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雨如夏日里的霹雳骤雨,瞬时卷起又瞬时散去。那琉璃青瓷碎分崩离析之声又似鸣金之音,须臾弓弩匿迹、人踪无迹。这飞驰电掣之快使人不自禁就要泛起了狐疑--适才那来势汹汹可只是梦境、才无需将它作真。
然!痛!这是刘赫在命悬一线的恍惚间,唯一真切之感。
至于自己是否将死、是否要悔,今世不舍是谁、又当负疚于何事等等诸般,全然皆是飘渺无棱、不堪一想......只得匆匆一瞥时,又要怎断终究?
“刘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盛馥依旧在刘赫怀中撕咬踢打,那力竭声哑的嘶吼之声由浑至清,终于成了刘赫可以确凿的第二之感。于是第三、以是第四......终于恍惚尽去,清明再来。
恍若,又是一片静谧?!
在此一片“静谧”中,刘赫依旧闭着双眼,任凭盛馥百般挣扎、任凭盛馥如何叫骂,他还是如故不动。他知晓盛馥此时定有百痛搅心、定生恨意滔天,且此痛此恨怕是经久长远都不能散去--然又奈何?终归是只得他俩得幸而活,终归日后也唯有他们两人一双.......孰幸孰痛?
蓦地刘赫有些颤,蓦地又想起了方才听得的闷哼连连。他有些不能想及而今室内只余两息尚存,而那些余他、那些适才还有鲜活音容之人,从此便是分飞永诀、阴阳两端。
然!怎会有心乱之觉?怎会有窒息之感?怎会生出那“万一侥幸”之想,又怎会骤觉周身无力、纵连要立起身来像是都是不能.......刘赫憋起了一口长气,将眼强睁起几丝,僵滞着抱着盛馥一齐往后转去,只见白羽如禾错插在酷冬之中,兀自颤悸不止。
“呼.......”刘赫看见覆身于盛远之上的郑凌琼,吁出一口忿忿叹伤,不忍、也不愿再看。
“齐恪如何?”他不得不又将双目移到了齐恪所在--可骤然!他竟急忙忙地将要挣出的盛馥更拥紧些、还将一手捂上了她的双眼,听凭她又咬上了那已创痕累累的臂膀。
“不合!不对!”刘赫眼望末杨那如刺猬般的后背,倏然振奋,大喝一声,“郑凌琼!”
“唔......”果然“已死”的郑凌琼像被召回了魂般的应声而动,而刘赫的双目中竟有一片模糊悄然而至。
“不曾死?”郑凌琼怯怯地问了一声,动动手脚再醒醒神,须臾就盯着盛远的脸庞喜不自胜,“真不曾死!都不曾死!”
“方才不曾死,此刻是会被你压死!”盛远说着,竟也环着郑凌琼缓缓坐起,一见她嘴角有血渍连绵,作色间就往她后背抚去。
“你......这些都是什么?”盛远刚要为她不曾中箭而幸,却偏觉触手间尽是冰凉、坚硬,颇是古怪。
“哟!这南北两端,此一回何止是不用‘遥遥相望’,除了见着了、竟还亲近了!”坐在盛远怀中的郑凌琼正浑身惬意,哪管盛远正满脸生疑,“那些个么,不过就是一面铜镜、再加上一个扁托,亏得我来前机灵,将这些个塞到了衣裳里衬着。”
“果然奇才傲世。”盛远做鄙夷状。
“若不是我有奇才,你还能活?活了也竟不知要谢我一声?”郑凌琼满不在乎盛远的鄙夷,反倒愈发欺近了些。
“非我所求,缘何要谢?”盛远推住了她的肩头,将她隔在半尺之外。
两人言来语去,像是已全然忘却此处何处、此时何时。非但如此,他们更是丝毫不察他俩正一个箕踞,而另个又跨坐在上,这狎昵之态看得刘赫猝然怒起......
“郑凌琼!你成何体统!”
“呀,陛下!”郑凌琼想去应了刘赫,却还不肯从盛远怀中离开。她想着先扭身去一看即可,殊不知一阵剧痛袭来、催得她痛到到佝偻。
“天呐!这算什么意思?”就在这扭身时的匆匆一瞥后,她忽然又推开了盛远,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齐恪身旁,“天呐!天呐!她是什么时候挣脱的绳索?”郑凌琼一边嘀咕着,一边伸手就想要将背脊插满箭矢的末杨自齐恪身上推下,怎知根本就是力不从心。
“郑凌琼!你为何要说‘天呐’,殿下如何?说话!不想死便快些说予我听!”听得盛远两人声气后,方才安生了几息的盛馥复又癫狂难按,“盛远!你快些告诉了我!不然我连你一起杀了!”
“还不快来帮上一帮?”郑凌琼用眼色示意着盛远,“总不能让娘娘看见殿下整一个头都被末杨抱在胸前,难道还要让他们为了一个死婢子生事?”
怎奈盛远不屑、怎奈盛远置若罔见、更奈盛远嗤之以鼻!
“哼!自不求你!”郑凌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咬牙就想只仗一己之力--岂料猝觉腹背处痛如蚀骨,更有一股腥甜直涌而上--只听得“哇”的一声,她已将一口鲜血吐在了当地。
“唉!”盛远见状貌似烦厌地叹了一声,终于勉为其难地挪了过来。
“想来你是被震伤了脏腑。”他将手搭上末杨之时,不忘以袖做隔,“蠢至你这般田地,尽还可兀自得意、自夸机灵。”
“快些罢!”郑凌琼像是被盛馥不停地嘶吼声扰得慌张、再腾不出闲心来与盛远拌嘴,她只捏稳了末杨一条臂膀,对盛远道,“我数个数,待到三时一齐拖她下来。”
“一、二、三!”
岂料“三”字话音未落,刘赫却低呼一声,急撤下了捂着盛馥双眼的手臂。
“我要杀了......”双眸通红、满口鲜血淋漓的盛馥只一眼就看见了末杨、以及末杨身下俯卧着的、她的夫君。
一阵天旋地转,一片地动山摇。盛馥闭上眼再睁开之时,却见末杨已卧在了齐恪身侧,两人一齐生死不知。
“尔永!”兀自翻江倒海的盛馥滴着泪唤了一声,心似已飞扑而去、身却是呆滞难行。
“无箭矢贯通,他当是无妨。”刘赫轻声而慰,依旧拥着盛馥。
“是啊、是啊!殿下当是倒下时被磕着了而已。”郑凌琼的手已搭在了齐恪的脉门,脸上挂着的焦急终于不请自去。她一个眼色甩给盛远,盛远只得又“乖觉”地与她一起将齐恪扶起了,斜倚在那一张将倒未倒的案几之上。
“娘娘看,殿下的额头都是磕青了,可见那扑去的气力......”郑凌琼收声不及,只好尴尬地笑了笑,抬手就往齐恪的人中按去。
然一按、两按、三按之后,齐恪还是不见转醒,盛远见状不耐,拨开了郑凌琼的细指,手起指落,终于听得齐恪“啊”了一声。
“梅素!”晕晕沉沉的齐恪尚不及辨清人影,就已然撑起了四下找寻盛馥。
“尔永。”盛馥轻轻挣脱了刘赫,拿手撑着往前挪了挪,却止在了与齐恪几臂之遥的地方,宛如已耗尽了气力。
“梅素。”劫后余生,齐恪此刻眼里还哪有旁人他事,一展臂就要跌撞着往向盛馥而去。可骤然间,一只血手伴着一微弱蚊蝇之声蓦地就拽上了齐恪袖襟。
“殿下......妾......舍命、救了殿下,殿下居然、居然......也、也不谢?”
“末、末杨?!”齐恪一息惊诧之后,须臾就记起了方才是被人自后扑倒在地......张惶中他看见了盛远,又寻到了郑凌琼--原来那人竟是末杨、亦只能是末杨。
“缘何?”齐恪在莫然舛错中轻声喃喃,似在问天问地,又如在问自己。
“殿、下.......”殊不料,答他的却是末杨。她那血手又动了动,奋力地抬起了头,昂起了那一张已无有一丝血色、却在唇角、鼻尖不断溢出鲜红之脸。
“妾、再怕死,却也知......逃不过、逃不过一死,既逃不过,那便、那便护一回殿下,任算是偿债、报、报恩,皆、皆可。”
这一声鼓衰力竭下的殿下、这一声妾,让齐恪猛得一颤......旧日些许曼妙之时跃跃欲试就要呈于眼前......
“不!”齐恪合起来双眸,既不愿看见往日,更不愿看见而今那背负着密密匝匝箭矢的末杨。他甚至宁可那些箭矢是悉数钉在自己的背脊之上,亦不愿被迫着去承下这如山之重的所谓恩情、多一桩更是要一世难解的业障。
“‘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又一阵喃喃之后,齐恪出声如石,“承你之情并非孤之所愿......你好生去罢,来世做一个安分守己之人。”
齐恪合着眼,一字一字说得分外清明。然就在这等绝情之下,他的衣袖也未曾松去分毫,反而是被末杨越攥越紧。
“殿下,妾、撑着不死,是为、是为告诉了殿下......殿下、殿下需信了自己记得的,而不是、听旁人说道什么、殿下与妾根本无染.......大家娘子、那样、那样的人,宁可说、说谎,也不、不能让一个、贱婢、玷污了自己女郎、女婿的一世。”
“梅素,孤并不曾......并不知.......”齐恪如遭雷击,腾然张开双目望向已然眸中无绪的盛馥,然虽启口却似寻不见言辞能来为自己一辩。
“殿下、太、太过可怜,还是这般、这般可怜!”末杨强撑起那摇摇欲坠的脖颈转向盛馥,忽地“嗬嗬”而笑、眼中骤然精光大现,“盛馥!你还会、与殿下好么?此刻起,你是不是、是不是见了他又要恶心?”
“这里的人,终归、终归都要死的,你、你逃不脱。能叫你、在临死前再遭一回万蚁噬心之痛、叫你死不、安、安心,哪怕、哪怕只得一息,我也便是、便是死有所得了。”。
“盛馥,你死时必比我心哀!”末杨拼劲了最后的气力向着盛馥吼叫,再一声“嗬嗬”之后,首手溘然而落,生气就此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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