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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说什么?”正坐在炕上纳鞋底的袭人听到花自芳适才对自己所说的话之后, 禁不住手指一抖, 长针顿时扎在了手指头上, 一颗鲜红的血珠沁了出来。
花自芳看着袭人手指上的血轻叹了一声,将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东街绸缎庄的王掌柜, 替他的独子向我们家提亲了。”
因为宝玉对袭人留了几分情面,没有对外说她是被自己撵出去的, 只说是年纪大了被放出去自行聘嫁的。因此有人上门来提亲,并不奇怪。在这之前,花自芳已经替袭人回掉了好几门亲事了。
看着袭人低头不语,花自芳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还记挂着要回荣国府去。初时你口口声声说宝玉只是一时气急,过几天心意回转了,就会再接你回去。可是如今已经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了,依哥哥看,妹子,你是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道理, 袭人何尝不懂?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此时听到花自芳的话,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看起来十分可怜。花自芳坐到袭人身边, 劝道:“妹子, 别哭了。先前提亲的那些人家, 回了也就回了, 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如今这个王家若是再错过了,那就实在可惜了。”
袭人哭了一会儿,掏出手帕一边擦泪一边说道:“有何可惜之处?”
花自芳道:“王家并不只有东街那家绸缎庄,在其他街道上,另有两家铺子。且在乡下,另有田产。虽比不得荣国府,大小却也算是个财主了。王掌柜只生了一位独子,将来的家业,全部都是由他继承,不会分薄了家业。有多少,都是王家公子的。王掌柜的正妻前年没了,家里只有一位小妾,算不得正经主子。今儿个来的媒人说了,你一嫁过去就当家。妹子,这样好的人家,错过了,真真儿的可惜了……”
袭人听了花自芳的话,再不哭了,坐在炕上半晌无语。过了好一阵子之后,方才闷闷的说道:“哥哥能不能想个法子,叫我远远的看上那王家公子一眼?”
花自芳闻言笑了,点头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会替你安排好的。妹子,你见了那王家公子就知道了,虽不敢跟宝玉相比,在寻常人堆里,却也算得上是鹤立鸡群了。”
过了几日之后,花自芳果然借着带袭人出去购买绸缎的时机,令她见了那王家公子一面。果然便如他所说的那样,是个比较出众的男子。中等身材,面皮白净,未语先笑,见到生人还有些羞怯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好脾气易拿捏的。见了这一面之后,袭人摇曳不定的心,终于定下来了。
就是这个人吧,她对自己说道。
半年之后,袭人出嫁了。坐在大红花轿里,听着外面热闹的喜乐,她的脸上情不自禁的露出了一个微笑。笑着笑着,却又流泪了。
终于还是回不去了……
洞房花烛夜,从袭人身上爬起来之后,王锦一反之前的羞□□慕模样。木木登登的,坐在床沿上半晌无言。袭人觉察出不对劲了,面带羞红扯着被子遮住胸前坐了起来,看向王锦道:“相公,怎的还不歇息?”
王锦慢慢的转过脸看向袭人,脸上冷冰冰的一丝表情都没有,眼神却十分的可怕。袭人被他盯得心头一颤,忙放柔了声音再次唤道:“相公——”话没说完,便见王锦扬起手来,狠狠的扇了她一个耳光,斥道:“贱人,你还有脸叫我?”
袭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打蒙了,坐在床上捂着脸傻傻的看着像是换了一个人的王锦。等不到她反应过来,王锦便站起身来,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拉下床,拳打脚踢起来。他打自管打,嘴里却再没有一句话。那冷静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可怖。袭人被打得哀嚎起来,声声只叫救命。不一会儿,新房的门便被打开了,王掌柜的小妾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当她看到赤/身裸/体白羊一般歪倒在地挨打的袭人的时候,连忙转身拉住王掌柜转过身去,不敢进来了。
王掌柜虽然没有看到新房里面的场景,听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出言说道:“儿啊,新婚之夜,不好大动干戈的。有什么事,三朝回门之后再说吧。”
王掌柜的话音刚落,便见一只薄瓷彩绘的送子娃娃被扔了出来,正砸在他脚下,发出砰的一声脆响。碎瓷片四处飞溅,有几片还溅到了王掌柜脸上,他却一声儿不敢出。里面王锦森冷的说道:“你给我娶的好媳妇。”
王掌柜和他的小妾看来有些惧怕王锦,闻言立马带上新房的门离开了,不敢再劝什么。屋子里袭人这时候才终于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哭着喊道:“既然你嫌弃我,送我回去便是了。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回答她的,是左右开弓两个大耳光,打得她嘴角沁出鲜血,再说不出一句话来。王锦冷冷的瞪着她看了半晌,末了竟然露出一个笑容,轻声说道:“没那么便宜的事,我们家也丢不起那个脸。你竟然敢耍着我玩儿,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花袭人,咱们慢慢的走着瞧。”
袭人趴在地上,嘴角的血不断的往外流,一直流到了新房崭新的青砖地板之上。一种悲凉无助和绝望的情绪笼罩住她,嫁过来之前的那些期望和野心,此时全都消失殆尽了。
王锦果然说到做到,自此以后,再没有让袭人过上一天松快的日子。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变着法儿的折腾她。就连她怀了身孕之后,都没有过得好一些。有时候王掌柜看不过眼劝上几句,被王锦冷冷的一看,就讷讷不成言了。
做老子的怕儿子怕成这样,也真是怪事了。
后来在这个家里慢慢的待得久了,袭人才知道。王掌柜的惧怕王锦,是有原因的。不但有王锦从小就阴晴不定,脾气很是古怪的原因,还有王家太太的原因在。王锦的母亲,王家太太缠绵病榻多年,原本在前年有好起来的迹象。却因为撞见王掌柜跟一位寡妇偷情,被活活的气死了。自此以后,王掌柜便深感对不起王锦,对他几乎是百依百顺。而王锦的脾气则越发古怪,好的时候十分正常,坏的时候,暴戾非常,很是吓人。
在这般动辄得咎的日子里,袭人有时候自己也觉得奇怪。自己这两个女儿,是怎么生下来的?竟然在日复一日的拳打脚踢中顺利的活了下来,生命在有的时候,也真是坚强至极。
原本公公对她还有几分怜悯之情,在她接连生下两个女儿之后,这一点子情分也消失了。时常看着她叹气摇头,说什么“赔钱货”之类的话。但对于已经被虐待得麻木了的袭人来说,几句不好听的话,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原本承诺的过门就当家的话,自然也不算数了。商户人家原本也不讲究,小妾当家这种在官宦人家会被人耻笑的事,他们也就做出来了。袭人自然也不会去争取什么,根本她连一看到王锦的脸,都会吓得浑身颤抖,哪里还敢跟他要求什么?
嫁入王家第九个年头,袭人生下了第三个女儿。她的日子,也因为接连生下三个女儿,而越发的不好过。去年她的公公过世了,王家全部掌控在了王锦手里。连最后一道可以稍稍制约他的绳索,如今也没有了。王锦他,是越来越不把她当人看了。
寒冷的冬夜里,王锦独自坐在房中喝闷酒。袭人则还在后院里,在结着冰碴子的水里清洗被褥。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儿睡醒了之后见不到母亲,大声的哭了起来。袭人听到哭声赶回屋子里,却见到王锦抱着小女儿,眼神十分可怕。
他从来没有亲手抱过几个女儿的,如今突然这样做,吓到了袭人。她苍黄干瘦的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凑过去说道:“我来抱吧,她长得快,沉得很。”
王锦看了看襁褓里的婴儿,而后又看向袭人,笑了起来,轻声说道:“你怕什么?怕我摔死她吗?”
袭人禁不住抖了起来,陪笑道:“怎么会?我是怕你抱得手累……”
就这么一句话,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了王锦。他随手将婴儿丢回到摇篮里,揪着袭人就打了起来。袭人怕出声吓到女儿,忍着痛,一声儿不敢吭。没想到,她这样的行为竟然触怒了王锦,打得越发厉害了。袭人忍了近十年的气,终于再也忍受不下去,在又挨了一个耳光之后,与王锦推搡起来。王锦大怒,手上一个没收住,猛的将袭人往后方推去。袭人的身体撞到了一只黑漆高几,上面搁着的沉重的铜香炉摔了下来,正巧砸在她的头上。砰的一声,袭人立即倒了下去,鲜血汩汩的从伤口处流淌下来。
一片黯黑中,出现一团光亮。光亮里,她依稀看到那一年的大观园,众姐妹聚集在一起,摘花斗草,十分欢乐的场景。花团锦簇中她看到金钏儿等人微笑着朝她招手,喊着她的名字。
“我终于回来了……”带着笑她喃喃的说道,慢慢的阖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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