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赋

2.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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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已冬天,天气骤寒,风萧如瑟。行于郊外,途中所见,尽是落叶枯枝,满是萧瑟之意。那女子跟随黑衣女子一路前行,沿路无语,也觉得孤寂乏味。“你叫什么名字?”抚琴女子正用脚拨动地上的枯叶,忽然听见黑衣女子言语,不由怔了怔。她轻声答道:“花暝。”突见得黑衣女子眸中少了几分霸气,多了一丝笑意,一时莫名慌乱,只得问她:“你?”她问得小心翼翼,甚是拘谨。那黑衣女子见状,心中好笑,答道:“莫颜。”花暝自觉言语有些奇怪,不好意思地笑笑,再看莫颜,却见她展颜微笑,柳眉舒展,眉宇间仍有几分天真,年龄仅与自己相似。
    莫颜抬头望着南飞大雁,突然问她:“你一个好人家的女儿,怎会去卖唱?”花暝一时无语。那寒风一日烈过一日,刮开她的记忆。想了想,她便将父亲如何从军,家庭如何崩溃的事一一向莫颜说了。莫颜静听她言语,眸中微微漾起涟漪。待她说罢,叹息道:“你可知道我为何救你?我生平不爱管闲事。”她看了花暝一眼,接着道:“因为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像我——如今看来,不仅像我,连遭遇也像得紧呢。”她的话语,带着对世俗的嘲讽,让花瞑也诧异起来。
    不去理会对方的目光,莫颜缓缓道:“只是你起码寻到了父亲的遗体,而我却寻不着他——甚至所有的人都背叛了。”她用波澜不惊的语气将往事缓缓道来,身侧的花瞑却听得心凉: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到底是怎样的人?她又有怎样的过去?她兀自想着,突然间觉得身侧之人突然停下来。
    不看也罢,看去倒让她这历经无数波折之人也不禁讶然。却见身侧陡峭山壁缝隙的树丛,兀地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来,死死拽着她的衣角,不愿松手。莫颜微微蹙起眉来,伸手去拨开那只手,哪知那人死拽着不放,两人这么一较劲,忽然“哧”地一声,扯下一块布来。
    花暝自幼哪见过这阵势,在一旁见得如此诡异,一颗心提得老高,但终究是好奇,上前拨开丛丛枝叶,一时吓得退了几步,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莫颜本是起身欲走,见花暝如此,心中也是一惊,不由抢上身,双手拂开枝条,看清楚后,突地冷冷笑起来。那笑声带着嘲讽,在这荒无人烟之处响起,出奇诡异。
    那树丛背后露出一张老气横秋的脸来。那张脸上目光涣散,鲜血满面,流入条条皱纹之中,仿佛道道剑痕划在脸上。他身披铠甲,铠甲上亦不例外,鲜血纵横,或明或暗,有的似乎干了一段时间,有的仍顺着光亮的金属时停时顿,缓缓滑将下来。见得莫颜,他目光一抬,似是欲说什么,无奈唇齿方动,一口血兀地吐出,说不出一个字来。
    莫颜见他神色萎顿,似有相求之意,心中嫌恶,拉过花暝要走。
    谁知花暝怔怔地不愿离去,开口向莫颜道:“何不索性救他?”
    “他人之事,与我何干?”莫颜淡淡开口,见花暝一脸不甘愿,微微波叹息:“莫说我无情。江湖人尔虞我诈,这步棋为谁而下为何要下,都是算好的了。花姑娘,为人不需成人之美,你怎知道他人是否真是善意?”花暝一怔,见黑衣女子一双深邃眸子扫来,竟沉感慨万千。
    花暝摇头,目光坚定,瞧着那人,忽地涣开来:“当日我见爹最后一面是,他便是如此。浑身是血啊”莫颜本欲独自一人离去,闻言一颤,喉头似乎被哽住了一般,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那一刹,时光轮回,往事复苏。好似回到当年,父亲目光深邃如海,抱起年幼的她,笑容满面地转过那曲折的甬道。
    她再无让她离开的理由。
    想到此处,她微叹口气,立在一旁,无语相望。花暝弯下身去,查看那人的伤势。起初见他浑身是血,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扯下袖上的衣布,寻着那伤势最重之处,轻轻包扎起来。她虽曾知晓些,但毕竟不曾扎过,只得胡乱裹起。
    那黑衣女子在一旁冷眼相观,待花暝包扎完毕,突然开口,“女真人?”
    她话语只不过三个字,花暝却轻呼了一声,脸色瞬间苍白了去,向后退了几步,嘴角紧抿,不再说话。
    那人听得莫颜话语,身子一颤,抬眼看那女子:她面无表情,那双眸子似乎包罗万象,叫人猜不出她的喜怒哀乐来。不知怎地,只觉好比陷如泥潭般让人慌乱却不敢妄动。
    他挣着扶着石壁爬起来。这一挣,伤口迸开来,鲜血长流。他全然不顾,沾着血的嘴角微微泛起笑意,目光忽然锐利如鹰,军人身上的杀气本能地迎面扑来。他身子晃了晃,定住了。忽然涩声道:“我命不足惜,人本将死,你要取亦无妨,何必废话?”
    “你认为我会在乎你的命?”莫颜冷冷笑道,“我不过想知道,金兵躲过守兵视线成队出现——如此用心良苦,不知是何居心?”
    花暝一怔,道:“成队?”
    莫颜微微颔首,长剑拨开道中葱郁枝叶。
    葱茏后是另一番景象:战士甲映白光,阴气沉沉,甲上沾满血和土。有的血早已凝固,黄土映殷血,格外凄凉。重重盔甲后是一张张失去生机的脸,早已青得发紫,微微露出略带稚气的脸庞。尸体相互堆起,仿佛座座小山。
    不去理会花暝的恐惧,莫颜懒懒横出剑来,目光微带挑衅,斜觑他。
    剑刃泛出淡青色来。带着杀气,似乎在呼唤什么。
    那人又咳出一口血来,道:“大宋摇摇欲坠,早晚都是灭亡。杀我一人亦无法阻挡一切。你们宋人有的不过是愚忠罢了!”他这话本想激莫颜杀了自己,哪知莫颜一笑而过,依旧面无表情,他根本猜不透她的想法。
    冷漠的黑衣女子突然开口道:“真是天真……”语罢,忽然传来一声长啸。起先那声音凌厉之极,势如破竹,直上云霄;忽地一转,声色低了下来,如微风轻搅落地枯叶,又如雨打残荷,细不可闻;继而似涓涓细水东流,扫过繁华三千;再如鹰掠苍穹,带着包罗万象之态,怀揽壮丽无数。那啸声至此,嘎然而止。
    “阁下此言差矣!”那声音自寂空中传来,格外浑厚。继而又是长啸一声,那人朗声道:“昔有西楚霸王自刎乌江边,若其不如此,亦可东山再起。大宋亦然。皇帝无能不表臣民无力!”
    花暝寻声望去,却见那峭壁之上,一人独立。那人身着道袍,莫约四五十岁,腰间一扶尘,右手持剑。山风吹起长发,更显得那人魏魏然,仙风道骨模样。
    “牛鼻子,什么玩意儿如此有趣,不让和尚瞧瞧!”众人看去,那山崖上又出现个和尚的身影。那和尚摇摇晃晃,看着道士。突然见得那女真人,登时住了口,瞠目结舌,格外滑稽。
    道士见状,不由莞尔,冲和尚笑道:“你输了,东西还来。”
    原来和尚掠了道士的东西,两人一前一后追赶半日,忽然听到山间马蹄声四起,细看马上人,个个身着戎装,正是金兵。两人只觉此事蹊跷,便一路跟踪。哪知金兵见得汉人便杀。两人一时愤慨,道士便手指兵马,道:“今日应以护国为重。若你真要比,不妨来比灭敌。双方各半,如何?若在下侥幸获胜,望归还事物。”那和尚虽是身着袈裟,却是个酒肉和尚,生性好赌好玩,听得有得耍,自是眉开眼笑,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乱杀一气。几番打斗下来,却也是半斤八两,不分胜负。谁知这番折回来,却见本应死在自己手下的人安然无恙,不由羞愧万分,想赖也不是,认输却是不甘心,挠挠后脑勺,反身掠下悬崖,在莫颜等人身边站定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女真人见了和尚,几欲冲上去一战雌雄。
    那和尚站定后,忽见莫颜神态自若地立在那里,怔了怔,笑道:“女娃娃,又见面了——”话音未落,突然莫颜冷冷开口道:“我认得你么?”
    和尚大感意外,也不辩解,暗自忖道:莫不是认错人了?正思忖着,道士也掠下山来,笑道:“我道你恼羞成怒来杀人灭口,哪知是和小姑娘叙旧。”和尚一笑,不置可否,忽然惊觉,脚下一登,掠开来。
    原来那道士趁着和和尚说话的空隙,手突然一个急转弯,敏锐地掠向那包袱。
    和尚低头,见那包袱已不在腰间,当即双颊通红,怒道:“好你个牛鼻子,趁人之危!”语罢,伸手去扣道士手腕。道士一笑:“兵不厌诈。”说完另一只手袭来,一招“雪山采莲”劈将下来,夺身欲走。那和尚却也难缠,不知怎地,轻而易举再次夺得包袱,冲道士做个挑衅的鬼脸,抽身离去。
    花暝看得眼花缭乱,突然听到“啪”的一声,一件物事落下,敲落于地。她见了,正欲告诉两人,哪知他俩早一路打着离去了。她不知如何是好,回身对莫颜叫了一声“莫姑娘”,不由怔住了:黑衣女子眼光一滞,清水眸子中好似卷入千万花瓣,浑浊冷艳起来,她柳眉微微蹙起,弯腰缓缓拾起那物事来,用力握住,口中缓缓吐出个字眼来,却模糊得以至于分辨不清。
    那物事不过一把寸许短剑。似因年代已久,剑穗已磨得失去了原来的颜色,但那剑,却是锋利不减,微微泛出凌厉的青紫色来。花暝无语。莫颜却再次含糊地说了一次。——这回花暝听清了,她在说,爹。花暝微微一撼,千言万语皆在喉口,却发不出声来。命运的重合,让这两个萍水相逢的女子互相理解起来。
    只一会儿,莫颜恢复了原有的骄傲,收起短剑,微微眯起眼,向远处望去。踌躇道:“我要追上去……有事要问他们……你……”花暝听出言外之意,急了,慌忙道:“莫姑娘,我已没了别的去处,这……”莫颜闻言一笑,道:“我带上你罢。你一个女孩子家,一人在外也是不便。”花暝见她应许了,心中喜悦,嘴上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莫颜背着花暝,一路追寻。那两人一路打去,竟也走得不远。花暝不知到底追了多长时间,只见得西天残阳方落,东边明月如钩,已是日暮时分。夕阳唯美,那两人的身影却渐渐模糊不清了。莫颜疲惫,又见天色已晚,无奈只好放弃。她放下花暝,自嘲一笑,反身步入巷口小店。
    巷口寂静幽黑,一盏昏黄灯光透出客栈窗纸映在地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屋内的轮廓。
    莫颜吱地推门而入,一眼看去,唯见柜台旁一人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她也不理睬,径直走入。这厅堂不大,但柜台屏风后也有一厅,大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意。莫颜不喜露面,故而转过柜台,直如厅堂。
    不多时,大门又开,寒风夜起,狂袭而来。柜台旁那人只觉寒风袭骨,身体瑟缩,清醒过来。但见得面前二十几人,满脸煞气,立在面前。那店小二见得这气势,却也不慌不忙,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这才问道:“什么事啊?”为首之人也不生气,问道:“可有衣着如我等的人在此?”他声音沙哑,语调奇异,显得不伦不类。
    少年问言略一点头,起身为他们带路。
    脚步声渐渐近了。停下了。少年掀开门帘,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那客栈中一时安静下来。
    厅堂里,除了一盏灯点着,再无照明之物。那月光顺着窗户倾泻而下,映出清晰冷清的事物来:桌椅东倒西歪,尸首遍地。那往下流的血液还未全干,犹自长流。墙上触目惊心的横出一道道痕迹来。许多烛台翻了,灯蜡浑入血中,已然凝固。
    厅堂内的少女回首,略带惊异地看着众人。她的侧脸在月光的映衬下,清丽得几近诡异。
    领路的少年思绪停顿几秒,这才看清这女子:黑衣乌发,瞳如墨黑,明眸皓齿,容颜清丽。而那目光却又充满戒备,有如三尺寒冰,裹住一切想法。那少年一怔,万千思绪纷涌而至,那张熟悉至极的脸庞让他一窒之后说不出一个字来。半晌后,终是喃喃自语道:“颜儿,是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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