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城监狱门口,那扇重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在两位女狱警的搀扶下,翁晓梅拖着沉重的病体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苍白,两眼无神,许是疼痛的缘故,表情看上去十分痛苦。
短短两个月时间,翁晓梅已经从高高在上的贵妇人,沦落为晚期癌症病人。
想来也是心酸,她的生命时钟已经在倒数,仿佛多活一天都是受罪。
祝无忧从狱警手里扶住了翁晓梅,喊她:「妈。」
翁晓梅不悦地瞪了她一眼,声音中带着一股子的执拗:「你来干什么?」
她似乎很不想见到她。
都到这个时候,她对她的态度还是一点都没变。
翁晓梅直接甩开她的手,语气恶劣道:「你放开,我不用你扶。」
这就是林云朗口中说的她妈已经变了很多?
看来未必。
林云朗伸出手上前搀扶翁晓梅,这一次她没有拒绝,反而很配合。
翁晓梅对两人截然不同的态度更让祝无忧这个亲生女儿显得狼狈。
林云朗安顿好翁晓梅,小声安慰祝无忧:「阿姨她可能今天心情不太好。」
「我没事。」祝无忧抿紧嘴唇,露出了一抹牵强的笑意。
照顾她妈这样的绝症病人,她早做好了该有的心理准备。
车子一路疾驰。
车上的气氛沉重,三个人谁也没有讲话。
前排副驾座位的祝无忧时不时地瞥向后视镜。
翁晓梅将头靠在座椅上休息,她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上,透着一股子死气。
病魔真是个可怕的魔鬼,能将一个健康的人短短时间之内就折磨成这个样子。
一个小时后,医院到了。
在苏半夏的陪同下,祝无忧帮她妈顺利办好了住院手续。
苏半夏叹了口气,语气严肃道:「无忧,你妈情况不容乐观。都到这个时候了,我们医生考虑的是如何来减轻患者的痛苦,提高患者的生活质量,并对患者进行临终关怀,让她有尊严的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祝无忧不死心地问她:「半夏,我妈她真的好不了吗?」
苏半夏点了点头:「嗯,胰xian癌是最难治的癌症之一,晚期患者死亡率往往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依照阿姨的病情恶化情况来看,阿姨她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祝无忧的心口一凉,浑身的冷气直往上冒。
「无忧,你想开点,死亡和出生一样,都是人一生必须面对的。半夏说得对,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坦然面对事实,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阿姨高质量的度过生命的最后阶段,平静送走她。」
林云朗真担心她会承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先是孩子,这会又是她妈。
祝无忧垂下眸子,眼中的悲伤蔓延,声音微颤道:「我知道……」
苏半夏伸开双臂抱住了祝无忧,轻声安慰她:「没事,别怕,你还有我们呢。」
眼角似有冰凉的泪水滑落,祝无忧的肩膀颤抖得厉害,抑制不住的痛哭声从她的喉间溢出。
曾经有一阵子,祝无忧觉得自己又美又飒,就连工作时的样子都是她喜欢的。
可最近这段时间,她觉得前她又变回从前那个祝无忧了。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可一桩桩的不幸再三降临在她头上,愣是硬生生将她打回了原形。
想要击垮一个人,需要几个步骤?
答案是只需要不断夺走她身边的亲人就够了。
现在想想,除了生死,其他的都是小事。
可没完没了的噩耗不断袭来,祝无忧真是受够了,她悲不自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林云朗的表情凝重,他虽然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眼底却泄露了他对她的担忧。
……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祝无忧天天待在床前陪护,翁晓梅还是对她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祝无忧不在意,反正她已经习惯了。
深夜的病房特别安静。月光如水,照进窗户,映在白色的病床上,柔柔的。
翁晓梅仰面朝天地躺在病床上,面部神情萎靡,两眼空洞无神。
许是被疼痛折磨,她的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牙关紧咬,嘴里不禁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
她的身体仿佛被看不见的野兽撕咬着,四肢百骸都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疼痛。
祝无忧听到床上的动静立即起身,上前询问:「妈,你还好吗?很疼吗?要不要我帮你去叫医生?」
翁晓梅骨瘦如柴脸颊上的肉塌陷得厉害,一双干涩的嘴唇毫无血色,蠕动一下,发出痛苦又无助的声音:「嗯。」
几分钟后,医生过给翁晓梅注射了镇痛剂,她这才安静了下来。
祝无忧见她妈这副人之将死的模样,眼睛又泛上了一丝酸涩。
病房里很安静,即使是轻微的抽泣声也会无限放大。
翁晓梅缓缓地睁开了眸子,有气无力地说道:「哭什么?我这不还没死吗?」
祝无忧扭头擦干眼泪:「你睡吧,我不吵你了。」
「无忧。」
翁晓梅很少叫她的名字,即使叫也是连名带姓。
这让祝无忧不由地楞了一下,赶忙凑上前问:「妈,怎么了?」
「记住等真到那时候了,不要抢救,不要插管,不要进重症监护室。」翁晓梅说一句话都觉得很累。
祝无忧眼眶通红,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了。」
歇钟之久,翁晓梅又开口:「无忧,我一直对你说我是孤儿是骗你的,其实你有外婆。」
祝无忧眸子一缩,语气震惊道:「外婆?那她还活在这个世上吗?怎么之前从没听你提起过她。」
「大概吧。」翁晓梅叹了口气,「从我十六岁离家出走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我对自己说就当她已经死了,因为我恨她。」
都说母爱伟大,真想不到她妈会这样恨自己的母亲?
有句话说未经他人苦,休劝他人善,或许这其中另有隐情。
翁晓梅像是陷入了回忆,娓娓道来:「你外婆是未婚先孕生下的我。在我印象里,她很偏执,控制欲很强,不断给我灌输男人是原罪的思想。她的情绪经常很不稳定,一不高兴就会对我大吼大叫,非打即骂,每次打骂之后她又会在我面前流泪忏悔,我简直受够了她。」
「还不止这些。她既恨男人,又离不开男人,每过一段时间就会陷入热恋-失恋的死循环当中。直到有一次,我被她带回来的那个男人欺负,令我没想到的是那竟然是在她的默许之下发生的。她为了留住那个男人,不惜到把我这个女儿也当成了祭品,那时的我才十六岁,我恨她,死都不想再见到她。」
祝无忧震惊了:她原以为她自己的就够不幸了,可跟她妈的过去比起来,似乎根本又不算什么。
原来不幸也会有遗传。
翁晓梅的双手死死攥着被单,痛哭流涕道:「我明明发过誓不想成为她那样的人,可现在回来看看,我竟然还是成了她……呜呜……」
她原是受害者,最后却也成了施害者。
翁晓梅顾不了身上的疼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祝无忧哭着求她不要
再说下去了:「妈,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大概喘气了七八分钟左右,翁晓梅又继续睁开眼说话:「无忧,你记住所有的执念来自于贪念,如今我对你爸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原来到死翁晓梅都忘不了林韶山,他或许是她此生唯一爱过的男人。
刚才祝无忧还在手机里翻到的她爸林韶山和后任林夫人出席晚宴的新闻。
她体内那股被压抑的情绪一瞬倾泻而出,她终归是哭出了声来,或者准确的说是替翁晓梅哭出了声。
当年的翁晓梅,大概也是爱惨了林韶山的吧。
现如今却生生断了所有情分,连死前看彼此一眼都觉得没有必要。
*
几天之后,翁晓梅的状态越来越不好。
林云朗及时带来了祝无忧外婆的消息,原来早在三年前她就病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翁晓梅的眼眶里留下了两行眼泪。
嘴上说得再恨她,但那人毕竟是她相依为命的妈,她的心里依然惦记着她。
弥留之际,翁晓梅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睁开了眼睛,她已经说不出话了,眼巴巴地看着林云朗,又看了看祝无忧。
林云朗知道,她是想将祝无忧托付给他。
「阿姨,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无忧的。」林云朗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祝无忧站在一侧早已哭成了泪人,她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止不住,她的心脏像被搅碎机搅拌、流血、撕裂……
无论经历多少次,她都还是习惯不了这种亲人之间的生离死别。
闭眼之前,翁晓梅的眸子里唯独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对人生的留恋和不甘。
或许在她眼里,死亡就是最好的解脱吧。
冰冷的仪器发出了「嘀--」的声音。
医生宣告了病人的死亡时间。
「妈!妈!」病房里传来了祝无忧撕心裂肺的声音。
……
三天后,祝无忧手捧骨灰盒从殡仪馆走了出来。
一同前来的除了林弟,还有苏半夏。
好也罢,坏也罢,富也罢,穷也罢,最终不过一捧骨灰,尘归尘,土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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