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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圆通办事从未曾叫我失望过,三日后我就奉方丈之命搬进了落院。
释竟大师神色有些担心,他送我一把蒲扇,说夏夜可用以驱赶蚊虫,我哦了一声,着实想提醒他,节气刚入秋,哪有什么蚊虫可赶。
手里捧着的各色物什堆到下颚,再架上一把蒲扇,我走得有点吃力。
一颗小石头砸中我后脑袋,我立住。
老圆通,投石问路不是这么玩的。
老圆通鬼似的飘到我跟前,望望我手中的行礼,拿起蒲扇晃了两下,问,你爹给你的?
嗯。
这释竟,从前我见着他,灵台清明,端的是大家风范,不想寺中修行十载,倒是修成了根木头。
将蒲扇插到我后颈,他接过我手中大半的东西,又问,小九啊,你今年满十岁了吧?
还有半个月就满十岁了,怎么,你要送份大礼给我不成?
没这打算。
哦。
我闷闷的一路踢着小石头向前走,脚上一双灰色布鞋,与小和尚们穿的都一样。
你想要什么大礼?
烟葱绿的薄烟纱小袄,湖蓝云水潇湘纹长裙,蔷薇淡红千瓣裳,缟绢丝素衣,秋香色羽缎斗篷,掐金挖云红香羊皮靴,鹦鹉摘桃鞋,荷叶酥,百子寿桃,天香枣,黄雀馒头,蓬燕糕,丹桂花糕……我漫不经心的信口雌黄。
老圆通好笑的看看我。
我噤声。
寺里的秋梧桐开始落叶子了,踩上去沙沙一片。
龙源不在木屋里,案上一盘残局,老圆通盯着出了神。
我抱着东西进西厢,一床一案一几一凳,再无其他。
龙渊想必是已经收拾过,干净得很。
把包袱抖开整理,衣物下压着一盒胭脂,精致的雕花银盒,打开是桃花般旖旎的细细粉末,我努力嗅嗅。
再有一把铜镜,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乱糟糟的童子髻,圆脸尖下巴,耳朵倒挺大,哎,俗,真是要命的俗。
我哭丧着脸出来,老圆通还在瞧那盘棋,我戳戳他,他不动。
我悲恸的说,老圆通,我发现我是个丑八怪。
老圆通还是不动。
他若有所思的盯着车,我走上前去把它往旁边一拨。
老圆通长长的叹口气,眼睛瞧都不瞧我。
丑是丑了点,丑才藏得住嘛,不然你哪能在寺里呆这么多年。
我气鼓鼓的背对他,窗外不远处,龙渊在摆弄着花草,不时掐下一片叶子嗅嗅,再皱皱眉头,略思索一下,神情认真得很。
他还懂药草?
老圆通离了那盘棋,走到我身边。
药草?
嗯,他种的都是些较为罕见的药草,白芨、缬草、红八轮、十三瓣,还有几种我也没见过。
哎,无趣,我摇摇头打个呵欠,今儿个为搬家起了个大早,现在补眠要紧。
走回西厢榻上,用蒲扇盖住脸,打发老圆通自便。
一觉竟睡到了日暮时分,蒲扇青朴的味道十分宜人,我将它从脸上拿下来晃晃。
身上多了件儒衫,月白色,伸手去摸那布料,柔软光滑,龙渊那小子,也不知多大来头。
我走出西厢,屋里已掌起灯,案上摆着斋菜,龙渊一手撑着头,就着灯在看书。
走近,乃是一卷《文师》。
龙渊见我,微微一笑,你醒了,正赶上菜还没凉。
我夹一筷百叶黄花菜,差点没连舌头一起吞下去。
这味道也差太远了吧,我指着四样斋菜问,你每天都吃这些?
嗯,龙渊笑。
同样的东西,人家的就好了百倍不止,难怪老圆通说释竟大师十年来倒修成根木头了,一定是吃难吃的斋菜的缘故。
这般想着,我可着劲儿吃了许多。
龙渊左手持书,各样菜只沾个几箸。
我伸手要去合他的书,他却把我的手按在案头,神情都没变一下。
我讪讪收回爪子,问他,兵书有趣么?
《六韬》一书,我只读过卷四《虎韬》,老圆通说也就这卷能派点用场,果然,前年助沈五选将嬴了场蹴鞠。
龙渊道,此书妙处不在战术,而在战略。
我拾过《文师》翻翻,“夫鱼食其饵,乃牵于缗,人食其禄,乃服于君。故以饵取鱼,鱼可杀。以禄取人,人可竭。以家取国,国可拔。以国取天下,天下可毕。”
头痛,赶忙又合上。
龙渊笑笑,不置可否。
老圆通说日前有好施者捐书一千册,方丈命他今日当面答谢。
跑去藏经阁,三车书还架在门外,老圆通也不怕书册被夕露卷湿。
掀开车帘看看,宝星陀罗尼经,解脱戒经,菩萨处胎经,过去现在因果经,大方广如来秘密义经,无极宝三昧经,入楞伽经,无尽意菩萨经,宝悉地成佛陀罗尼经,智光灭业障经,大方广如来不思议境界经,无垢优婆夷问经,旧城喻经,无垢净光大陀罗尼经,胜军五所问经,大庄严法门经,五无反复经,大法鼓经……这些经书搜集不易,这年头竟还有人如此虔诚。
我刚要进门,看到阁内一位雍容贵妇,背窗而坐,只露侧面小半张脸,容色白皙,五官妍丽,着翡翠绿缎子裁的百褶如意月裙,藕丝琵琶衿上裳,盘个涵烟髻,葱尖般的手软软叠在膝上,瞧着真是舒坦。
她只静静坐着,毫无半分不妥的意思。
老圆通去了哪里?寺内禁地什么时候开放游览了?
我原本已打算要走,却听见那妇人嘤嘤啜泣起来,回头看,她将脸埋得很低,举着云袖,好生可怜。
老圆通的身形原来隐在书架的阴影里,他低低颂了声佛号。
施主,天色不早,还须早些下山才是。
美妇断断续续的哭诉,你竟如此绝情……枉我……
这般听着,和戏里那些个薄命佳人都是一个腔调。
我乐不可支儿的想,老圆通也会命犯桃花啊。
大概美妇人委实说得有些多,老圆通不再给好脸色,径直从门里走出来,正撞见措手不及的我。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连带着也没给我好脸色。
哦,路过。
他冷冷的看我一眼,拎起我一路疾走,宽大的僧袍在风中剌剌作响,他沉闷的心跳声有些急促。
现在看来,他倒像个无比正常的三十岁和尚。
到了思过崖,我被放下来。
老圆通走到崖洞口,低低道声,有酒么?
片刻后,洞口飞出两坛酒。
拍开封泥,老圆通猛灌两口,酒香在崖上劲风中四溢。
我倚在崖壁上望他,他第一次这样,可我却觉得我很理解。
于是我开导他,老圆通,那位美人儿年纪虽然有点大,但她对你痴心一片,你不如还俗跟她下山去吧,她生在大富人家,所以你即使不当和尚也不用担心挨饿的。
老圆通望着远方,似在思索,酒坛拎在手里,洒了大半也不自知。
半晌,他方才道,那是我娘。
我的心哐得一声响,嘴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从怀里摸出两个饭团,晚上吃剩下的,我觉得饭菜都美味,于是捏了饭团带给老圆通。
喏,下酒菜。我扬手将饭团扔给他。
老圆通就着饭团喝两口酒,哽着脖子艰难的咽下去。
其实……有娘疼是很好的。
嗯,那你什么时候改口叫释竟一声爹?
寺里的规矩,出家就与俗世断了,我不可妨碍他的向佛之心。
喝尽坛里最后一口酒,他冷哼,你什么时候守过寺里的规矩。
冷风阵阵,我打个寒噤,撬开身边另一个酒坛,小喝一口,辛辣的味道直入肺腑,顺着经脉涌上四肢,五脏都要烧起来,我伸着舌头道,对,对,我就是不想叫他爹,怎么可以生了我又不要我,永远也不原谅他。大师就大师吧,他既然要做大师,我为人子女又怎能不遂了他的愿。
摸着脖子上红绳系着的金锁,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据说她是前朝公主,可我连她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
老圆通,我出生时就一个只会哇哇哭的娃娃,我错在哪里,竟谁也不要我。
老圆通难得沉默,一沉默便再不开口。
酒的确是个奇妙的东西,因此再往后我就记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老圆通坐到我身边,挡去大半的冷风。
思过崖洞里的罪僧拉起了二胡,颤巍巍的声音清亮又寂寞。
次次乐器都不同,上次是洞箫,上上次是笛子,再前还用过埙和扶桑的三味线,他还有藏酒的好习惯,连老圆通都摸不清他的身份,关着这样的人作甚?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不过是个和尚,思过崖从来只关和尚。
老圆通送我到落院时大概二更天,我酒已醒了大半。
落院的灯居然还未灭,龙渊在灯下看书。
见我醺醺然的回来,又望望同样一身酒气的老圆通,起身从自己房里拿出一只墨色小瓶,倒出两颗药丸递给我。
醒酒的,药性温和。他说。
就着案上一碗凉茶吞下,我看着龙渊有些疲惫的脸,突然心情大好。
过去勾住他脖子,我与老圆通说,老圆通,娶妻当如此。
龙渊额角一颤。
老圆通不甘,道,我也不差啊。
我仔细打量,老圆通相貌英俊,身形颀长矫健,有好吃好玩的都会记得我,说起来也挺贤惠的。
你没头发,戴不得凤冠。——这是我苦思之后的结果。
老圆通闻言一愣,继而笑得直不起腰。
屋外月似勾,影曈曈。
夜至此,已是十足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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