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情仇:溪云

第277章 九霄归玉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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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之焕看着城门的那道缝隙,转身回望兵戈马匹之混乱中,倒在蓝容俊怀里已经气绝的御之烨。良久,他对身边韦欢道:“我进宫去,韦欢,你替我办一件事。”
    韦欢已经下马,闻言正色,点了点头。
    打马飞驰一路,过内城门,又入禁城,四围封门闭户,御道只畅通无阻。御之焕进宫门,仍不下马,转巷道,直接出西华门奔赴西苑。道上的禁军与内监纷纷躲闪,看着他如风驶过。
    火青终于气喘吁吁停在西苑外。御之焕下马,走进园门,在广寒殿被拦住。
    羲南王府的几名内侍出现在他眼前,手上捧着温热的手巾,以及亲王冠服靴履。
    “陛下在候着,殿下请速擦拭更衣面圣。”一名内侍非常麻利地上前来解他铠甲。另一人跪在他脚边,去卸他护膝。
    他望一望梅林榭方向,只见得人影绰绰。没有多言,便自张开双臂,让内侍为自己宽衣擦拭。换了冠服后,他便离开广寒殿,前往梅林榭。
    在榭外殿门口,御之焕看见三名老年男子。轮椅上的秦伯,旁边的首辅张瓯以及他身侧着蟒袍的英国公郑德明。三人皆是面有愁色,见他到来,皆眼睛一亮。
    “见过英国公,张阁老,师父。”御之焕行礼之后,看着英国公郑德明,“英国公尊驾来此,之焕未曾远迎,失礼了。”
    “殿下辛苦了。”郑德明语气虽平和,话语之间情态仍是耐人寻味的,“昨日陛下已召见过我等,谕今日奉旨待命。陛下现在里面等你。”
    御之焕颔首,又看着秦伯。秦伯绷了绷嘴唇,眼底皆是伤怀。
    “殿下请入内。”张瓯发话了。
    “谢首辅。”他应声,抬脚向殿内走去。
    ※※※
    禄德见御之焕来到,进门通报后,出来引路。
    御之焕进入梅林榭露台内,朝阳的湘帘半垂,暮色里掩着帘下一炉药香。御案上几叠本章整齐码放着,玉砚里墨汁未干,空气里弥散着药味和蜡斗加热的淡淡蜡油味。
    司徒白觞正坐在罗汉床边,抬眼来看着御之焕。他身前展开了一副医用皮夹袋,里面依次插放银针数十根。
    御之焕转头看向床上。
    郅明皇帝御之烺在沉睡。他睡得很沉很沉,乃至于几乎听不到鼻息,看不到起伏。他比平日更显凹陷的双颊上,那些少年留下的恶疾痕迹也连同面色一起如蜡色暗淡。即便睡着,嘴角仍然带着惯常的温和弧度。他的双手轻轻交叠放在锦被上,十指嶙峋而修长。
    “陛下说,等殿下来了,再用针促醒他。”司徒白觞嘴唇干燥,声音晦涩,“他只能再醒一次了。”
    “……白觞。”御之焕用手指碰触他微微颤抖的肩。
    司徒白觞深吸一口气,抽出三支银针,起身走到床畔,先以一针刺入御之烺百会穴,细细捻动。
    御之焕背过身去,看着湘帘之外依稀梅林。他很快认出那最新植上的一株梅树。它纤弱而挺拔,半隐在已经成型的林木阴影里。
    床上传来一声沉重的呼吸。司徒白觞闪身一旁。
    御之烺睁开双眼,用了很久才凝聚视线,幽幽道:“三弟来了?”
    “陛下,臣在这里。”御之焕立刻过去,司徒白觞摆过蒲团来,让他也正坐上去。
    御之烺转过脸来,看见御之焕,吃力地牵动唇角:“战况如何?”
    “已然平定。”他明正的嗓音忽而又黯然,“二哥薨逝。”
    “叛军之首,该当如此。”御之烺并不动容的回答,倒让御之焕微微愕然。
    御之烺转眼望着司徒白觞,缓缓道:“白觞,你先退下。”
    “遵旨。”司徒白觞告礼离去。
    御之焕静静等待皇帝的下文。
    “这不正是三弟想要的吗。”御之烺的声音飘忽不定,却又毫无犹疑,“大丈夫做事,足施仁,而后除尽。朕已经给二弟足够时间考虑,他自己选了这条路。而朕并不愿意你背着弑兄的罪名登基,所以朕替你完成这件事。三弟从此可以安心去料理国事了。”
    “陛下,二哥最后只是一心求死。臣实不能为。”御之焕低低道。
    御之烺微笑,言语虽迟缓,却是清楚。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换作相反情景,如果二弟占据优势,他会不会杀你?朕以为,会的。这也是为什么朕决定传位与三弟的原因。开疆辟土,保家卫国,要论兵法勇武,不惮凶狠。但治国平天下,恩养万民,靠的不是刀锋之心。弟弟你自小就善念深存,是朕故意歪折你,毁坏你,让你做一个人称冷酷的武将,纨绔风流的王爷,而非炜儿那样口碑的君子。”
    “……臣死罪!”御之焕诧异之余,只有叩首。
    “三弟不必如此。朕说的是实话。”御之烺温和地继续说,“当年你母妃入宫,夺取三宫之宠,朕母妃早薨,只怕太子废宫已是定势。只未曾想到,你母妃那一串事情之后,父皇居然会追随而去,假作驾崩将皇位交给朕。朕登基时何等战战兢兢,不知所措,也一度不能释怀,父皇为何为了一个女子就这样抛下朕独自面对内外危情。朕对自己说,要坚忍,要挺过去,要等父皇的一个解释。而同被留在宫中的你,处境与朕小时又何其相似……可是你的母妃是蛊惑父皇的关键,是使他离去的契机。朕并不是如你喜爱朕一样喜欢你的。你爱读书,朕便叫你习羽猎,你爱骑射了,朕便让人教你器乐书画,你弹一手好琴,朕便嘱咐你不要玩物丧志。你总是那么听话,而朕的心思,你并不知晓。二弟与你,朕那时,实在一个也不曾喜爱。”
    “皇兄……”御之焕几乎含泪止住他的话。
    而御之烺异乎寻常地宁静,只望着他泪眼闪动,停了一停便接着说:“……阿冼,你不愿就藩,朕没有为你维护,仍旧让你去烟州。你想安心读书,学习治世之才,朕便让你蒙了面具,离开王邸去当另一个人。你武将当得也好,朕便让你连年边事蹉跎,不得休息。你见过了衣衣,缁衣卫报你行踪为事,朕觉察了你的心思,抄得先皇遗信婚书,所以同意太主,让你与韦如苏成婚……还有更多,还有更多,你信朕不移,因为朕一向疼你。可朕心中不安,却是因为朕没有真的疼你。”
    “皇兄,请不要再说了。”御之焕垂下头去,泪落衣襟。
    “当初你要朕唤玉弓将军阿冼,是因为那时你欣赏晋时冼元吉,冼元吉忠义,节操自持,可是朕要你的忠义,只是为了自己。朕要亲手取回少时失去的东西,朕要权势,要复仇,还要娶那个龙家的女人,当璟朝不可替代的君主。但上天终归公平,朕失德于人,遂以无后多疾交换。失去的永不会回来,朕的权势必须要交给他人,朕的复仇掺杂了太多苦楚,朕所要娶的那个女子,对三弟一见钟情。”他笑容浮现,近乎明亮,“此是天意。弟弟不知道,朕是明白的。朕只是不甘心罢了。阿冼何等聪明,在朕利用衣衣牵制二弟与你时候,你就已经觉察了朕的想法。二弟开始为起事偷偷打算,而朕的阿冼,从来都没有背离过。朕想知道,若是朕在那条路上一直走下去,你也不会回头吗?”
    御之焕深吸一口气,回答:“皇兄培育教养之恩,与父何异?虽死,不背不弃。十年骨肉朝夕,怎敢忘恩负义。”
    “呵,弟弟言重。”御之烺伸出一只手来,轻柔地覆在他眼睑上,掌心染上了他的热泪。“听闻,你已经纳了衣衣?”
    御之焕抬起头来,颔首道:“是,在漠北时。”
    “所以,你已决定了?”
    他表情郑重,笃定地回答:“臣已决定。”
    “你这一份聘礼,送得大啊。”御之烺笑了一声,说,“那么,还有件事需得朕与你做,你知道么?”
    “陛下是指……遗诏?”御之焕迟疑地问。
    “正是。你去拿来吧,就在格架里,一只带锁的漆盒。”他说。
    御之焕取了漆盒来,御之烺说:“钥匙在朕枕下,你自己拿。朕还要留这口气与你说话。”
    御之焕忧心地看他一眼,随即取了钥匙出来,打开漆盒,拿了那道绢本遗诏。
    “展开。一直到底。”御之烺道,“弟弟最好考虑清楚,此事非同小可。”
    御之焕浏览完遗诏全文,目光最后落定在遗诏的末尾处。片刻,他起身走到御案边,拿了毛笔,蘸得墨汁,在遗诏最后签下自己名字。御之烺接过笔,落下日期。接着,御之焕将漆盒里的玉玺轻轻拿出,递给御之烺。
    “终是在朕手上完成了。”御之烺颤抖着叩下宝印,虚弱地笑,“还有一份在古今通籍库,作为副本,只用来印证遗诏正文,若非有事,不必管它。但弟弟要知道才是。”
    “陛下!”他扶住御之烺手臂,接过即将掉落的玉玺。
    “朕乏了。”御之烺躺好,双眼逐渐合上,“弟弟还有什么话,便说罢。”
    “……太主已在青虎关。陛下,当如何处置?”御之焕问道。
    御之烺似乎是睡着了,不闻回音。御之焕再度跪下身来,静候半晌,才听见御之烺梦呓般回答:“谁是陛下?弟弟弄错了吧。弟弟自小有尧舜之志,望从今而后,力致于志吧。人君法天,爱人为本。天下之大,非一人能独治,必任贤择能,相与共治。各尽其道,为民造福,务农讲武,养威蓄锐。内治外安,四夷宾服,天下国家……永安靖。”
    “谨遵圣旨,不敢或忘。”御之焕稽首后,将太祖遗诏和玉玺重新装好。
    御之烺闭着眼,轻轻说:“弟弟身上是非多。如今宣诏书,非三朝元老英国公不可,朝野朋党,你自明白,不必朕多言。唯有一句,乃是作为兄长告诫:衣衣是个好姑娘,不要辜负人家。将来若有皇子,告庙时也多与朕诉说些。”
    “遵旨。”
    御之烺说:“退下吧。让那三位进来。”
    御之焕点头,将漆盒放回格架,对着御之烺再度稽首,起身,走出梅林榭。
    三位老人入榭内听圣谕。唯有司徒白觞还站在院子里。
    御之焕脚步轻浮地踱过去。司徒白觞头也不回,便说:“师兄心神不宁。是为了陛下,还是衣衣?”
    “兼而有之。”他回答。
    司徒白觞望着挂在宫墙一角的残阳,说:“第一次见师兄落泪。不过之前陛下在睡梦中,也落过一次泪。”
    御之焕默然不语。
    那抹残阳终于是下去了,消失在宫墙之后。天际的颜色逐渐黯然,苍蓝覆上晚霞,归燕飞舞。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无比悠长的马鸣,啾啾戚戚,几催人肺腑。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转身。
    禄德已经走出门来,仿佛一刻之间老了十年。
    “万岁……万岁驾崩了。”他的声音仿佛不是从口中发出。而两眼在同时,涌出浊泪滚滚。
    马鸣又是一声,哀伤拖长了它的悲怆之色,振动空气,直上九霄。
    “九霄,那是九霄啊。”禄德低头拭泪,“万岁亲养的御马,已经两年未曾骑过。天物之灵如此,天物之灵如此……”
    御之焕咬紧牙关,抬脚上玉阶,想要入梅林榭里去,却迎面碰上正往外走的英国公郑德明。
    郑德明昂首阔步,满面哀容,双眼坚定。他手中擎着赭黄绣龙圣旨一道,站定在玉阶之上,定了定心神,洪声道:“圣旨遗诏下!——大璟羲南亲王御之焕阶下听旨!”
    马鸣停止了。
    御之焕理衣冠,行稽首礼,跪地听旨。旁边众人皆随之跪拜。
    英国公郑德明字字铿锵有力,如雷如鼓。
    榭外的清风吹动梅林婆娑而舞,枝叶间流过的风声,悄悄穿过低垂的湘帘,一直飞向那榭内的一室静谧。那里面里夹杂着英国公读圣旨遗诏的声音,夹杂着禄德低泣的声音,九霄宝马依稀咴咴的低吟,还有禁城之外兵戈余声,京师之外的马奔河流,边关之外的砂石飞扬……
    衣衣站在窗前,隔着粗粗的窗棱,望着夜空。
    星光黯淡之中,忽然一颗火色流星疾驰而过,拖着炫丽的长尾,就像天边落下的一滴泪。
    她脸色一变,低低道:“不会的……不可能。”
    一阵门锁动响,房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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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我真的不是后妈来的……
    4500+唉。
    好啦,来一个曲子应景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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