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情仇:溪云

第285章 可知吾与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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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衣衣再也忍不住担心,趁着司徒白觞回太医院去安排事务的空隙,离开了坤宁宫,带着敬存往南去了乾清宫,扑了个空。问了乾清宫的煖殿,得知御之焕去了西苑,心里隐隐不安,唤了辇乘,一路往西苑去。
    暑气已末,西苑里树木郁郁葱葱,分外静谧。衣衣出了辇乘,看见匆匆进出的内监和宫人,他们意外看到皇后径自到来,一时皆垂手一旁让路。衣衣便问了一个御前牌子,知道御之焕现在梅林榭。梅林榭这三个字,仍然像是一道将愈未愈的伤口,引得她胸口发痛。
    “皇后殿下到!”御前牌子通报。
    御之焕讶异地看着衣衣走进门来。他坐在罗汉床畔,身边是正在听旨意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和户部尚书。见到衣衣,皆行礼问安。
    “衣衣,不是让你在宫里歇息么,白觞在哪里?”御之焕问。
    衣衣进门一眼看到了他用袖子掩住自己左手的动作。她垂了眼睑,走到他跟前躬身行礼:“叩见陛下万岁。”
    御之焕起身拉住她:“行了,过来坐下。”然后对秉笔太监和户部尚书道,“晚些再说吧,但这一笔支银还是按照内阁票拟去办,司礼监批红不得有误。”
    “遵旨。”二人退下去。
    衣衣趁他视线还在那二人身上,便伸手去摸他龙袍左手衣袖,不料御之焕更加敏捷,止住她的手,挑眉道:“朕是否可以认定皇后殿下这就算是彻底痊愈了?”
    衣衣仰脸看着他有些蜡黄的脸色和此刻颇严肃的表情,心悸同时忽然想起腹内那个小家伙,他长大以后,也会有这样好看的眉眼,这样乌黑的发,这样坚毅的唇角吗?她胸中便涌起荡漾的暖流,一直冲到脸上。“我没事……我想看看你的伤。”她眨眨眼,说。
    御之焕怀疑地盯着她闪亮的眼眸,放柔了嗓音:“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没有。我只是今天分外想念你。”衣衣还以同样的温柔。
    御之焕再也绷不住表情,禁不住勾起笑,说:“虽然我很想听衣衣每日都这样说……但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我已经说过了呀。”衣衣叹口气,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他的腰。
    他小心地抱住她,把下颌放在她头顶上,看了一眼门口的御前牌子。他们已经在撤退了,临走不忘落下湘帘。
    “衣衣,我有一样东西给你看。”他并没有她一样暖融融的情绪,而是带着沉思以后的郑重。
    “什么?”
    他拉开她的手,转身从格架上取下一只漆盒,从罗汉床一角摸了钥匙,打开它,取出一卷赭黄龙纹绢本。“这是太祖遗诏,就是所谓关于御家与龙家共治天下的遗诏。”他把绢本递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这才是真正的给传位储君的遗诏,是太主并不知道的原本。作为已经走到宫廷来的龙家人,你必须看一看。”
    衣衣接过绢本,展开来,从头浏览那长长一篇文字。
    御之焕走到露台边,负手而立,望着院里那一片枝叶蓊郁的梅林,等待身后的她。
    衣衣读到最后,看见那些签名与宝印,手有些抖。那第一列是太祖“大璟光复皇帝御龙魄”的签名和日期,然后,后面有她熟悉的爹爹的字迹,他签下了“大璟洪德皇帝御曜”八个字,太祖为之落下日期和宝印;接着她看见后面排着“大璟郅明皇帝御之烺”九个字,旁边是爹爹落下的日期和洪德皇帝宝印;最后,是“大璟龙羲皇帝御之焕”九个字,旁边有御之烺亲笔落下的日期,以及郅明皇帝朱砂宝印。
    “这是你们御家皇帝代代所传的密诏。”衣衣捏着手里绢本,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悉心以养,收纳为后’?所以,当知道龙家有后人时,就要把他纳入自己控制之下,把他塑造成对御家有益无害的人,是吗?如果后人皆是男子呢,如果我是个男子呢?要如何?斥为假冒,还是斩草除根?是,爹爹无比疼爱我,你们待我无一不好……可是你们的契机都是为了这个吗?为了可以问心无愧签下名字,然后继承大统?”
    “签名是为了保证不违逆祖训,为了避免新帝迫害龙家来维护自我。有先帝为证,新帝必须善待龙家子女。”他平静地说。
    “可是已然把人塑造如此,已然安排命运如此,所谓‘贤能共治,不忌禅让’只是冠冕之言吧?这密诏便是不拿出来,谁会知道?”衣衣战栗起来,“你很可怕。你要了我的心,要了我的人,还……你知道我不会,也不能与御家争夺甚么,所以才拿出它来?这就是太主所谓‘女之耽兮’的办法吗?”
    “原来你还在相信皇姑母的话吗?”御之焕猛然转过身来,冷冽地看着她,“原来我费了那许多力气,还抵不过她几句佞语吗?衣衣,你对我的信心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吗?”
    “那么陛下,江山与我择一,你选孰舍孰?”她语气亦降温,咄咄问他。
    “衣衣,你不明白。”他断言道。
    “我不明白。那如何解释?”她擎起遗诏,“‘大璟龙羲皇帝御之焕’?大行皇帝所落日期是何时?你定年号登基是何时?先日期后签名,白册题本你也学会了吗?如果我那时不肯答应你,这密诏就不是这一份了吧?”
    “你——”御之焕怒火燃起,几乎要吞噬她。而须臾,忽然笑起来,“好吧,既然你是这么认为的。龙朝露,随你吧。反正如今你是皇后了,朕已经为你安排了后半生所有可能。保重吧,你要操心的事可不是这一份遗诏了。”
    衣衣被他寒意森森的笑容震得后退一步,噙着眼泪,望不见他眼里一丝情意。御之焕不再看她,径自回过头去,继续望着梅林。无声逐客。
    衣衣咀嚼着他方才的话,心冻如冰,松手任凭遗诏掉落地上,转身离开。
    御前牌子们听见了里面几声吵嚷,都在榭外屏息等候,只见衣衣脸带霜雪地出门来,险些把湘帘都扯断。几人连忙行礼,然后赶紧跑进榭内去。
    衣衣强忍着不叫眼泪掉下来,只想离开这越远越好,孰料迎面差点撞上匆匆而来的司徒白觞。
    “衣……殿下?”司徒白觞看见她表情,吓了一跳。
    衣衣推开他,刚要冲出梅林榭外殿去,就听见榭内御前牌子尖声大叫:“传御医!快!——陛下昏倒了!”
    司徒白觞没能一手抓住衣衣袖子,扑了个空。衣衣已经条件反射地回转身跑回梅林榭内去了。“你不能……跑。”他低咒一声,赶紧跟上。
    御之焕已经被抬到罗汉床上,内监们七手八脚撤去炕几和书册等物,给他盖上锦被。
    衣衣看见他牙关紧合,脸色发青,伸手想要去摸他脉息,被随后赶来的司徒白觞拨开一边:“我来。”
    司徒跪在地上,强压住情绪,察看御之焕五官与脉象,旋即从随身医匣翻出成药丸来,倒了水化开,又拿切药竹刀撬开他牙关,灌却不下,几乎全流外。他毫不停顿,接着取下手指缠的金针来,捋直了下针。
    一番活动后,御之焕仍是毫无动静。
    “你要气死他吗?”司徒白觞不无责难地看了衣衣一眼,“他本就中毒,最怕怒火攻心,如今可倒好。也只有你,能把他气成这样,若是一直不醒,虫毒入心脉,巫毒可就有用武之地了。”
    衣衣被司徒白觞说得无话可辩,只立在一边,转眼看见御之焕露了出来的左手。那已经不是她所认识的他的手了。他从手指到小臂都已经肿作深紫,锃亮鼓胀,手心包扎的绷带几乎要勒破不堪压力的皮肤。他怕她看到的情形,却在这样的时候,让她看到了。
    司徒白觞起身,唤来御前牌子,让他们去太医院取他的大医匣和几本医书,同时通知院使大人。
    衣衣便伏身御之焕身边,贴上他的耳畔,道:“之焕,之焕,是我不好,你不要如此,我所不明白的事,你要醒来告诉我,不要就这样不明不白丢开。你醒一醒……”
    司徒白觞吩咐完事,回转身来,看见地上的遗诏,迟疑一下,俯身捡起,展开来看了一遍。
    衣衣握着御之焕的右手,可无论怎样,他却没有一分反应。
    “你们是为了这个争吵?”司徒白觞问。
    衣衣看见他手里遗诏,凄然道:“他将遗诏给我看,我对他说,御家想养一个皇后为己所用而已。他的最后所签,是白册题本……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这东西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要皇位做什么?我要天下做什么?本就没有打算要居于此位……我只要他醒过来,安然无恙。”
    “白册题本?”司徒白觞拿着绢本仔细又看了一遍,走过来指给她,“你看,这郅明皇帝宝印是盖住签名和日期的,朱在墨上,而非墨在朱上,所以这不是白册题本,是货真价实的二帝签款。郅明皇帝玉玺也早就随葬了,没人能伪造这个,更没必要。师兄若无心于此,藏起来也就是了。我所忧心的倒不是这个……”他抬起头来,凝神道。
    “又有什么事?”
    “你等一等!”司徒白觞四下一看,发现了那只仍旧放在一旁御案上的漆盒,走过去打开来,从里面取出另一份赭黄绢本,他回身看着衣衣。
    “就当是我开的。”衣衣点头道。
    司徒白觞展开了绢本,带着凝重神色读完,倒抽一口气:“衣衣,师兄他已经立了遗诏,——他真的要把江山给了你。”
    衣衣只瞥一眼那诏书,说:“我已经大错特错了,更不会要那个。”
    “若师兄有万一,你持太祖遗诏和师兄遗诏就可问鼎国器。”司徒白觞走过来,“他甚至连辅国大臣都为你安排好了,怕你不能服众。这么说,他之所以对临珫侯韦参将等诸多功臣良将此番稍下狠手,是为了给你留余地。十年之后,他们必当是国之砥柱。如果师兄知道你已经……”
    “司徒,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衣衣摇着头,拉住他袍角,仰起脸,泪眼迷蒙,“你帮帮我,你帮帮我,救救他。我什么都不要,我也不需要任何解释了。我只要他好好活着。”
    司徒白觞放下诏书,低头看着床上的御之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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