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与半山

68.一件旧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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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乐下来床,拉开窗帘, 拿起马克笔在玻璃墙上写下“1910”这个特殊的时间点。月华如水, 在他的脚边荡漾,少年穿着老头裤衩和白背心, 托着下巴凝视许久,始终觉得自己还漏了什么。
    “上次四爷说……他是什么时候陷入沉睡的?”他回头问。
    岑深还在整理脑海中的驳杂回忆,反应稍有些迟缓,“是……1916年?”
    是了,是1916年。商四沉睡了整整一个百年,他苏醒时也正是岑深捡到阿贵的日子,2016年, 往前倒退百年,就是1916。
    1916年, 人间战乱频发, 四九城大阵不稳。商四为了修复大阵, 不得已将自己填了进去, 自此陷入沉眠。
    桓乐一拍脑瓜子,“那不是在1910之前么!这中间还有整整六年的时间,这六年里, 那个从大唐回来的柳七,一定存在于四爷的手札里!”
    岑深立刻反应过来, “你想再去逮他一次?”
    “对啊, 这不是最快的办法么?”桓乐说干就干, 拿起一旁的衬衫穿上, “我去找四爷!”
    岑深忙叫住他,眼神扫向墙上的挂钟,“太晚了。”
    桓乐这才清醒一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好像有点太着急了。四爷还在闭关,我去找他也不一定找得到。”
    岑深点头,“先联系乔先生。”
    乔枫眠闲得很,以至于大半夜不睡觉,得来的后果就是被商四拉了壮丁。
    此时此刻,往生塔九层中,商四正顶着头乱糟糟的头发,蹙着眉,挥毫泼墨。他看起来状态不大好,眼底有青黑,眼睛里还有血丝,像是宿醉之后又被吵醒,鞋也没穿,白色里衣半敞着露出精壮胸膛,随手拿了件外袍披在身上,仍是一贯的骚包的大红色。
    大红色的外袍上绣了两条鱼,一白一黑,叫做太极阴阳鱼,也是书斋里那两个小胖子名字的由来。
    至于乔枫眠,哪怕是夜半时分仍旧穿得斯文得体,此刻正挽着袖子在一旁给商四磨墨。
    “你怎么不让陆大哥来陪你?”乔枫眠优哉游哉的问。
    “我们家圆圆是要睡美容觉的,你以为是你吗?年纪轻轻就熬夜,小心猝死。”商四写了一张又一张的符纸,几乎是眨眼的时间,又一张符纸挥毫而就。
    乔枫眠斗嘴归斗嘴,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符纸上,微微蹙眉:“你到底在画什么?”
    乔枫眠作为一个曾经的人类捉妖师,在符道上有颇深的造诣。饶是如此,他依旧判断不出商四所画图纸的用途。
    商四这次倒是回答得爽快:“这叫镇魔符。”
    “镇魔符……”乔枫眠念叨着这个名字,灵光乍现,“你想把它用在黑七叶身上?”
    “聪明。”商四回过头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而后又瞬间变脸,“你这是在磨洋工吗,磨磨唧唧的,磨到天亮都磨不完。”
    乔枫眠翻了个白眼,“谁让你给的砚台那么硬?你从哪儿掏出来的铁疙瘩?”
    “别废话,这是让大师开过光的,快给我磨!”
    “知、道、了。”
    事实证明磨墨真的是件很伤神的事情,尤其是给商四磨墨。那块砚台确实有古怪,若是让平常人来磨,可能连半点墨水都磨不出来。
    乔枫眠忙活了半宿,第二天一早,法力都耗空了。但这足见商四对这件事的慎重,因为商四以往画阵,直接取天地元气为墨,端的是轻松写意。乔枫眠进书斋那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这块砚台。
    星君也来了,手里还抱着他那只肥硕的大花猫。
    他瞄了一眼躺在软塌上稍事歇息的商四,语气清淡地问乔枫眠:“他死了吗?”
    乔枫眠:“你踢一脚试试。”
    “你们当我真死了吗?”商四恶声恶气地坐起来,揉了揉眉心,端起茶杯喝了口冷茶,复又看向星君,“你能不能养只好看点的猫?丑死了。”
    星君不为所动:“都准备好了?”
    “还差一点。”商四反问:“你都准备好了?”
    “也还差一点。”
    “那你问个屁。”
    星君正色道:“关闭往生塔不是件小事,这世上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若亡魂无法得到及时引渡,一旦超过时限,就会变成孤魂野鬼。哪怕只是二十四小时,也很容易出问题。”
    “你星君执掌往生塔千年,不要告诉我连这点小场面都镇不住。”
    “你该知道我真正的意思。当今社会与以往并不相同,我们应该规避麻烦,而不是主动制造麻烦。直接杀死黑七叶,才是解决问题最简单的办法。”
    闻言,商四的笔尖顿住,顿了两三秒,才抬眸看向星君,道:“死亡确实是解决问题最快捷的办法,但你作为往生塔的主人,更应该知道死亡并不是终点。”
    两人作为多年的好友,却鲜少有这样正儿八经论道的时候。乔枫眠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流连,没有出声打扰,安静磨墨。
    商四放下笔,走到栏杆边与星君并肩。两人一同望着塔里的来来去去的鬼魂,各式各样的鬼身上带着不一样的因果,在这虚无之地,展现着人间百态。
    良久,商四道:“万事万物,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如今是个人治的时代,科技的力量取代了神明,繁荣更甚以往。但历史是个轮回,焉知万年之后,会不会又来一个孔雀王朝。黑七叶受业火焚烧数千年而不死,他的因果还没有断,你即便杀死了他,他也总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这世上。”
    闻言,星君摸着大花猫的头沉默许久,才问:“如果七叶摩罗之花真的重新绽放,你要把它赐给那个小半妖吗?”
    世间只此一朵的神药,黑七叶甘愿为之受千年业火焚烧之苦也要复活的神药,与一个随时都会暴毙的渺小的半妖,实在不对等。
    商四勾起唇角,“世间苦乐,不过求仁得仁,有什么值得与不值得。”
    与此同时,桓乐不知道乔枫眠还在往生塔内,无法借助电子科技与外界取得联系,久久收不到回复后,便又给崇明拨了一个电话。
    崇明从外地出差回来,刚下飞机,答应帮桓乐转达,但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桓乐只能等,但他自从知道“吴崇庵就是夫子”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怕岑深担心,勉强躺了一会儿,便又按捺不住的起来溜达,溜达着溜达着,就走到了隔壁的院子。
    他仍是翻墙过去的。
    盛夏的清晨,凤仙花盛开的小院里,朝露随着晨光洒落一地,将久无人居住的腐朽气息暂时压下。
    桓乐走到了槐树下,那只影妖还睡在坟头上,头顶盖着一片不知哪儿采来的荷叶,像一顶巨大的帽子。
    露水滴答自帽檐滑落,渗入泥土,浇灌着新长出来的一棵青草。桓乐伸手想要将草拔掉,可抓住那纤弱根茎的时候,又不忍心了。
    不过就是一棵草,就让它长着吧,何必要拔呢。
    桓乐收回手,干脆盘腿坐下,托着下巴跟坟头面对面。他直到现在都难以想象,这坟里住着他的夫子。
    转念一想,投了胎的夫子,还会是夫子吗?
    夫子和吴崇庵,两个不同时代的人,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结局倒是颇为相似。此刻再回想吴崇庵留下的那封绝笔,便让人愈发叹息。
    “夫子,是我啊,半山,您还记得我吗?”桓乐嘀咕着,心里知道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却没料到惊醒了坟头上的影妖。
    “阿嚏!”它似乎感冒了。
    桓乐急忙后仰,免得被感冒病毒波及,再回去过给阿岑,那就罪过了。可他越是躲,影妖就越是往他身上扑,像是与他玩闹一般,溅了他满身泥点。
    “好了好了。”桓乐一把逮住它,让它安分待在自己的掌心,眼珠子一转,套起话来,“我问你啊,你还记得吴先生喜欢吃什么?”
    “咯。”影妖在他掌心滚了一圈,似在撒娇,可它的话,桓乐着实听不大懂。
    “我问你话呢。”
    “咯咯咯。”
    “打你哦。”
    “嘤。”
    你这不是能听懂么。
    桓乐气得没法,把它放在掌心搓圆捏扁,玩了好一阵子。良久,他不见岑深来寻,几度回头张望,心里有些小委屈。
    阿岑一点都不关心他。
    他又低头看了眼身上沾满泥点的衣服,略有些心虚的揉了揉鼻子,放下影妖,又悄悄爬上了围墙。
    很好,院子里没人。
    桓乐武功高强,一点儿没有声音的从墙上跃下,几步便跑进了浴室,趁着岑深还没发现,把脏衣服换下来,还顺便冲了个澡。
    热水哗啦啦当头冲下,桓乐隔着水声,隐约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响起,可很快又消失了。
    是阿岑来了吗?
    抱着这样的疑问,桓乐快速冲完澡,拉开浴室的帘子正要拿衣服,就见凳子上摆着一套衣服——这规整的叠法,一定是岑深摆的。
    可是自己拿了换洗的衣服啊,阿岑怎么还专程送过来?桓乐愈发狐疑,抖开衣服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这衣服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明明就是一件旧衣服,款式普通,价格亲民,还是补过的。
    等等,补过的?
    桓乐仔细盯着那个缝补过的破洞,这拙劣的针脚,莫非……是阿岑给他补的?他记得之前自己请他补过衣服,可岑深大约看出了自己心里的小九九,直接拒绝了。
    这么久过去,桓乐还以为这件衣服已经被丢掉了呢。
    所以是岑深一直留着它,偷偷摸摸的将它补好了,今日拿出来,为了哄他开心吗?
    桓乐很开心,可开心了,像偷喝了一整瓶82年的可乐,心里咕嘟咕嘟的冒泡泡。他是个藏不住喜悦的,拿着衣服就往隔壁工作室跑。
    “阿岑!”
    “阿岑阿岑阿岑!”
    惊喜的喊声,像充满夏日气息的烟火声,将岑深的目光吸引。他回头看到向他扑来的桓乐,猝不及防间,被他抱了个满怀。
    “阿岑,你给我补衣服了,我好开心啊。”桓乐蹭着他的脸颊,双手紧紧的抱着心上人,满腔喜悦亟待诉说。
    岑深却一巴掌糊在他脸上,将他推开。
    桓乐眨巴眨巴眼睛,仿若被渣男抛弃的无辜少女,万分委屈。
    岑深深吸一口气,目光向下扫了一眼,道:“你能先穿衣服吗?”
    桓乐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脸颊瞬间爆红。但这时候他就更不能放手了,借着拥抱的姿势挡着自己的关键部位,小声说:“你看到了,你要对我负责。”
    负你个大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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