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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天过去,江柳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她来到江边边走边想这几天卫舒仿佛恢复了一些神智,但是也是偶尔,所以大家都觉得是好事,至少情况比之前好了不是一点点有了改观就是有希望,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因为现在的希望就是卫舒能及早的拜托过去,迎来新生。
江柳意提出可以早做布局,等待时机,这些贪官的罪证可以从现在开始一一列举了,我们可以从哪些贪官的手下,甚至是枕边人,寻找突破寻找契机,再逐个突破,风不疾不徐,漫过这天下庄高台两侧猎猎的锦绣旌旗,千年玄铁所铸造的狭窄囚笼,似深深长在高台左侧的顽石之中,其后是宏伟奢靡的天下庄聚义楼。面朝高台之下如杂草般横生的人群,一眼无法望穿。
高台上的男子,红衣加身,腰间青鸾火凤宝剑光芒异放,他手执绢帛,桩桩件件尽诉这武林四海同贺之事。大魔头江渐离为祸以来,青衣派绝尘师太,武当派裘万山掌门,少林寺无为无常法师与十八铜身金刚,玄机派上官掌门,昆仑派苏玉代掌门,泰和派风机子满门皆毁于魔头之手,如今各门各派,死于魔头之手的无辜之人在九泉之下终可瞑目了。大魔头伏法于红山之巅,当即被毁尸万段,故无法与武林同道共襄这斩魔盛会。我刘影天担任这天下会盟主以来,深受各路英雄拥护爱戴,刘某不才,捕魔头之妻女,与天下各路英豪一道,以证武林纲纪伦常。
一个血迹斑斑的女人被两个白衣男子拖行着,赤裸着双脚在石阶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带。小女孩戴着沉重的镣铐,跌跌撞撞的尾随其后,稍一停顿便会招致身后的男子以冷鞭一顿毒打,几个男子将女人和孩子带到高台之上,让她们以极其屈辱的姿态跪在中央。
刘影天缓缓地走到女人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女人抬眸,眼中的血丝映红了他的眼:“师兄,青鸾是第一次求你,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都是我的错,孩子是无辜的。”
刘影天蹲下来,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唇边挂着他一贯的微笑:“师妹,当年你毅然决然的离开我,又是否想过会有今天,师父赐给你的青鸾宝剑我收回了,如今你又有什么脸面来求我放过你与江渐离一起生的孽种。”
“刘影天,”女人突兀的大笑起来,干涸开裂的双唇渗出细细密密的血珠,“听你这番话,我才知道,当年我与渐离一起离开是多么正确的选择,真是可惜了你这张君子如玉的好皮囊,谁又知道你这张好皮囊下藏着的,是如此肮脏不堪的心,我真是不该求你。”
刘影天冷冷一笑,附在女人的耳边低语:“肮脏不堪又怎么样,如今的武林以我为尊,就算我告诉你,各大门派里有一半人都是我杀的,那又怎么样,这台下几千人会相信你一个妖女所言吗?”
女人残破的手拉紧身边女孩稚嫩的手腕,鲜血淋漓的指甲陷进自己的皮肉里,一字一句,如寒冬的冰凌,尖锐决绝:“柳意,记住这个恶人的脸,来世就算粉身碎骨,都要报此血海深仇。”
小女孩咬紧牙关,点点头,身上被鞭子抽打过的累累伤痕,还在源源不断的传来痛苦,她单薄的衣衫与鲜血黏连在一起,丝丝入骨的寒风剜着她的伤口,她跪在冷冰冰的地面上瑟瑟发抖,她毕竟才八岁,还太小。
刘影天站起来,眼中的鄙夷触目可见,“师妹,不必这么着急的交代后事,我不会杀她的,看到了吗,”刘影天指着左侧那座寒风中狭窄却无比坚固的囚笼,“我会把她像狗一样关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经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永远毫无尊严,万般痛苦的活下去,我要让她为你们犯下的错误赎罪,如果侥幸有一天她病死了,那么你们都应该替她高兴才是。”
“狗贼,”女人目呲欲裂,眼神像数万支箭雨要将刘影天顷刻间万箭穿心。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台下几千人,喊声如恶虎咆哮般震天彻地。
女人闭上眼,泪水流进心里,灼得她痛不欲生:“孩子,娘亲对不住你。”
女人被绑在高台的正法柱上,那里曾沾过许多人的血,一男子解开了女孩身上的镣铐,一脚把她踹进了囚笼,女孩不肯罢休,用身体疯狂的撞击着囚笼门,手上身上全是淤肿和伤痕,可囚笼门还是那样的坚不可摧,她拼死也出不去,她救不了她的母亲,她只能哭,撕心裂肺的哭,就连这哭声,也被淹没在台下几千人的呐喊声中。
正法柱上,女人的样子很平静,就像春日里,踏着晨光,她们一家人在田间地头,孩子的父亲耕种,她织布,而他们的孩子伏在房前的嫩草地上念书,那种平和,那种温暖,就算在记忆中也很少能感觉到了。
刘影天再次走到女人身前:“此妖女执以鞭刑,就算被打得肚烂肠流,也不足以告慰各大门派在天的英灵。”
如急雨,如狂风,如骤雪,一鞭一鞭的抽打在女人的身上,像是要嗜干她身上所有的血液,她的笑容带着血色,看着关在囚笼里,不远不近的女儿,眼中含着不舍也含着深深的担忧。
孩子,不怕,她在用眼神告诉女儿,女孩似乎懂了,不再扒拉囚笼的门,女孩选择爬到囚笼的中央,盘膝坐着,静静地数着那鞭子抽到她母亲身上的次数,一次、两次、三次……一百五十次、一百五十一次、一百五十三次,女孩的心快要被那鞭子打烂了。
女人几次晕厥,又几次被泼醒,惨白的脸色连呼吸都显的十分吃力,在女孩数到两百五十一次的时候,眼前仿佛开出了大片的异彩,她和母亲端坐在廊上,弦上的琴音袅袅流淌,穿过花簇拂过柳梢,停在屋前那片大好的春光中,转眼间,一切又变了,母亲的脸色变了,琴弦上流淌的温柔变了,最后连琴弦也断了,她瞪大了眼睛。女人的手指在空气中缓缓的垂下,她阖上双眼就再也没有睁开。
“两百五十一,两百五十一,”女孩在囚笼中重复的喃喃自语,没有人注意她,所有人都看着正法柱上的那具,还未完全冰冷的尸体,笑着,咒着。
武林同庆的斩魔盛会终于结束了,女孩趴在囚笼上看着,数着那高台下一个个离开天下庄的背影,她要将他们刻在心里,想忘也忘不掉。从那天起,女孩成了一个会说话的哑巴,正如刘影天所愿,她活的比路边的蝼蚁还低贱,而蝼蚁尚且有感情。
漏夜,忽有暴雨倾泻直下,浩浩荡荡的江河峡谷,重重叠叠的山峦叠嶂,都在黑暗中失去了原来的轮廓,江柳意的双手抱紧膝盖,将头搁在自己的腿上,暴雨打在她的身上,冲刷着她那些还来不及结痂的伤口,渐渐地,她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饥饿和寒冷。
“爹爹,娘亲,你们在哪。”一切仿佛在梦中。
“意儿身体羸弱,长久下去,恐怕不是办法。”躺在床上江柳意在睡梦中呓语,青鸾用手背试了试江柳意额头的温度,转头对江渐离忧心的说道。
“师父当年教了我一套强身健体的心法,正好给意儿用上。”江渐离说道。
“意儿年纪这么小,可以领会心法中的奥秘吗?”青鸾道。
“那就要看她自己了,我们不可能照顾她一辈子。”
静为动,动为静,气蕴丹田,涌灌五内,如雄鹰扑食,龙游浅滩,蛇盘险枝,以屈为伸,以伸为张,一张一驰,一动一静……
“小姑娘,小姑娘。”两个女仆拎着饭盒停在囚笼前,江柳意倚在笼沿上,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全身上下被刚停的暴雨淋了个通透,湿气偷偷钻入了她的肌肤,她把苍白的脸埋在腿上,听见有人叫她,她才慢慢的睁开眼,不过她不敢离那两个女仆太近,她只是用警惕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们。
女仆打开饭盒,里面是好多好多香气四溢的肉包子,江柳意饮了一夜的寒风,饿极,冻极。女仆从众多包子里挑出一个最小的包子,包子的外衣上还沾着青菜的颜色。
“来,吃吧。”其中一个较瘦的女仆把包子递给江柳意,江柳意试探性的伸手,最后迅速将包子拿在手中,顾不了拨开黏在脸上的湿发,连同发丝和包子一同在嘴里咀嚼。
把包子给江柳意的女仆见江柳意年纪太小实在可怜,又探手进饭盒,取了一个肉包子想递给江柳意。她刚将包子拿了起来,便被一旁另一个女仆抢了下来。
另一个女仆埋怨道“你做什么!”
“小姑娘怪可怜的,就一个菜包子,那能吃饱吗。”
另一个女仆骂道“你差点犯下大错知道吗!盟主规定每天只给她吃一个菜包子,你擅自给她吃两个,若是被盟主知晓了,肯定打断你的双腿,到时候还会连累我的。”
较瘦的女仆惊惧之色溢于言表,她连忙盖上盖子,提起饭盒,拉上另一个女仆匆匆的离开了高台。
江柳意一声不吭地靠在囚笼上,从囚笼的缝隙中望着被雨水洗过后的天空,就像她此刻的心情,灰蒙蒙的一点也不好看,她又把目光落在高台左边蜿蜒的长廊边,招摇的红花树被雨水打落了一地的花叶,却依旧红的欲滴。长廊中,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款款地走在前面,一只胜似白雪的素手挽着她七岁的儿子,身尾跟了十余个丫鬟。
“娘亲,那笼子里关的是什么人。”男孩的视线偶然移到了高台上,不解的问他母亲。
“那里面关的是一个妖女。”妇人斩钉截铁地道。
“不像啊,”男孩的心中腾起阵阵疑惑,每晚出入父亲房里的女人个个都是柳腰丰胸,浓妆艳抹,且曲线柔美妖娆,母亲都说那些女人是妖女,他相信,可他现在看过去,笼子里的分明是个长发及腰,瘦弱无助的小姑娘,怎么也不像娘亲口中所说的妖女。
妇人见她儿子久久凝滞,用手抚着他的双肩:“什么不像啊,你父亲说她是妖女,那她就是妖女,志瑄啊,你父亲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提起笼中的那个妖女,你定要谨记,免得惹你父亲不高兴。”
他和当年的自己竟然如此相似,江柳意不禁唏嘘。她又抬头看看月亮,今晚的月亮一如当年那样阴晴圆缺,也象征着她的一生,坎坷中带着电不忿世俗,她的坚定,或许源自于她的父母,这使她感到无比的骄傲。
又是一个骄阳天,伤口上的痛楚是会食人意志的恶魔,如影随形的伴在江柳意的左右,她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着,如龙游浅滩,蛇盘险枝,以屈为伸,以伸为张……
“在想什么呢?”
逆着光,男孩出现在她的面前。墨色的发,深邃的眼,他的笑容如晚春的朝霞淌过初夏的雨荷,一种沁人心脾,甜而不腻的感觉。
江柳意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眼神没有了之前看别人时的那种警惕。
“我叫志瑄,你叫什么名字。”男孩问女孩。
江柳意低下头,痴痴的看着地面,良久都没有抬起头来。
刘志瑄把藏在胸前,用荷叶简单包裹的卤鸡腿拿了出来,本来想给女孩一个惊喜的,可看起来女孩似乎并不开心:“这个鸡腿给你吃。”
江柳意接过鸡腿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志瑄看着江柳意憔悴的模样,心中不知怎么生出一些心疼,他更加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把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关在这里。他突然决定以后要常来陪陪这个女孩。
从那之后,志瑄几乎每天都会来高台看江柳意,无论是路过还是特地,他的胸前总是揣着一只卤鸡腿,他单纯的认为女孩喜欢吃,却连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
突然有一天刘志瑄来不了了。两个女仆照常给了江柳意一个菜包子,临走前她们窃窃私语,就算有意降低声音,江柳意还是听得真真切切。
“听说大公子被盟主打了,打的那叫一个惨,如果不是夫人拉着,大公子就被打晕过去了。”
“出什么事了吗?”
“听说是大公子偷偷给她吃的,”女仆的下巴朝江柳意微微抬了一下,“被盟主知道了还不认错,才被狠狠地修理。”
“哎,幸亏那次我没给她多吃那个包子,不然我们就惨了。”
“可不是嘛。”
听着她们的话,江柳意的脸上泛起轻微的涟漪,可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在那之后刘志瑄还是来了,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完好如初的回到柳意的身边,只是再见她,他都是在晚上,当夜色均匀的洒在他肩头的时候,他并不是怕父亲打他,他是怕父亲会迁怒他的母亲。
他陪着柳意,跟她讲外面的世界,逗她开心,更多时候柳意只是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
握不住时间,时间就会在眼前不断地流逝,从柳意来到天下庄的那天算起,今年是长廊旁边的那株红花树第十一次落叶,不知道来年还会不会再开花。
刘志瑄迟疑片刻对江柳意说:“昆仑派的掌门遭人暗杀,我要替父亲去扶乱,快则三月,慢则半年,我实在是不放心你啊!”
柳意回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他的面上却带着浓浓的烦愁。
“在走之前,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听别人说,你原来是会说话的。”他盯着柳意的眼睛想得到回应,却又忍不住自嘲,你与她隔得是似海的深仇,又能强求什么呢,“算了,我不问了。”
刘志瑄在一个晴天离开了天下庄,并与她约定会在某一个晴天再次回到她的身边,不是不思念,而是若有若无的声音响起,一旦自己对刘志瑄敞开了心门,两个人都将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两个月后,天下庄的天空中常有白羽孤鸟飞过,说是孤鸟,却总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另一头牵着,将江湖上那些有形无形的消息带到聚义楼。
远远地,从天下庄的正门进来,从容的踏上长石阶,他一袭素黑的袍子沐在刺眼的阳光中,凉风绘出他侧脸,温润如白玉,清冷如月光。他走上了高台,柳意趴在囚笼边,目光与他有一瞬间的擦撞,随即便如潺潺而动的渊泉,自眉间流经他俊毅分明的脸庞,在他走进聚义厅的那一刻,柳意的目光才在他身后缓慢的散去。
柳意打起精神,仔细留意聚义厅中传出的细微动静。
聚义厅中的光线要比外面暗上一些,厅正中央天下同宗四个大字行如流水。刘影天为男子亲斟一盏茶,茶香清雅幽放,浅淡宜人,男子却始终没有坐下。
“盟主的壮志,难道仅限于在这江湖之畔煮茶品茶,携一个武林之主的虚名,了度余生。”
刘影天躬身:“请太子殿下明示。”
男子掀开茶盖,看着杯中的一眼碧水:“本宫的三弟来找过盟主,本宫不知道三弟给了盟主什么期许,但本宫肯定能比他给的更多,只要盟主在本宫定天下之时,助本宫一臂之力。”
刘影天噬下笑意,俯身跪下:“刘某定当万死不辞,以报殿下。”
盖上饭盒的盖子,女仆吩咐新来的帮厨,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眼角眉梢都透着机灵。
“记住,高台上关着一个人,你从饭盒中挑出一个菜包子给她吃,其余的送到仁义门给那些守门的庄卫,剩下的你自己吃了。”
小伙子应了一声,麻溜的提过饭盒,女仆心中不放心,再三叮嘱:“只许给高台上的人吃一个菜包子,绝对不能多给。”
很快,小伙子提着饭盒上了高台,因为是晨间,周围没有一个人,柳意靠在囚笼上闭目养神,他的眼神却在她的身上肆无忌惮的游移,像猎人见到了猎物,挪不开眼。
纤腰如二月的柳枝,曼妙多姿,破烂的白衣下,酥胸若隐若现,如天边的柔云,莹白勾人。
“妖女果然是妖女,”他说得虽轻,还是惊动了江柳意,他摇了摇头,取出肉包子,放在掌心,“吃吧。”
江柳意伸手去拿肉包子,却被他反手一摸,她立即缩回了手,脸上已有厌恶之色。
他却毫不知道收敛,继续言语轻浮:“美人,只要你答应做我的女人,我就能放你出来。”
他见江柳意没有反应,轻轻一笑。
“怎么,不相信,”他掀开手臂上的衣袖,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疤,这些伤疤只是他身上所有伤疤的冰山一角。
“跟你坦白也无所谓,我就是官府一直在全力通缉的杀人要犯,季常靈,机缘巧合之下,我入了天下庄做下人,正好躲避官府对我天罗地网式的搜捕,只要你愿意跟着我亡命天涯,我就能救你出来。”
江柳意心中一动,十一年了,她日日夜夜都想着要出去,如今机会摆在面前,可救她的人却是如此的穷凶极恶,对她不怀好意,她真的能义无反顾的跟他走吗。
他见江柳意低头沉思,很有耐心的道:“救你就等于是跟整个武林为敌,有人怕,但我不怕,今晚我再来找你,你想好了,我便救你出来。”
入夜,季常靈悄悄的摸上了高台,江柳意没有睡,整整一个白天她都在神游,她的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正如她母亲临终前对她说得,就算粉身碎骨,她都要报此血海深仇,如今这个男人是她最大的希望,哪怕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她都应该跟他走。
季常靈狡黠的一笑:“你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
他拿出一根细如游丝的长银针,蛇信一般伸进玄铁锁里,小小的一把锁,却玄机重重,他开完一关又一关,额头上有滴滴冷汗渗出,他必须在天还没亮之前救江柳意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什么人,”寻夜的庄卫也是个晓事的,从前大公子喜欢深夜来高台上与那姑娘谈天说地,如今大公子不在庄里,那黑影肯定来者不善,他大喊,“有人劫囚,有人劫囚。”
天下庄守卫一向森严,马上便有大队的人马往高台这边火速集结。
江柳意的一颗心如烈火焚灼,如果敌不过,他大不了一走了之,他是贼寇,本来就过着亡命天涯的生活,可她不同,这次走不了,以后想走就难于登天了,甚至可能为此丢掉性命。
他却比刚来时更加放松,手上的动作愈发利落,好像自己根本置身事外,凛凛的剑影向他迎面袭来,他着密针杀死冲在最前面的一排人,离他最近的庄卫被他一记锁住咽喉,一声脆响,玄铁锁和庄卫的脖子同时打开和扭断。
江柳意从笼子里出来,他一把揽过她的腰,高台下,那熟悉的身影,江柳意日日夜夜都想杀死的人。
“连盟主都潜夜赶来,美人,你的面子可真大。”
刘影天一声怒咤:“敢在天下庄劫人,阁下胆子不小嘛!”
季常靈讪笑道,眼神十分凌厉嚣张:“盟主过誉了,为免盟主以后寻仇找不到人,今晚在下就在这里报上名号,在下正是江湖上人称千面鬼的季常靈。”
话音还飘忽在半空中,他用粗糙的手蒙上江柳意的眼,声音随着一阵爆裂的白烟迸射四方,浑如无数的鬼魅瞬间从地底下倾巢爬出,那种无尽的泣血哀嚎之声,足以撕裂整个夜空,让听的人心头一悸,快要喘不上气。再定睛看去,高台上仅剩下一座空笼和耳边不断呼啸的烈风。
刘影天将刀刺进面前的石阶上,眼中酝酿着滔天的怒火:“给我追,追上之后,格杀勿论。”
再睁开眼时,江柳意和他已经身在天下庄一侧的密林中,其中一棵矮树上拴着一匹瘦马。
季常靈撕下面皮,随手丢弃在脚边的泥潭里,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江柳意还以为那张朴实黝黑的脸皮就是他真正的样子。
“这也不是我的真面目,美人你大可不必看个没完,”他凑近江柳意,淡淡的笑道,“凡是看过我真面目的人都死绝了,包括我师父。”
他的语气极度冷淡,仿佛死在他手下的那些人都是死有余辜。
他将江柳意抱上了马匹,自己则牵着马缰悠悠的走在前面,江柳意蹙起眉尖,心中暗自思付,他一个人就能把她从困险重重的天下庄里救出来,足见这个男人的手段和武功之高,他可能不比刘影天好对付,她想脱身恐怕不是这么容易的。
季常靈带着她明目张胆的来到了十几里外的一座城镇,城门口还贴着重金缉拿他的告示,只是画上的人又是另外一副面孔,跟他没有丝毫的相像之处。他们辗转来到了一间客栈,季常靈从腰间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柜上,对掌柜宣称江柳意是他的娘子,掌柜盯着那锭金子笑语盈盈,根本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正是恶贯满盈的杀人重犯,季常靈,掌柜开了一间上好的厢房,由小二哥领着他们上了楼,掌柜还叫来客栈里烧火的伙计,在他们厢房的浴桶里倒好温水,洒上艳色的花瓣。
厢房虽雅致,却不大,厢房里的陈设一览无余,季常靈站定在床边,抱胸看她,仿佛能将江柳意薄薄的衣衫下藏着的山水一眼看尽。浴桶里的水汽还在氤氲,江柳意紧挨着门扉,只要他一有动作,她便立即夺门逃出去。
他有些漫不经心,似乎早就看穿她的用意:“放心吧,大白天的人多眼杂,咱们的好事就拖到晚上,你沐浴完就来楼下的单间,我点好饭菜等你。”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厢房,江柳意带上房门,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如果继续坐以待毙下去,不知道他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不轨的行为,她边想着边走到床边,“嘶啦”几下,扯下床幔上的布,又使劲咬破手指,用血写下了九个大字,季常靈在此,速去报官。
江柳意穿上伙计为她准备的干净衣裳,扶着栏杆下了楼,正值中午,小二哥端着菜穿梭在各桌客人之间,江柳意故意往小二哥那边疾走,作势不小心撞到小二哥身上,小二哥手艺很好,硬是稳住菜盘,没将半点菜汁洒到江柳意的白衫上。江柳意倒在地上,小二哥来扶她,她趁机把布条塞到小二哥手中,没待小二哥仔细查看布条上的字,一只大手将小二哥手中的布条抽离。
“娘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季常靈扶起她,他的左手轻搭在江柳意的肩上,有一股灼灼的真气隔着衣衫涌入江柳意的体内,在她的五脏六腑之间兴风作浪,直逼得她使不上力气,任由面前的男人摆布。江柳意想神不知鬼不觉的通知官府的计划落空了,季常靈凌空抱起她,返回了楼上的厢房。
季常靈把她抱到床上,又摊开掌中的布条细看,他的笑容似轻描淡写般一笔带过,却引得江柳意止不住的胆寒。
“娘子你果真如此狠心要置我于死地,看来我得好好罚你了。”
他的指尖轻挑,江柳意的衣带渐宽,如雨点般的吻包围了她的朱唇,他的手从上而下,停在她的腰间,冲击着她最后的底线。
江柳意闭上眼睛,大滴的泪珠在颊边滚落,她现在没有一点力气反抗,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心中默念父亲传授她的心法,支撑她尽快度过这场劫难,忽有一股真气涌上她的胸口,正是季常靈往她体内灌输的那股真气,在缓缓流入她的气海,最后竟被她完全吸收殆尽,她恢复的力气居然比之前更加完足,足以将他推开,她拿起身下的薄被掩住身子。
他的神色惊恐,就算在面对天下庄无数的庄卫时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表情,他捏紧拳头,面上随之而来暴怒,促使他死掐住江柳意的脖子。
“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这么快破除我的内力,除了那个人,说,千叶老鬼到底是你什么人。”
尽管江柳意被掐得脸色煞紫,可还是倔强的一言不发,死死的盯着他。
“我杀了这么多人,不在乎多你一个,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他大笑着,眼珠瞪得浑圆,如同一头困在笼中多日的饿狮,随时都能要了她的性命。
厢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开过刃的尖刀齐齐架在季常靈的脖子上,整个客栈的过道上密密匝匝地站满了官兵。
为首的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庄严肃穆,长须冉冉,季常靈瞥了那人一眼,唇畔带着戏谑,他松开江柳意,不顾脖子上架着的利刃站起来。
“黄大人,这可是你第三次找到我了,真厉害啊,下次我再出来,就先屠了您家,那么这世上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找到我了,您说,对吗。”
黄羽之看着他:“你没有下次了。”
季常靈被官兵押着走出了厢房,客栈的走廊里他的笑声还在回荡着,他说,他会回来的,等着他,江柳意知道季常靈是说给她听得。
黄羽之脱下袍子披在这个满脸泪痕的女孩身上:“姑娘,你安全了。”
官兵陆续撤出了客栈,原先在客栈里吃饭的客人们全都不见了踪影,江柳意穿好衣衫,慢慢的跟在押解队伍的后面。
“大人,那小女子从晌午一直跟在咱们的后面,这都快天黑了,她还跟着。”管家黄敏扶着从轿子里出来的黄羽之。
“你去给她些吃的,问问她是不是咱们丰城县人,如果顺路,让她与我们搭伴而行也可。”
“是,老爷。”
黄敏拿着一块干饼子来到江柳意的面前,她正靠在一棵树上休息。
“这是老爷让我拿给你吃的。”
黄敏见她迟迟没有伸手来接,语锋一转,有些愤然:“怎么,嫌弃这饼子粗陋!我们家老爷可是有名的大清官,两袖清风,断案如神,他让我给你拿吃的是看得起你,你可别不识好歹。”
江柳意一点反应都没有,依旧自顾自望着地上的黄土。
“是不是个傻子啊!”黄敏狐疑道,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更加坚定自己的猜测,于是三步一回头的折回了队伍。
从晌午跟至星夜,又披着星辉跟至晨光乍现。江柳意看着队伍依次进入了丰城县衙的大门,她默默地跟在最后,却被门口的衙役挡在了门外。
她找了一个墙角的位置,贴着墙根坐在地上,把脸深埋在腿上,就像自己困在囚笼里的那样。
不知过了多久,江柳意瘦弱的身躯倒下的不着痕迹,只扬起地上些许细微的尘土。耳边响起焦急的呼唤,她来不及睁开眼睛,便头一沉,像跌进了千年冰窖里,人事不醒。
“大夫,这位姑娘没事吧。”
“黄夫人放心,这位姑娘昏倒是因为连日来饮食不调,忧思连绵,才致风寒邪气攻心,只需抓几副药服下,再将养几日,即可痊愈。”
听得大夫一席话,妇人吊着的一颗心才算略略放下。
“枫华,速陪大夫去抓药。”妇人吩咐身旁的丫鬟。
黄羽之此时也稳步入屋,管家黄敏紧随其后。
“老爷,这位姑娘好生可怜,倒在咱们衙门口的墙边,无人发现,我看见了,才叫人抬进来的,现下还发着高烧呢。”
黄羽之望了一眼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却表情痛苦的江柳意。
管家黄敏这时候插话道:“此女是老爷在破案时解救的,她一路跟着我们到了丰城县,中途我还试探过她,是个傻子无疑。”
妇人听着管家黄敏的陈述,心中泛起一丝隐痛,都是做母亲的,哪怕是别人家的孩子也是于心不忍的:“那就更可怜了,年纪轻轻的,就心智不全,就算等她病好了,我也是不放心她一个人,老爷,不如留下她,与我们凤儿倾儿做个伴。”
夜未央,烛花开遍了每一处角落,珠帘后头影影绰绰,女人高低起伏的娇喘之声,和满地凌乱的衣物,一声闷哼,映在床幔上的两个剪影,被一串鲜红的血珠染得殷红,在烛光的舔舐下,那血珠以一种诡异的颜色呈现,男人的身影轰然倒塌,床帷里,伸出一只若凝脂玉一般的脚。
她捡起地上的紫色衣裙,束紧衣带,打开房门,不紧不慢的没入了夜色,自此,京都的金砖玉瓦上,临夜,又多了一抹紫色的倩影。
晨色初萌,一阵惊呼炸醒了还在熟睡中的人们,负责京都一切刑讯要案的刑部侍郎,刘恭轶惨死在自家府中的床上,经仵作查验,确系利器穿插,以至流血过多而亡,京都刑部侍郎的府上高挂起了白幡。
大殿里,群臣跪到,首领太监恭恭敬敬地端着檀木玉托跪在殿上,玉托上是一件湿透的血衣,皇帝愤起一掷,血衣落到了龙阶上,众人却无一人敢抬头相视。
“泱泱大越,竟然找不出一个能给朕破案的人,还放任凶手持续作案,整整两个月,竟连杀了数名朝廷命官,那朕养着你们这群废物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
太子广郁退出人群,俯身跪道“父皇息怒,儿臣举荐一人,定能力挽此案。”
“大皇兄,恕三弟直言,上次固岳邻大战,也是您举荐的人才,才有了我们大越开国以来的第一次惨败,大皇兄举荐的总将军候樊被敌军削去首级,挂在敌营前曝晒成干,大皇兄举荐的副将军池城至今下落不明,生死难料,您这会儿又要举荐人才,三弟实在是有些替皇兄忧心啊!”齐王广吉在一旁冷笑道。
太子广郁没有正面反驳:“儿臣这次举荐的人定能胜任,就是丰城知县原刑部侍郎黄忠的独子,黄羽之。”
“老爷,您又一头扎进案卷里,饭也不吃,茶也不喝。”黄夫人端着精心准备的一盘茶点进来,轻放在案头上。
黄羽之笑着指了指书架那头,埋头阅书的江柳意:“她可比我认真多了,夫人怎么不说她。”
“那小丫头,从病好了在你房里看了第一本书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这都快四个月了,天天窝在你书房里看那些关于破案的书籍,哪里像个女孩子,她要是个男孩子,说不定就能继承你的衣钵了。”
“是啊,不过就算她是男子,她的个性也是不适合沉沉浮浮的官场的。”黄羽之的脸上闪过一丝感伤,叹道。
“谁说只有她不适合,还有老爷您呢,”黄夫人意味深长的看着黄羽之,“老爷你爱民如子,两袖清风,破了多少要案冤案,到头来呢,还不是被那些贪官污吏步步打压,流落到这个小县城里来了,要我说,老爷你真的该辞官了,咱们一家老小隐在丰城县里,安安生生的度过下半辈子,不好吗。”
“好好好,”黄羽之握住黄夫人的手,“等办完这件案子,我就辞官,到时候我们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老爷,老爷,老爷”家丁三儿急匆匆的从大门口跑进来,声音由远及近。
“出什么事了,火急火燎的。”黄羽之道。
“就是,宫里,宫里……”三儿喘得说不上话,黄羽之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大拨人横冲直撞的大步向书房走来,都是宫中侍卫的打扮,最前面的公公黄羽之是认识的,他被贬官到丰城时就是他宣得旨。
“黄羽之听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京都频发凶案,恶徒擅杀朝廷命官,藐视国法,封黄羽之为查案钦差,处理好丰城县务,不日启程返回京都,全力侦破此案,不得有误。”
黄羽之接过圣旨,黄夫人挽住黄羽之的手臂,等宫里的人都走了,她才惴惴不安地道:“听说之前侦办此案的岑大人,就是年纪挺大的那个,因为迟迟查不出一点有用的线索,被皇上盛怒之下,发配边疆去了,还有接手此案的王大人,几天前离奇死在自己家中,还有……”
“够了夫人,”黄羽之安慰道,“不要自己吓自己了,一切都会好的。”
黄羽之在返京当日,将秋后问斩的季常靈从死牢里提了出来,提前行刑,替老百姓彻底绝了这个后患,江柳意窝在府里没有去观斩,待听到府中的家丁议论季常靈已然出斩,她才算长舒了一口气,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始终难以放下,黄羽之举家搬回了他贬官前的老宅,黄夫人里里外外张罗了两天,而黄羽之成天猫在书房里,变得更加深居简出了,离皇帝规定的半个月的破案时限是越来越近了。
“来来来,丫头,”黄羽之招招手示意靠在书柜旁的江柳意过来,两人席地坐在地上,地上是一张张案卷,杂乱无章的堆积成一摞。
“这些案卷我都看过了,仵作验尸的结论都很相似,都是胸腹利器穿插以至流血过多而死,凶手的手法很老练,可以称得上是既准又狠,且凶手的目标都锁定在朝廷官员上,作案都是在晚上,没有劫掠钱财的痕迹,如果是情杀,那凶手不可能和这么多官员都有纠葛,如果是仇杀,那尸体上就算没有千疮百孔,窟窿也是只多不少的,更不可能让被害者自行流血过多而死,如果是早有预谋,那凶手的预谋究竟是什么呢?”
黄敏敲门进来,看见两人盘腿坐在地上,干脆走进些,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地上:“老爷你找我啊!”
“是啊,我找你来是为了案子的事,据我这几天了解的案情来看,和我们以往在丰城办的案子大有不同,首先,我们在丰城办的案子都是有目的性的杀人或者劫财劫色,凶手事后很少有如此缜密步步推进以毁灭罪证的计划,更不会有故布疑阵,让查案的人迷失方向,陷入无限往复循环的能力,所以我推测,这次凶手绝不是杀人灭口这么简单,牵扯进来的人可能远超乎我们的意想,另外,老黄你要多加派人手,日夜守护家宅的安宁,此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切记不可与夫人提起,徒惹她担心。”
黄敏点头称是,黄羽之继续道。
“既然凶手给我们布疑阵,那我们就遂了凶手的愿,这次我们查案,讲究的是浅尝辄止,然后两侧迂回。”
黄敏灵光闪回,兴奋的道:“老爷的意思是不是,凶手给我们挖坑让我们跳,我们就遂了凶手的意愿,来到这个坑前,左看看,右看看,看似正常,就是死活不跳下去,让躲在暗处的凶手干着急,自己先露出破绽,然后我们再利用一条又一条的线索,齐头并进,直驱凶手老巢。”
黄羽之欣慰的道:“跟了我几十年,越老越开窍了。”
“老爷这顿夸怎么听着这么不是味道呢。”
黄羽之笑逐颜开,“你呀,最大的缺点就是喜欢凭自己的臆断来肯定一件事,”黄羽之笑着看看江柳意,“当初你说这丫头是个傻子,可是后来呢,人家又读书又识字的,可惜就是不会说话,所以这次我派她陪你去执行这次任务,目的就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你这个老家伙,不要草率行事。”
“好,一切听老爷的,”黄敏笑着摸摸后脑勺。
黄羽之又转头对江柳意道:“你在我书房里看了几个月的刑案书籍,是时候出去试试水了。”
江柳意微笑着点点头。
“哎呀,你的胡子贴歪了,”黄敏说着来替江柳意扶正脸上的那一小撇胡子,又嚷道,“身板那么小,穿上男人衣服也忒不像个男人,还勉强像个小白脸,待会儿我们进去青楼查案,样子装得严肃点,还有记住,青楼里的女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可千万别给我露馅了,也不准给我学坏咯。”
黄敏拍拍自己过年时才偶尔穿出来的衣服,干咳了一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快步走进了怡香院。
“哟大爷,看着眼生,第一次来吧。”一进门,老鸨就拥上来热情的招呼黄敏。
“怎么着,看着眼生,就不接客了。”
“那哪能啊,”老鸨整个身子往黄敏这边贴过来示好,江柳意很明显的看到黄敏的身子一僵,江柳意待在黄府四个月了,只听说黄敏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有娶过妻子,至于什么原因就不得而知了,总不至于一大把年纪了,这点身体接触就受不住了,江柳意在身后拉了黄敏一把。
黄敏这才反应过来,拿出一贯钱放在老鸨手上说道:“哦,我们这次来呢,其实是慕了宜兰姑娘的芳名,来一睹花容的……”
哪知老鸨看见黄敏拿出的一贯铜板脸色一泠,再听黄敏嘴里蹦出宜兰两个字,脸色刹变,抢话到:“当老娘是傻子啊!,你们这些当官的隔三差五的来找我们宜兰去问话,现在居然乔装成客人想来浑水摸鱼,老娘告诉你们,老娘今天不做你们的生意,要是我的宜兰被你们这些人吓出个好歹来,我这怡香还开不开了。”
“不好了,不好了,宜兰出事了,”怡香院的小斯大喊大叫的朝这边跑过来。
老鸨着急的跳脚:“出什么事了。”
“宜兰她,她吊死了。”
“啊,”老鸨惊得眼珠子在眼眶里活蹦乱跳,怒目道“快去报官,还有把这两个混蛋给我扔出去。”
两个浑身肥腻的大汉围住江柳意和黄敏,像抛晦物一样把他们丢出了门外,扔黄敏的那个大汉力气使得大了些,黄敏在半空中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跌得比江柳意远的不是一星半点,只有他自己听见腰部咔嚓一声,好像是快断了。
江柳意从灰尘里爬起来,跑去扶黄敏,刚把黄敏从地上扶起来,他的重心全在江柳意的手上,只一眼,周遭所有的喧嚣都化为乌有,那个人就站在离她不远处,与身边人攀谈着向她走来,所有的思念和委屈都化作一滴滴水珠在颊边扑簌滑落,她的手一松,黄敏又在同一个地方倒下了,又是咔嚓一声,这回是真的废了。他刚要叫死丫头,江柳意很快转过身去,不能让志瑄知道她在这里,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黄敏亲眼看着江柳意跑远了,嘴上死丫头死丫头的喊着也不回头。
“老人家,您没事吧!”
黄敏见着面前这个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将他扶起来,一句老人家,却让他好感全无。
他悻悻道:“看你年纪轻轻的,眼神怎么这么不好使,你哪里看出我像一个老人家了,”说着他托着腰,哎呀一声,“我今年才四十九,才四十九,我算那门子老人家。”
“是,是,是,不老,不老,”刘志瑄浅笑,“大哥您能走吗,不行的话,我们扶您回去。”
“那就太谢谢了,我就住黄府,过一条街,拐几个弯就能到了,麻烦你了,少年郎。”
“到了,就是这里,”刘志瑄和侍从一人一边扶着黄敏到了黄府门口,几个眼明手快的家丁赶紧跑来搀着黄敏:“两位,今天帮了黄某大忙,进去坐坐。”
刘志瑄推辞道,“不了,我们还有点事,就不打扰了。”
正要告辞,一个身影从大门口闪进黄府,刘志瑄无意中捕捉到了,下意识愣了愣。
“怎么了公子,”侍从察觉出了刘志瑄的恍惚,黄敏已经被人搀进了黄府。
“没什么,就是刚刚看到了一个背影,觉得很像一个人。”
“公子是不是又错把别人的背影看成是那囚笼中的姑娘了,恕陵风直言,公子你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身体是会扛不住的。”
刘志瑄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无力的笑道,“放心吧!我没事的,只要我一天没有找到她,我就一天不会倒下去的。”
黄羽之端了一碗黄夫人熬好的鸡汤过来看黄敏,江柳意如影子般隐在黄羽之背后,一进门黄敏便唉声叹气,直怨某人的良心早已随着南飞的大雁提早过冬去了。
“好了,说正事。”黄羽之放下鸡汤,坐在床边,脸色由晴转阴,眉头紧皱。
“老爷,宜兰姑娘吊死了,我们连面都没有看到,就被人轰了出来。”黄敏道。
“这点老爷早就猜到了,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吗,为什么不偏不倚,宜兰在你们去查案的时候就突然吊死了。”
黄敏正色道:“难道是谋杀。”
黄羽之对江柳意道:“丫头你看呢?”
江柳意重重的点了点头,黄羽之唇边淌过一丝坦然的笑。
“既然你们一下就能看穿凶手的用意,凶手自己又怎会不知道呢!”
“老爷的意思是,这就是凶手给我们挖得第一个坑。”
“嗯,”黄羽之对黄敏细心说道“你伤了腰,好好在床上休息,这几天,就让丫头陪我去找线索吧!”
黄羽之起身,“丫头,咱们现在就去怡香院看看究竟。”
官兵在怡香院的外围筑起了人墙,围观看热闹的老百姓却比官兵多了整整一倍,把一条宽敞的去路堵了个水泄不通,黄羽之和江柳意只带了少许的家丁,因为黄羽之是皇上钦定的查案钦差,有出入一切案发现场权限,门口的官兵头领就没有阻拦他。
侦办此案的官员是刑部的好几把手,上司遇害,按品阶,他是新被提上来的,脑袋里装得豆腐是公认的多,凭借自己的万贯家财才熬到今天这个地位,他姓黄名天德,与黄羽之一个姓氏,却没有半点亲缘关系,祖上是一个县里出来的,他见到黄羽之进来,煞有介事的查验起现场来了,一双眼睛时不时的往黄羽之这边瞟过来。仵作的验尸结果很明了,凭借脖子上的勒痕和全身挣扎时留下的淤肿以及尸体上凌乱的衣饰判断,这是一起谋杀案。
黄天德听到仵作的推论,原本空空如也的脑子也理出了头绪,他直起身子:“黄大人,仵作的验尸结论已经出来了,您还有什么高见。”
黄羽之不去看黄天德,直愣愣的盯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呀”了一声,惊得黄天德和众人的身心皆是一跳,以为是诈尸了。
黄羽之哑然,许久才缓缓的用肯定的语气说道:“她不是被人谋杀,她是自杀的呀,差一点,差一点就误判了。”
黄天德也震惊了,他是听过黄羽之的名号的,断案如神那是如雷贯耳,既然是神,就断然不会出错,黄天德不顾尸体上存在的诸多疑点,将仵作训斥了一番,并草草以自杀案子一结了事,仵作一面暗叹黄羽之徒有虚名,一面气恼黄天德糊涂至此,无奈人微言轻,又贪生怕死,只得乖乖闭了嘴。
回去的路上江柳意低头缄默,想来是兴致不高,黄羽之笑道。
“丫头,你是在恼我,为什么把谋杀案说成是自杀案吧。”
江柳意抬头,黄羽之看着她的眼睛:“至于为什么老爷要把凶杀案说成是自杀案,在这里先给你卖个关子,老爷保证,日后你定会明明白白的知晓。”
一阵急促的狗吠,引得江柳意和家丁们不经意的往身侧瞧去,他们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江柳意却一直看着,忘记了步伐,一个衣衫褴褛,蓬头散发的人正趴在地上,做扑食状,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只大黑狗脖子下卧着的一块肉骨头,眼睛眨也不眨,黑狗留着涎滴狂吠不止,是寸土不肯让,那人不知是不是饿极了,撑着地面的两只手有些发颤,江柳意看着这一幕顿起心酸,步随意动,刚走到一半,反方向一个衣着邋遢,个子秀巧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停在那趴在地上的人身边,用脚轻轻踢了踢他的腿部。
“这有个肉包子,你饿了先拿去吃,你是人,不该跟狗争抢食物吃的。”
那人回过神来,夺过包子就往嘴里送,年轻人释然的一笑,转身欲走,那人站将起来,身长七尺,魁梧强壮,却污垢满面,一双眼睛没有焦点,傻呵呵的直笑,年轻人刚走一步,他跟一步,年轻人走两边,他跟两步。年轻人回身踢他,却一脚落在他硬邦邦的大腿上,硌得自己破鞋里露出来的两截脚趾生疼。
不远处的江柳意笑影阑珊,她加快了脚步,跟上了黄羽之的队伍。
晨起风鸣,半个月的查案时限过去了大半,该是向皇帝初展案情的时候了,黄夫人不明情况没有去叫醒他,黄羽之破天荒的睡过了头,阔别已久的早朝眼看就要迟了,黄羽之手夹官帽,匆匆点了江柳意暂当马夫,往皇宫大殿疾驰而去,江柳意坐在马车上停在宫门外等候,若不是黄羽之身穿官服,守门的侍卫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衣冠不整的老浪子。
大殿之上,已经有大臣发言过的痕迹,黄天德跪在殿央,汗流浃背,皇帝冷着一张脸,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等黄羽之走近些,皇帝劈头盖脸的将奏疏向他扔了过来。
“好你个黄羽之啊,这些奏表都是弹劾你,为官不仁,滥用职权,将一起谋杀案硬扭曲成自杀案,你还有什么话说。”
黄羽之俯身跪下:“臣无话可说,但凭皇上发落。”
皇帝怒道:“黄羽之啊黄羽之,如果不是看在黄忠老爱卿在天之灵,朕在七年前就可以杀了你,如今你又犯下这弥天大错,看在黄忠老爱卿的面上,朕再放你一马,你自行脱了官服,下去领三十个板子去吧!”
江柳意等在宫门外不久,便有两个公公拖着黄羽之出来,江柳意看着奄奄一息的黄羽之急得火上眉梢,她把黄羽之弄上马车,就驱马狂奔回黄府。
大夫看过黄羽之以后,他就一直在说胡话,好不容易清醒了,也是在几天之后。黄羽之吩咐丫鬟叫了黄敏和江柳意来到他床前。
“案情终于明了了,是时候收网了。”
黄敏不明所以:“老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黄羽之咳嗽几声,肺里已是血气翻滚:“之前丫头埋怨我,为什么要颠倒黑白,今天老爷我就告诉你们真相,凶手知道我接手这个案子以来,一直想方设法的想引我入局,而这个凶手的势力不是一般的大,不然前几任查案的大臣也不会全载在凶手的手上,我推测,凶手可能就是朝廷中人,所以我故意露出破绽,将谋杀说成是自杀,给了凶手一个扳倒我的大好机会,他们又岂会错过。老爷暗中联合了太子殿下,殿下让遍布在各大臣府上的眼线,暗地里观察异动,哪些弹劾我的官员虽然做了杀人的尖刀,但多数是被人利用,再者有刀,就一定会有执刀人,不然这个计划也难以进行下去,我们顺藤摸瓜,算算日子,今天正好是收网的日子。”
黄敏泣道:“老爷,您居然用自己做诱饵来引凶手上钩,真是太危险了,您好好躺着,我黄敏就算是赴汤蹈火,都一定会把凶手缉拿归案的。”
黄羽之望着窗外透进来的丝丝暖阳,眼中覆上了一层轻雾:“不需要了,太子殿下一定已经去了,希望这个案子,能早点结束。”
黄羽之闭上眼睛,又是一阵急咳,突然从他嘴里涌出大量黑紫的血液,染湿了胸前的大片被褥。
第六章托孤
江柳意特地从丰城县换了多年来为黄家瞧病的老大夫,来查看黄羽之的伤情,老大夫翻看了他的伤口,把过脉后,却连连摇头。
黄夫人问老大夫:“老爷的伤情怎么会突然恶化的。”
老大夫让黄夫人屏退了左右的下人,只留下黄敏和江柳意,才惶恐的道出实情。
“黄老爷不是伤情恶化了,而是中了一种叫七日红的慢性毒药,现已是毒入骨髓,怕是无药可解了,黄夫人要早做准备了。”
黄夫人听到这个噩耗差点晕过去,江柳意从桌上取来给黄羽之受伤期间外敷的棒创药和一只没有风干的药碗。
老大夫接过药碗仔细闻了闻,又捻了点药在指尖揉搓,许久,他才笃定的道:“药没有问题。”
江柳意思绪飞转,如果这药没问题,难道是几天前的那顿板刑,莫非是那板子上淬了毒,借着破损的皮肤渗入了肌理,要置老爷于死地,老爷已经避开了凶手的锋芒,到底是谁又要暗害老爷?
黄夫人哭倒在黄羽之的床边,黄羽之虚弱的睁开了眼,黄敏带着凤儿倾儿两位小姐,来见她们的父亲最后一面,黄府的下人们全都诚心诚意地跪在门外的空地上抽噎哭泣,老爷待他们恩重如山,他们来送他最后一程。
“夫人啊,我黄羽之这一生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了,如今凶手归案了,可真正的幕后黑手并没有伏法,我是怕,一旦我走了,他们会报复咱们黄家啊!”
黄敏跪下沉重的膝盖,声泪俱下:“老爷,你放心,如果有人敢对夫人和两位小姐不利,就先踏着我黄敏的尸体过去。”
黄羽之努力牵出一点笑容:“你的安危也是我黄羽之挂心的,无论谁出事,都不是我所乐见的。”黄羽之心中明白,仅凭黄敏一个人根本护不了黄家,对手实在是太强大,太可怕了。
“丫头,你过来,”黄羽之轻唤江柳意,“你是否愿意替老爷守护整个黄家。”
江柳意自拭颊边的两行清泪:“我愿意。”
这是自江柳意八岁痛失父母以后说得第一句话,她说得格外认真,格外坚定。
“我就知道,这么伶俐的丫头怎么会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呢,那岂不是老天爷无眼,其实我一直就想收你为义女,丫头你可否愿意?”
“义父在上,受义女江柳意三拜。”江柳意一个个响头磕在冰凉无情的地面上,早已磕过了三个,她还在不停地磕着。
窗外的旭日升到正中,暖意还来不及到达他的眼底,黄羽之便早早的收敛了眉目,他长叹了一声:“永别了。”
黄羽之死于中毒,在没有查清楚是谁暗下毒手以前,这个秘密将被牢牢的锁在黄家的院墙之内,永不为外人道。连环杀手在黄羽之去世当日被缉拿归案,正是当朝二品大员,候汉堂和他豢养的女杀手,此案一破,举国皆惊,这场官场上的狂风巨浪总算得以平息。
黄家处理妥帖一切丧葬事宜后,皇帝在一次早朝上终于还了死去的黄羽之一个清白之身。
“之前黄爱卿冒着重露来与朕商榷,合演一出引蛇出洞的好戏,如今凶手伏法,黄爱卿却乘鹤西去,实在可叹,你乃黄爱卿的义子,封赏你也在情理之中,朕就赏你黄家黄金万两,黄天德庸碌无为,已被朕罢黜,今后就由你出任他的职位,负责京都的一切刑讯事宜,爱卿莫负了朕才是。”
黄夫人一病不起,黄家能主事的只剩下江柳意和黄敏,黄敏是管家但始终是下人,不能越俎代庖,女子主事有诸多不便也不合乎礼法,江柳意女扮男装,暂代黄家上殿受赏,因为在孝期,又不得着孝服上殿,她只随意的穿了件洗的退了色的粗布衣衫,高绾起发髻,头上别了一根质地不纯的白玉簪,堪堪跪在殿中,显得与庙堂之上的富贵奢丽格格不入。
江柳意低头叩拜不起:“草民不敢言赏,破案乃是义父职责所在,请皇上收回成命。”
群臣中颇有微词,终于有人义愤填膺的站出来喝道:“大胆江柳意,竟敢让皇上收回成命,你是有几个狗胆,还是你黄家有几个人头等着落地。”
“林大人此言差矣,”瑞王广霖笑驳道,“虽然江柳意是黄羽之大人的义子,但尚没有涉足过刑狱,资质不足,贸然让父皇收回成命,也是不想步黄天德的后尘,其心可鉴。”
在座的大臣都知道瑞王一向都是闲散的个性,朝堂之上他很少发话,冷不丁的插上一句,说不定就是太子殿下授意的,他们也不敢再咄咄逼人,再看齐王没有反应,就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皇帝觉得有道理,就叫江柳意起来回话,江柳意恰如倒地的磐石,誓死不起。
“起来吧!”一只手缓缓伸到她面前,刚柔并济的线条也不足以勾勒出那一只绝美修长的手,只是指尖的那一点浅浅桃红,就算不触及,也泛着荡碎春波的冷意。
江柳意抬首,无论他是否记得,她这是第二次见他,只是当初,她是关在笼子里的困兽,狼狈不堪。而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到哪都是万众神往。
他唇瓣轻启,音未吐,光跟着他的口型,足以让她的心脏碎裂三分。没有声音,却比这世上任何声音都具有震人心神的穿透力,他说,杀害黄羽之的凶手是……
江柳意丢了魂似得扶着他的手起身,他的眼神像是极北苦寒之地盛放的一株幽昙,不合时宜,也冲散了原本的美好,早朝退却,江柳意出了大殿,一个人沿着长长的宫墙走着,流金般的阳光洒下来,却化不开她影子上略带的落寞和孤寂。
只听她身后有人道:“封官的圣旨和官凭印绶明日便会送到府上,本王先在这恭贺江大人了。”
江柳意回头看去,对方穿着靛蓝色的衣衫,衣袖上的繁纹云绣,出挑却不张扬,大约二十如许的年纪,眉眼中流泻着的是郁离的谦谦和别样高华,而他的眼神中又是那种难得的澄澈。
“草民参见瑞王殿下,”虽然刚才在大殿上瑞王为她解围,然而江柳意并没有要感激他的意思,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随即垂下了头。
瑞王看出了她的不屑,大笑着,完全不管皇族在人前是否应该端着高贵的姿态:“难道清官的眷属都是如江大人这般冷漠,疏离,清高吗?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江柳意头也不抬,果真是把他口中的疏离和清高做绝了:“草民还有事,先告退了。”
瑞王止住笑意,望着江柳意远去的背影,这个一见面就敢对自己冷脸相向,在朝堂之上誓死推官的人,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江柳意,油然生出一丝欣赏:“大皇兄,你当真能够驯服这匹烈马,为你效命吗?”
出了宫门,江柳意边上马车边说:“三儿,去天牢。”
京都的天牢里关得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不同于那些地方上的监牢,这里很安静。江柳意出现在这间陌生的牢房前,特地没让人跟着。面对着牢房里那个陌生的背影,她等着那人先开口。
“你是谁?”映入眼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皱纹密布,形容枯槁的老人家,不知道他是凶手之前,江柳意或许会被他的外表所蒙蔽。
“我是黄羽之的义子。”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引来那人一阵狂笑,他的眼睛很空洞,面上却带着急切想知道的那种渴望:“黄羽之他死透了吗?”
“到底是谁下得毒?”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那你也太天真了吧!”候汉堂再次背过身去。
“是刘志瑄吗?”
被人揪出了心底的秘密,候汉堂还是不由地怔了怔:“既然你都知道了,又何必来问我。”
江柳意闭上眼,在来的路上她一遍遍的说服自己,那个曾经陪伴她,照顾她,爱护她的少年,不可能是那个不择手段,狠下毒手的恶人,刘志瑄这个名字被她精心捧在手上这么多年,分开的这段时间她日夜苦思,可如今,摆在面前如铁般的事实,却令她欲哭无泪,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不要再流血。
候汉堂笑出了声:“其实我们都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罢了,就像我弟弟候樊,他忠心为国,到头来呢,只能是死在这诡谲多变的重重阴谋之下,我不像他这么傻,我要为自己谋一条出路,等你坐到我这个位置的时候,你就会我明白我今日所说的话了。”
江柳意断喝:“那你为什么要杀害这么多无辜的人!”
“无辜的人,”候汉堂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些苦涩,“年轻人,那我只能告诉你,成功的路上不需要绊脚石,如果我不把这京都的官场搅得天翻地覆,站在我身后的那个人是不会满意的。”
江柳意真的不愿再听他强词诡辩,她弹了弹身上的浮灰,拂袖离去,身后,候汉堂如孤魂野鬼般的声音还在游荡。
他说:“京都的天要变了。”
江柳意从天牢里出来,三儿在马车旁等她,只十几步之遥,在路的另一侧,那棵树的荫蔽下,一张模糊不清的容颜沉在那阴影里,默默地注视着她。
这个时节的雨就像是恋人的心跳,情到深处时,大雨滂沱,缘尽分离时,细雨绵绵。江柳意站在廊上,用手轻触屋檐上落下的一滴滴水珠,是那样的纯净无暇,她怎么也看不够,虚掩的门关不住屋里的灯火,照亮了暗处的那一双眼睛。
“男装不适合你,”江柳意没有回头,她认识的只有他的声音。
“你居然还没有死!”
他笑着走到她面前,摘下她别在头上的玉簪子,发丝雨丝同时落在他的眼中,他满意的笑了笑:“我说过,我会回来见你的。”
“你想怎么样?”
“你放心,我舍不得再伤你,倒是黄羽之那死鬼,我记得我曾对他说过,再出来时,我就屠了他全家,该是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江柳意平静的出奇,她望着门前草坪上那朵凋零的不像样的野花:“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你伤害黄家分毫。”
“就凭你和黄家院里的那几个草包。”
“对,就凭我。”
季常靈“扑哧”一笑,负手走开了几步,这寂寥的夜,只有雨声同他应和:“那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他把别在腰间的匕首抛到半空,在刀身落地之时,刀峰从刀鞘中飞出,抵到她的鞋尖。
她弯腰去捡,将匕首牢牢的握在手中,指节在这样的力道里泛白凸起,她把刀尖准确无误的对准他。
他眼中带着融不开的笑意,他微微一起势,便似虎口擒龙,脚踩流光,快如飞逝的雷电一般,一个侧身,刀锋划破他的黑衣,齐斩斩咬进他的肉里,伤口前深后浅,一条血色参差的血瀑布留淌在他的胸前。
她却全然不觉,不速之客何止一位,在她将刀举起的刹那,一只穿破雨墙的飞镖正向她疾飞而来,他护住她纷飞的青丝,只手接住了来势汹汹的飞镖。几根银针,击落了屋顶之上翻飞迅捷的黑影。
她几乎是吓得把匕首扔下,倾斜的雨幕正好打在匕首的鲜红血迹上,季常靈扶额一笑:“就这点胆子,还敢杀人。”
他似乎感觉不到胸前的伤口正在流血,直接走进了雨中,有时候,江柳意真的很讨厌他的笑容,可现在,她只盼着那大雨中笑容不要熄灭。
季常靈拖着杀手趟水回廊,那几根银针蜻蜓点水,却封住了杀手的几处大穴,周身戾气腾腾的杀手,只余下眼睛和嘴巴还能动弹几下。
季常靈问他,语气轻重有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杀手的上下唇动了动,季常靈立即用手捏住他的嘴,拿起匕首在他的嘴里搅动,杀手疼得厉害,不一会季常靈便催动内力,吸出一颗毒丸。
“竟然敢当着我的面咬毒丸自尽,很快我就会让你知道什么叫追悔莫及。”
“你干什么啊!”江柳意急忙制止他。
“阉了他啊!”他含笑,“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来说,失去这个东西,便是这天底下最残忍的惩罚。”
江柳意气得嘴唇都在抖:“你真的要当着我的面干这个吗?”
“哦,你不喜欢看,那就算了。”
江柳意简直要被他气死了:“我当然不喜欢看了。”
季常靈下狠手逼出了凶手体内的几根银针,又指了指地上翻着死鱼眼的杀手道:“那他怎么处理。”
江柳意镇静下来,看见季常靈的伤口还在冒血:“先把他打晕。”
“哦,”
江柳意打开房门,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她一回首,一块重达几十斤的石头被他轻松砸下,那杀手像是一只在旱河中游泳的蛤蟆,手脚并用一伸一缩,用身体笔画流畅的写下了一个大字,便真的翻着死鱼眼一动不动了。
“我叫你打晕他,不是让你用石头,你可以用手,用脚,用牙,用……”
季常靈欣长的身子有一半还没在雨中,雨水冲淡了他的表情,冲得他的身影有些虚晃,江柳意看着他:“进来吧!我给你包扎伤口。”
雨凄凄哀哀的下了一夜,黄敏端了一碗玉米小清粥,一大早来喊江柳意起床,今天是江柳意去刑部上任的头一天,黄敏陪同,所以他穿得十分精神,一大早昂首阔步的在练习体态。行至回廊时,一个庞然大物进入了他的视野,他走近一看,差点没把粥碗打翻,地上赫然趴着一个黑衣男人,他献吻大地,怀抱青砖,衣服湿哒哒的,头边还躺着一块不知道是不是从假山旁偷搬过来的大石头做陪衬。
黄敏立即敲响了江柳意的房门,想确认她是否安好:“丫头,你没事吧,你开开门!”
门是开了,但出来的是一个比他还高过一个半头的大男人,黄敏当场气得也要去献吻大地。
他眼见着那男人悠闲而优雅的开门走人,心中一股怒火窜到了房顶,可转眼比比个头,自己又不胜吃亏,不得不从长计议,最后只好眼中含恨面带微笑的目送他离开。
江柳意懒懒地伸了伸腰,来到门边诧异道:“黄叔,你怎么不进来啊。”
“丫头啊,你是女扮男装,不是真的男人,你可千万别忘记啊,就当黄叔求求你了。”
“什么呀!”江柳意莫名其妙的笑道。
“那,那男人是谁,到底是谁家的混小子敢来欺负我们黄家的丫头。”黄敏眯着眼睛看江柳意,想从她身上找出破绽。
“季常靈啊!他是季常靈。”江柳意回眸一笑,进了屋,倒了杯水坐下。
“别开玩笑了,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江柳意把玩手中的青瓷茶杯:“您几时见过我跟您开玩笑啊!”
黄敏拿起羹匙往嘴里塞了一口玉米清粥,味觉还在,看来不是做梦:“那大魔头不是早被老爷拉去菜市口处斩了吗?”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你们抓去砍头的是被他点了穴的替身。”
黄敏一股脑的把粥全倒进了嘴巴,含糊不清的说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叫人去把他抓起来啊!”
江柳意歪着头无奈的道:“他已经走远了,这世上除了义父,还有第二个人能把他找出来吗?”
“也是,那他有没有欺负你啊!”
“没有,黄叔你就放心吧!”江柳意想起季常靈昨晚的样子,还是忍俊不禁的笑了笑。
“那就好,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是时候去点火了,丫头。”
“嗯。”
“那门口的人怎么处理。”
“这个简单,厨房的阿大怎么捆猪的,您就怎么捆他。”
一缕风吹到了江柳意的耳边,风中夹杂着窸窸窣窣的声音。
“听说皇上这次给咱们刑部派了一个挺年轻的官。”
“那还不是仗着,黄忠老大人和黄羽之大人的官声才爬上来的,如果我有一个这么好的义父,这位置我也坐得,至于真才实学嘛,那都是后话。”
江柳意今天兴致极好,上任第一天她没有穿官服,还在自家官府门口听了一会儿墙角,门前站了两个看门的官兵雷声不大,动静刚好,配上这半暖半凉的艳阳天,谈得很是尽兴,黄敏在背后押着杀手,可比押着生猪费神多了,想抽出手打断他们,被江柳意拦住了。
“就算再差,还能差过前任侍郎黄天德去,那厮任期内不管正事,净借着职务之便财源滚滚了,害得咱们刑部不但成了虚设,还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
“那可说不准,说不定新来的官比黄天德那厮还不如呢?听说很是年轻,比那戏园子里唱戏的戏子还要嫩上一嫩。”
两个官兵谈天谈得兴致盎然,江柳意沫着和风,来到大门前,其中一个官兵用一把未出窍的长刀挡住了她的去路,眼见着书生模样,弱不禁风的江柳意,那官兵流露出了不耐烦。他指着大门口匾额上刑部两字,“尔等识得这两个字吗,这里是刑部大堂,岂是你等小民可以涉足的,你们若是进去脏了地,可是要把你们一并关进大牢的,还不速速离开。”
另一个身材富态的官兵咧嘴笑着,连同热闹一起看了。
江柳意并不生气,反而笑道:“差爷,后面这个是昨夜意欲行刺我的杀手,被我的人绑了,请您现在把他关进牢里去。”
“笑话,当刑部是你家开得,若你是达官显贵倒还罢了,你一介小小的草民,就算杀手杀你十次八次的,也关不进这刑部的大牢里来,有事找衙门去,莫来这里胡搅蛮缠。”
“你们就是这么当差的,对权贵之事亦步亦趋,对老百姓之事,置若罔闻,刑部不需要你们这样唯利是图的小人,明日你们不用来当差了。”
被江柳意这么一喝,两个官兵都拱起了怒火:“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来这里教训我们兄弟俩,当心我们把你就地正法,再问你一个袭击官差之罪。”
“大胆,”黄敏在包里左掏右掏总算掏出了官印举高,“刑部侍郎江柳意大人在此,休得放肆。”
两个官兵赶紧跪下,面上诚惶诚恐,只怕心中多有不服,江柳意见得太多,她明白的很。
“本官说过了,你们明日不用再来了,去结了这个月的饷银,你们就离开吧。”
两个官兵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连忙带着哭腔道。
“小的家中尚有一卧病在床的八十老母要孝敬,我丢了这份差事不要紧,可怜我的老母亲,要跟着我受罪了。”
“大老爷,小的家中也有一家老小等着我回去养活,如果我丢了这份差事,只怕一家老小都要跟着我喝西北风去了。”
俩人合声道:“请大老爷开恩啊!”
江柳意指着左边的官差,把话说得飞快:“你年轻力强,身体壮硕,去米店,货栈扛袋去,赚些苦力钱,也养得活你那八十岁的老母亲。”
“还有你,”江柳意指着右边的官差道,“看你肥头大耳,膀大腰圆的,你少吃点,就能养活你一家老小了。”
“莫怪本官心狠,”江柳意走了三步又踱回来:“你们两个从头到尾都不曾对本官说过一句实话,就算本官真想饶了你们,也无从谈起。”
老百姓越聚越多,官府里当班的几个官差都闻讯出来迎接,那两个官差还像两根木桩子似的跪在门口。
“你们两个真的不打算跟本官说实话吗?”
他们两个依旧低头俯耳,不发一言。
“那本官就来问问你们。“你刚才说你家中尚有一位卧病在床的八十老母要孝敬,是也不是。”
那官兵微微点头。
“那你是不是该给本官解释一下,一大早的,为何你的两个眼周却黑得像锅底一样,你的牙缝中为什么会留有肉末残渣,衣服上又为何隐隐有酒气传来,手上的那条下手狠辣的淤青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刚才挪动时,你的左右脚有轻微的不自然,本官以为,只怕是那些碎银子藏在你的靴子里,硌的你有些不爽利吧。”
江柳意眼神犀利,言语中又步步紧逼:“你不会要告诉本官,你背着疾病缠身又下不了床的老母亲偷偷藏私房钱,家有病母,你还有心思有肉有酒的喝到半夜,手上那条下手狠辣的淤青,是你八十岁又卧病在床的老母亲突然起身,打的你这个不孝之子。”
那官兵脸色难看,使劲的磕着头,一个大大的服字萦绕心间,又想到自己要丢了饭碗,酸涩之气憋得想哭:“小的知道错了,不该欺瞒大老爷,小的家中没有病母,只有一只凶神恶煞的母老虎。”
围观的人群里如潮的掌声响起,笑声不绝于耳。
那个富态的官兵立即磕头认错:“小的罪该万死,刚刚对大人撒了谎,小的家中并无一家老小,昨夜宿在花街柳巷,是清清爽爽的光棍一条。”
江柳意的语气软了下来,“那好,既然你们知道错了,本官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以后不用再看大门了,来本官身边当差,本官要就近监督你们,直到你们改好为止。”
“谢柳大人开恩,小的们一定不负大人期望。”
艳阳下,太子广郁和瑞王广霖,只带了两个近身侍卫,着便装消失在人群中。
“皇兄,你这次可是捡到宝了,明察秋毫,恩威并施,他可真是一个不寻常的人才啊。”想到这,广霖又多问了一句,“若此人日后不为皇兄所用,皇兄又意欲何为?”
“若此人日后不为本宫所用,必杀之。”
府衙门口的鸣冤鼓响起,刑部大堂里顿时热络了起来,换了一个英明的大老爷,兄弟们都憋了一股劲,准备大干一场,来报案的人是当朝四品大员关佑府上的家丁,出事的地点是关府西首的雅园,常年没有修缮,雅居前的那棵参天大树却长得特别葱郁,出事之前,一直是关佑的小妾单独住在那里。
雅居的门大开,江柳意吩咐官兵们尽数等在门外,她自己一个人进去,刚一进门,浓重的血腥气便与她撞了个满怀。
蜿蜒的血迹延伸到桌脚边,屋子里异常整洁,一个花瓶碎在血泊里,鲜血和碎片最为集中的地方平躺着一个人。
几缕碎发黏在那人惨白的脸上,粗布衣衫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补丁,她的身形枯瘦,微微撩开衣角,各种深浅不一,新旧叠加的伤疤,击痛了江柳意的眼睛,这不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该承受的。关府是大户人家,一路走来,关府的下人们个个都穿得十分体面,可为什么唯独地上这个死去的小姑娘是个例外。
小姑娘死得很平静,脸上再也没有多余的表情,江柳意很不解,她只是一个孩子,到底是什么让她视死如归,又毫无惧色。
经查验,小姑娘脖子上的伤口正好与那把短刀吻合,而她紧紧的将刀柄握在手中,与其说她的死另有蹊跷,不如说更像是她自己刎颈自杀的,她的身上除了一道割喉伤之外,再无其他致命的伤口,她的衣服整齐,没有与人搏斗过的痕迹,江柳意将她的手臂轻轻抬起,却愣在了当场……
江柳意跨出屋门,一颗起伏的心久久无法缓和,她在门前那颗大树边站了很久,呆呆地看着树根边那一处新翻动的泥土,江柳意亲自动手挖土,不久便挖出了一个很不起眼的木盒子,她小心翼翼的弹了弹上面的土,缓缓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厚厚的信纸,有的字迹稚嫩,有的微旧泛黄。
江柳意吩咐身边官差,把关府的人都叫来这里,她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官差把关府的老老少少通通集中到了那棵大树底下。
江柳意站到众人面前:“本官今天就给诸位来讲一个故事。”
“大人,您到底是来查案的,还是来给我们讲故事的!”人群里有几个年轻的家丁应声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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