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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得早,去龙渊的房里等他。
他的房间比我多了些东西。
一整面墙的书,多是我碰也懒得碰的东西。
一把剑,古朴沉重,也是我懒得碰的东西。
案上有笔墨纸砚,墨绿色扁体钵盂,盛着大半清水,羊脂玉蟾蜍镇纸,晶莹剔透。
他还不醒,我坐到他床头去等。
龙渊睡脸可爱,眉宇平整,头发散开,手中还握着翻到一半的书册,身体侧向床沿,微微蜷缩着。
我无聊到伸手去玩他帐上挂的勾穗。
他醒转,眼神迷离了片刻,之后对我道声,早。
我把手上的梳子递给他,帮我梳头。
他犹豫的接过,问,以前谁帮你梳?
……看谁得空,有时候是决能,有时候是释竟大师,大多是老圆通。
他点点头,将我的头发拢作一把,仔细梳理起来。
少顷就有一个无比端整的发髻握在他手中,他挑根簇新的墨色发带为我束好。
好了。
我转头去看他,他点头微笑。
那天出门,人人夸我整齐干净。
村里姑婶见我无不欢喜,拉住我将我的脸捏成包子,再留我吃顿鲜美野味。
此后我的头发都归龙渊打理。
快活不知时日过。
风和日丽大晴天,我的生辰。
前天老圆通告诉我方丈让伙房备了寿面。
有寿面吃我已经很开心。
但如今这仗势,我做梦也没梦到过。
落院外排了一队人马,马车上堆放着红绸扎的礼盒、寿桃、绸缎、珊瑚,琳琅满目好不热闹。
达官贵人若干,望见院门打开,一脸欣喜。
我戳戳身边的龙渊,你家人来看你。
龙渊面无表情,更无言语。
我有些心酸,哎,他想必是要被家人接走了。
一位妇人上前来,端详许久后泪水上涌,跪在我们面前哭得满头珠翠叮当乱响。
后面众人跟着齐齐下跪。
大户人家礼节真多。
这阵仗我没应付过,正准备回避,那夫人扯住我衣角,哽咽道,小主,你受苦了。
我心想,这妇人哭花了眼,也不看看扯的是谁。
着急给龙渊使眼色,龙渊却道,他们找的是你。
我大骇,定在那里,连衣角都忘了拉。
释竟大师带着两个弟子,远远望着我。
跪在我腿边的妇人道,奴婢本是安庆公主贴身侍女,当年公主怀了小主,却被夫君抛弃,公主忍辱将小主你生下,嘱咐我等人送往觉名寺并暗中好生照看,我本以为公主已另谋去处,谁知她却……
妇人泣不成声,我楞楞的反应不过来。
龙渊提醒我,你该让他们起来说话。
我连忙伸手去扶,那妇人却一脸惶恐将身子俯得更低。
你只需让他们起来讲话就好。龙渊接着提醒。
我依言而行,众人才起身。
此时有人道,主持来了。
我好容易才忍住没有落荒而逃。
主持方丈好些年不见俗客,如今都因为我。
一位气宇不凡的中年人出列迎接方丈,二人娓娓而谈。
身后龙渊早已进院掩了门。
片刻后,方丈问我,这些人都为你十岁诞辰而来,你可愿收下他们的贺礼?
我摇头。
面前的妇人有些惊讶,她惶惶道,小主不打算认我们?可是怨我们十年来不在跟前服侍?说着举袖又要哭。
我头大如斗,再下去我也要哭了。
方丈回应众人道,小九既然说了不要贺礼,各位施主还是收回吧,佛门净地,实不宜如此喧哗,若有心向佛,也可留下吃顿斋饭,听众僧讲经,落院乃本寺禁地,还望各位速速远离。
众人实有不甘,可已得知我的意愿,再加上方丈的逐客令,也只好失望而归。
那妇人泪眼婆娑,频频流连看我。
等等。我声音不高。
众人齐齐回头。
方丈神色严肃。
留两个寿桃给我。我道。
那气宇不凡的中年人吩咐下人将一盒寿桃留下,临走前他回头看我一眼,目光炯炯有神,意味深长。
方丈拿起一只寿桃,笑着对我说,小九啊,这寿桃能让我先尝一个么?
方丈没说要罚我已经是我佛慈悲,我哪还敢有异议。
方丈尝了一口,点头称道,不错不错,一边笑眯眯的走了。
感情这寿桃是真的好吃。
释竟大师眼神复杂的看着我,我头皮发麻,每次看到他这种眼神,我都会不自觉的感到愧疚。
好在他很快从怀里掏出一只碧绿貔貅,默默递给我。
我接过来立刻挂在脖子上,摇摇晃晃的与金锁缠在一起。
他眉头渐渐舒展开,似松了一口气,摸摸我的头,转身也离开了。
我拖住行在最后的小和尚,让他告知众人落院门口的寿桃可自行取用。
小和尚开心的四处奔走相告。
于是,我也很开心。
午后拎了把锄头到后山,两棵山茶树下有一座坟,我娘的衣冠冢。她真正的尸骨埋在帝陵,我无缘得见。
在我两岁时,释竟大师建了这衣冠冢,并排种下两株山茶花。
后来我移栽了两棵野生秋海棠,可惜不曾成活。
坟上没有野草,有新锄过的痕迹,大概是释竟大师在我之前来过了。
扔下锄头,躺在蓝天白云下,想说些话给她听,可是闭眼想了许久还是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睁开眼来冲着天穹傻傻笑。
白驹苍狗,转眼都成云烟了。
风很是和煦,噗的一声,一朵柔嫩的山茶花掉下来砸中我的脸,我用力嗅嗅,青草,野花,树,山石,风,它们都有自由的生命,在岁月里呼啸。
晚饭时分,我正幸福的吃着寿面,沈家仆从叩门,带来一只朱红色提盒,说他家五公子已在归途。
沈五在做什么我并不关心,此人一贯行踪诡异,一般人要找他,除非等到他自己找上门来。
我提着盒子回到屋里,叫了龙渊一起来看。
盒子里是两只硕大鲜艳的桃子,用冰块镇着,散发出无比诱人的味道。
盒盖内有沈五龙飞凤舞的鬼画符,上书,吃了可以长命百岁。
我围着桃子团团转,眉头深锁,怨念丛生。
怎么了?龙渊问我。
我想吃桃子。
那就吃吧。他嘴角弯起来,大概觉得好笑。
不敢吃。
……为什么?
我幽怨的仰起脸,想起关于沈五的种种。
自从7岁时斗蟋蟀赢了他,他就处处以耍我为乐,而且手段越来越令人发指。
我万事小心,还有老圆通随身护体,仍有两次着了他的道,其中凄惨,不提也罢。
怕里面下了药。我老实告诉龙渊。
龙渊拿起一只桃子,仔细端详片刻。
可以吃,只是正常的桃子。他将桃子递给我。
我欢欣鼓舞,捧着桃子四下寻刀,未果。
龙渊,将你那剑借我一用吧。
你要做什么?
分桃。
龙渊取了剑给我,我却拔不出刀鞘。
我很泄气,将刀还给龙渊,告诉他,你的刀生锈了,拔不出来。
龙渊微笑接过,剑在他手中苍的一声出鞘,很是神气。
你为何不习武?
习武?有什么用?
强身健体。
呵。我不屑的挑高眉毛。
龙渊笑,必要时可在沈五手中逃命。
我切桃子的手僵在半空,尔后点头认同,这么看来,习武的确很有必要。
将两只桃子都切半,去核,递一半给龙渊,自己对着另一半大快朵颐。
沈五唯一令我心悦诚服的是他的品味,吃穿住行都有讲究,绝对是享乐的行家。
譬如这桃子,我是从不曾吃过如此美味的桃子。
吃完洗罢手,指尖还残留香甜的余味。
将一半桃子送去给方丈,他笑着收下了。
回来后坐在门沿上无所事事。
月似银盘,星河浩渺。
各色小虫隐在草木中吱吱鸣叫。
我眼皮都快要合上了,忽闻身边衣诀翩翩。
转身,龙渊朝我微笑。
白猫自屋子角落探出头,碧绿的眼睛睁得圆滚滚,吓我一跳。
吁出一口气,我道,龙渊,讲个典故来听吧。
他坐我身侧,说起刑天,这个故事最初出自《山海经海外西经》,刑天与天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刑天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典型的悲剧英雄。
龙渊讲起典故一本正经,与书上所写别无二致。
我却是非常喜欢刑天的,于是告诉龙渊,故事其实另有原委,刑天原为炎帝臣下,与蚩尤交情甚笃。他精通音律,善战,文武双全,性情豁达,是个颇有格调的人物。炎帝战败后,黄帝为政,后蚩尤反黄帝,刑天欲同往,炎帝阻之,蚩尤战败,为黄帝所杀。刑天悲愤,愧疚难当,这才抱着必死之心找黄帝单挑。后来如书所载,他的头被砍落埋于长羊山,在前身重新长出了眼睛和嘴巴,至今仍要与黄帝决胜负,却不知黄帝已崩,其孙颛顼继了帝位。共工见炎帝大势已去,将一根筋刑天领回,怒触不周山,以逆天。
龙渊听得认真,后问我,此说出自何处?
我喆喆笑,答曰,自馔。
山下更鼓响,一慢三快,呵,已是四更天了。
院门处一道黑影晃过,我立起,唤声,老圆通?
惊起两只夜憩的鸟。
再无声响。
我垂头丧气的坐下。
龙渊说了新典故,大约是个命运不济的皇子的故事。
明月亮得晃眼,我闭目听着,脑袋就渐渐耷拉到了他肩上。
再睁眼天已大亮,我从榻上坐起,发现床脚栓了一只动物。
和山羊差不多大小,浑身雪白的皮毛,头顶一只卷弯犄角,乌黑眼睛,看上去呆呆憨憨,拿蒲扇逗它它也没反应。
走出去,看到老圆通在外屋睡得四仰八叉。
我一脚踩上他的肚子。
老圆通醒转,提着我的脚将我倒拎起来。
我只好讨饶。
我问他,房里那是什么妖怪。
白泽。老圆通打个大大的呵欠。
我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龙渊也出了房门,我拽着他们两个到我房里,指着那一脸憨相的白山羊,
你说这呆头呆脑的畜牲是白泽?
恩。老圆通居然一本正经点头。
不带这么唬我吧,《轩辕本纪》我可是四岁就看过了。
信则灵不信则无。老圆通一贯作风。
我叹口气,摸摸那畜牲白白软软的尾巴,你两夜不归就是为了抓它?
本想抓只漂亮鸟雀给你的,哪知半路遇到了它,我追它就跑,不追它也不动,一时性起追了它两天,总算趁它喝水时抓回来了。
神兽啊,老圆通你不怕遭天谴?我调侃他。
书上对异兽记载大多言过其实,按瑞应图说法,白泽应能人言,达于万物之情,可是你瞧这一脸呆相。
我和老圆通相视哈哈大笑。
龙渊笑着摇头,牵着那无辜的呆物出门溜达。
对了,喂什么给它吃?
当一般家兽养着就是。
沈五送来的桃子剩半只,我给了老圆通。
他也对着桃子赞不绝口,沈家那小子,是个人才。
紧接着我忙活了整整半月。
种了十来株桃树和几丛楠竹与凤尾,门窗挂上苇帘,屋外放一大一小两口扁缸,竹节引来山下溪潭中清水,大缸养水,小缸养芙蕖。
沈府仆从由决字辈小和尚领着,将我所需的各色物什运到落院外,接了我手中单子再去采购,我花样百出他们也不追究。
真不知道沈家下人个个如此还是沈五知道我难搞索性挑了两个好用的任我使唤。
半个月后,我终于没什么好折腾了,放他们回去复命。
坐在木回廊上,白猫蜷在我旁边,它现在有了个名字,小白,我取的。
白泽傻愣愣的在院子里慢慢转悠,好像都一切都好奇,又都漫不经心。
我很是心满意足。
龙渊问我,为什么种楠竹。
我答说因为楠竹笋好吃。
那桃树呢?
因为桃子好吃,桃花好看。
那两口缸又是怎么回事?他指着院子角落的扁陶缸。
大缸养水,用来沐浴,小缸养芙蕖,据说风雅之士都如此。
他默默点头。
我原以为龙渊是个温和的书痴,但他不读书时也会帮我结挂苇帘,搬起桃树十分利落,就连栽种、剪枝、扎篱笆都能做得来。
我啧啧称奇。
写单子时偶尔拿不定主意,便问他,碧降雪还是佛座莲?
他思索片刻,答道,碧降雪。
好在哪里?
花、藕、子皆可食用。
我大悦,这人颇懂我心思。
老圆通三番五次来看我,抱来几坛来历不明的酒,埋在桃树下。
两场秋雨把我的桃树叶子打得七零八落,天气渐渐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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