转头对江渐离忧心的说道。
    “师父当年教了我一套强身健体的心法,正好给意儿用上。”江渐离说道。
    “意儿年纪这么小,可以领会心法中的奥秘吗?”青鸾道。
    “那就要看她自己了,我们不可能照顾她一辈子。”
    静为动,动为静,气蕴丹田,涌灌五内,如雄鹰扑食,龙游浅滩,蛇盘险枝,以屈为伸,以伸为张,一张一驰,一动一静……
    “小姑娘,小姑娘。”两个女仆拎着饭盒停在囚笼前,江柳意倚在笼沿上,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全身上下被刚停的暴雨淋了个通透,湿气偷偷钻入了她的肌肤,她把苍白的脸埋在腿上,听见有人叫她,她才慢慢的睁开眼,不过她不敢离那两个女仆太近,她只是用警惕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们。
    女仆打开饭盒,里面是好多好多香气四溢的肉包子,江柳意饮了一夜的寒风,饿极,冻极。女仆从众多包子里挑出一个最小的包子,包子的外衣上还沾着青菜的颜色。
    “来,吃吧。”其中一个较瘦的女仆把包子递给江柳意,江柳意试探性的伸手,最后迅速将包子拿在手中,顾不了拨开黏在脸上的湿发,连同发丝和包子一同在嘴里咀嚼。
    把包子给江柳意的女仆见江柳意年纪太小实在可怜,又探手进饭盒,取了一个肉包子想递给江柳意。她刚将包子拿了起来,便被一旁另一个女仆抢了下来。
    另一个女仆埋怨道“你做什么!”
    “小姑娘怪可怜的,就一个菜包子,那能吃饱吗。”
    另一个女仆骂道“你差点犯下大错知道吗!盟主规定每天只给她吃一个菜包子,你擅自给她吃两个,若是被盟主知晓了,肯定打断你的双腿,到时候还会连累我的。”
    较瘦的女仆惊惧之色溢于言表,她连忙盖上盖子,提起饭盒,拉上另一个女仆匆匆的离开了高台。
    江柳意一声不吭地靠在囚笼上,从囚笼的缝隙中望着被雨水洗过后的天空,就像她此刻的心情,灰蒙蒙的一点也不好看,她又把目光落在高台左边蜿蜒的长廊边,招摇的红花树被雨水打落了一地的花叶,却依旧红的欲滴。长廊中,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款款地走在前面,一只胜似白雪的素手挽着她七岁的儿子,身尾跟了十余个丫鬟。
    “娘亲,那笼子里关的是什么人。”男孩的视线偶然移到了高台上,不解的问他母亲。
    “那里面关的是一个妖女。”妇人斩钉截铁地道。
    “不像啊,”男孩的心中腾起阵阵疑惑,每晚出入父亲房里的女人个个都是柳腰丰胸,浓妆艳抹,且曲线柔美妖娆,母亲都说那些女人是妖女,他相信,可他现在看过去,笼子里的分明是个长发及腰,瘦弱无助的小姑娘,怎么也不像娘亲口中所说的妖女。
    妇人见她儿子久久凝滞,用手抚着他的双肩:“什么不像啊,你父亲说她是妖女,那她就是妖女,志瑄啊,你父亲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提起笼中的那个妖女,你定要谨记,免得惹你父亲不高兴。”
    又是一个骄阳天,伤口上的痛楚是会食人意志的恶魔,如影随形的伴在江柳意的左右,她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着,如龙游浅滩,蛇盘险枝,以屈为伸,以伸为张……
    “在想什么呢?”
    逆着光,男孩出现在她的面前。墨色的发,深邃的眼,他的笑容如晚春的朝霞淌过初夏的雨荷,一种沁人心脾,甜而不腻的感觉。
    江柳意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眼神没有了之前看别人时的那种警惕。
    “我叫志瑄,你叫什么名字。”男孩问女孩。
    江柳意低下头,痴痴的看着地面,良久都没有抬起头来。
    刘志瑄把藏在胸前,用荷叶简单包裹的卤鸡腿拿了出来,本来想给女孩一个惊喜的,可看起来女孩似乎并不开心:“这个鸡腿给你吃。”
    江柳意接过鸡腿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志瑄看着江柳意憔悴的模样,心中不知怎么生出一些心疼,他更加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把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关在这里。他突然决定以后要常来陪陪这个女孩。
    从那之后,志瑄几乎每天都会来高台看江柳意,无论是路过还是特地,他的胸前总是揣着一只卤鸡腿,他单纯的认为女孩喜欢吃,却连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
    突然有一天刘志瑄来不了了。两个女仆照常给了江柳意一个菜包子,临走前她们窃窃私语,就算有意降低声音,江柳意还是听得真真切切。
    “听说大公子被盟主打了,打的那叫一个惨,如果不是夫人拉着,大公子就被打晕过去了。”
    “出什么事了吗?”
    “听说是大公子偷偷给她吃的,”女仆的下巴朝江柳意微微抬了一下,“被盟主知道了还不认错,才被狠狠地修理。”
    “哎,幸亏那次我没给她多吃那个包子,不然我们就惨了。”
    “可不是嘛。”
    听着她们的话,江柳意的脸上泛起轻微的涟漪,可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在那之后刘志瑄还是来了,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完好如初的回到柳意的身边,只是再见她,他都是在晚上,当夜色均匀的洒在他肩头的时候,他并不是怕父亲打他,他是怕父亲会迁怒他的母亲。
    他陪着柳意,跟她讲外面的世界,逗她开心,更多时候柳意只是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
    握不住时间,时间就会在眼前不断地流逝,从柳意来到天下庄的那天算起,今年是长廊旁边的那株红花树第十一次落叶,不知道来年还会不会再开花。
    刘志瑄迟疑片刻对江柳意说:“昆仑派的掌门遭人暗杀,我要替父亲去扶乱,快则三月,慢则半年,我实在是不放心你啊!”
    柳意回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他的面上却带着浓浓的烦愁。
    “在走之前,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听别人说,你原来是会说话的。”他盯着柳意的眼睛想得到回应,却又忍不住自嘲,你与她隔得是似海的深仇,又能强求什么呢,“算了,我不问了。”
    刘志瑄在一个晴天离开了天下庄,并与她约定会在某一个晴天再次回到她的身边,不是不思念,而是若有若无的声音响起,一旦自己对刘志瑄敞开了心门,两个人都将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两个月后,天下庄的天空中常有白羽孤鸟飞过,说是孤鸟,却总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另一头牵着,将江湖上那些有形无形的消息带到聚义楼。
    远远地,从天下庄的正门进来,从容的踏上长石阶,他一袭素黑的袍子沐在刺眼的阳光中,凉风绘出他侧脸,温润如白玉,清冷如月光。他走上了高台,柳意趴在囚笼边,目光与他有一瞬间的擦撞,随即便如潺潺而动的渊泉,自眉间流经他俊毅分明的脸庞,在他走进聚义厅的那一刻,柳意的目光才在他身后缓慢的散去。
    柳意打起精神,仔细留意聚义厅中传出的细微动静。
    聚义厅中的光线要比外面暗上一些,厅正中央天下同宗四个大字行如流水。刘影天为男子亲斟一盏茶,茶香清雅幽放,浅淡宜人,男子却始终没有坐下。
    “盟主的壮志,难道仅限于在这江湖之畔煮茶品茶,携一个武林之主的虚名,了度余生。”
    刘影天躬身:“请太子殿下明示。”
    男子掀开茶盖,看着杯中的一眼碧水:“本宫的三弟来找过盟主,本宫不知道三弟给了盟主什么期许,但本宫肯定能比他给的更多,只要盟主在本宫定天下之时,助本宫一臂之力。”
    刘影天噬下笑意,俯身跪下:“刘某定当万死不辞,以报殿下。”
    盖上饭盒的盖子,女仆吩咐新来的帮厨,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眼角眉梢都透着机灵。
    “记住,高台上关着一个人,你从饭盒中挑出一个菜包子给她吃,其余的送到仁义门给那些守门的庄卫,剩下的你自己吃了。”
    小伙子应了一声,麻溜的提过饭盒,女仆心中不放心,再三叮嘱:“只许给高台上的人吃一个菜包子,绝对不能多给。”
    很快,小伙子提着饭盒上了高台,因为是晨间,周围没有一个人,柳意靠在囚笼上闭目养神,他的眼神却在她的身上肆无忌惮的游移,像猎人见到了猎物,挪不开眼。
    纤腰如二月的柳枝,曼妙多姿,破烂的白衣下,酥胸若隐若现,如天边的柔云,莹白勾人。
    “妖女果然是妖女,”他说得虽轻,还是惊动了江柳意,他摇了摇头,取出肉包子,放在掌心,“吃吧。”
    江柳意伸手去拿肉包子,却被他反手一摸,她立即缩回了手,脸上已有厌恶之色。
    他却毫不知道收敛,继续言语轻浮:“美人,只要你答应做我的女人,我就能放你出来。”
    他见江柳意没有反应,轻轻一笑。
    “怎么,不相信,”他掀开手臂上的衣袖,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疤,这些伤疤只是他身上所有伤疤的冰山一角。
    “跟你坦白也无所谓,我就是官府一直在全力通缉的杀人要犯,季常靈,机缘巧合之下,我入了天下庄做下人,正好躲避官府对我天罗地网式的搜捕,只要你愿意跟着我亡命天涯,我就能救你出来。”
    江柳意心中一动,十一年了,她日日夜夜都想着要出去,如今机会摆在面前,可救她的人却是如此的穷凶极恶,对她不怀好意,她真的能义无反顾的跟他走吗。
    他见江柳意低头沉思,很有耐心的道:“救你就等于是跟整个武林为敌,有人怕,但我不怕,今晚我再来找你,你想好了,我便救你出来。”
    入夜,季常靈悄悄的摸上了高台,江柳意没有睡,整整一个白天她都在神游,她的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正如她母亲临终前对她说得,就算粉身碎骨,她都要报此血海深仇,如今这个男人是她最大的希望,哪怕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她都应该跟他走。
    季常靈狡黠的一笑:“你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
    他拿出一根细如游丝的长银针,蛇信一般伸进玄铁锁里,小小的一把锁,却玄机重重,他开完一关又一关,额头上有滴滴冷汗渗出,他必须在天还没亮之前救江柳意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什么人,”寻夜的庄卫也是个晓事的,从前大公子喜欢深夜来高台上与那姑娘谈天说地,如今大公子不在庄里,那黑影肯定来者不善,他大喊,“有人劫囚,有人劫囚。”
    天下庄守卫一向森严,马上便有大队的人马往高台这边火速集结。
    江柳意的一颗心如烈火焚灼,如果敌不过,他大不了一走了之,他是贼寇,本来就过着亡命天涯的生活,可她不同,这次走不了,以后想走就难于登天了,甚至可能为此丢掉性命。
    他却比刚来时更加放松,手上的动作愈发利落,好像自己根本置身事外,凛凛的剑影向他迎面袭来,他着密针杀死冲在最前面的一排人,离他最近的庄卫被他一记锁住咽喉,一声脆响,玄铁锁和庄卫的脖子同时打开和扭断。
    江柳意从笼子里出来,他一把揽过她的腰,高台下,那熟悉的身影,江柳意日日夜夜都想杀死的人。
    “连盟主都潜夜赶来,美人,你的面子可真大。”
    刘影天一声怒咤:“敢在天下庄劫人,阁下胆子不小嘛!”
    季常靈讪笑道,眼神十分凌厉嚣张:“盟主过誉了,为免盟主以后寻仇找不到人,今晚在下就在这里报上名号,在下正是江湖上人称千面鬼的季常靈。”
    话音还飘忽在半空中,他用粗糙的手蒙上江柳意的眼,声音随着一阵爆裂的白烟迸射四方,浑如无数的鬼魅瞬间从地底下倾巢爬出,那种无尽的泣血哀嚎之声,足以撕裂整个夜空,让听的人心头一悸,快要喘不上气。再定睛看去,高台上仅剩下一座空笼和耳边不断呼啸的烈风。
    刘影天将刀刺进面前的石阶上,眼中酝酿着滔天的怒火:“给我追,追上之后,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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