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毅看着面前群情激奋的百余村民,心中有些慌了神。
他是纨绔不假,但他平日里也只是仗着身份在京城衙内圈子里作威作福而已,闯下的最严重的祸事也只是当街相中了一个女子,派人将其偷偷掳走,强行玷污之后才知道对方是军中某个偏将的女儿,慌乱之下将她失手掐死,事后也只是被林伯南不轻不重的责骂了几句而已。
他何曾经历过一百来人同时对他怒目而视的场面。
林毅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手心满是汗水,他下意识地将手在裙甲上抹了抹,掌心坚硬冰凉的触感让他猛地回过神来。
他为自己居然被这群刁民唬住感到万分羞恼,他偷偷用余光观察了一下,还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对面的村民身上,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刚才的失态。
随即,他心中无名火起,这群刁民,居然敢对本将军兵戈相向,莫不是要造反?
此时,身侧的韩非忽然凑上前煽风点火道:“林将军,这甄家庄的村民显然没有将朝廷放在眼里,这是要造反啊!”
林毅闻言,心中怒气更甚,他策马前进几步,对着前方人群怒声斥道:“本将军奉旨捉拿朝廷钦犯,如今钦犯就藏在甄家庄,你们阻我大军去路,莫不是想要造反?”
人群无人应声,只是用看傻子一般的目光看着他。
林毅强压怒火,继续说道:“念在你们乡野村夫,不懂礼法,缺乏教养,本将军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还不速速退避!”
此时,对面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骂道:“恁就是林伯南那个鳖孙的儿子?果然也是个小王八蛋!恁爹有教养,就养出恁这么个玩意儿?”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出一阵哄堂大笑。
林毅气得脸色涨红,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人群中又有人说道:“我等虽是乡野村夫,却也懂得君子八德,而你父林伯南,身为当朝右相,可知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林毅一滞,那人在说什么?每一个字我都懂,组合起来为何听不懂?
人群中有人高声问道:“周先生,恁说的是啥意思?”
另一道声音高声传出:“是说他爹林伯南缺德!”
人群爆发一阵哄笑。
林毅再也压不住心中怒火,双目赤红,鼻息粗重,他拔出腰间佩剑,直直指向人群,面容扭曲地喝令道:“给我杀!杀光这些乱民!”
近三百骑兵骤然开始冲锋,在高速行进中迅速列成突进阵型,战马铁蹄落下,大地微微颤动,发出低沉的轰鸣声。七百步兵紧随其后,跟在骑兵身后发动了进攻。
甄家庄众人站在甄太康身后,高举手中的棍棒锄头,紧紧凑在一起,围城一个圆形,青壮在最外围,将年级最大的村民围在中间,一步不退。
甄太康脸色凝重,抓过地上掉落的一把长枪,缓缓弓下身形,将枪尖斜斜指向为首的骑兵,握枪的右手微微紧了紧,身上的气势开始攀升。
韩非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六品?”
随即便嗤笑一声,再次失去了兴趣,垂下了眼帘。
骑兵奔袭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看双方之间已不足十丈。
甄太康的气势已攀至顶点,锐利的眼神紧紧盯住最前面的骑士,下一刻,他足底骤然发力,身形暴起,在原地留下一个大坑,整个人裹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如出膛的炮弹般砸入骑兵方阵。
为首的骑兵看着在眼中不断放大的枪尖,惊骇欲绝,他下意识的便要勒马停步,可是已经为时已晚。
一杆精钢铸造的铁枪穿透他的胸膛,透体而出,身上的铁甲就像纸糊的一般,丝毫没有阻挡分毫。
甄太康毫无表情地伸手从目光已经涣散的骑兵身后再次抓住枪杆,如法炮制继续刺进第二名骑兵的胸膛。
直到刺穿第五名骑兵,甄太康这摧枯拉朽的一击才堪堪停下。
在这惊天一击之下,二百多骑兵形成的尖刀阵型早已乱作一团,蓄了半天的冲杀之势荡然无存。
战马嘶鸣,骑兵呼喝,前边的骑兵阵型大乱,后面的骑兵来不及反应,一头撞上去,顿时人仰马翻,乱成一锅粥。
甄太康抡起长枪,如虎入羊群,在失去最大优势的骑兵阵型里肆意冲杀。
骑兵们意识到胯下战马此时反而成了累赘,一名将领模样的骑兵喝道:“分出五十骑,冲杀乱民,其余人下马步战!”
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军士,经过一阵慌乱后迅速稳住了阵脚,一队五十骑从侧翼绕出,沿着弧形路线重新积蓄冲势,再次举枪杀向村民。
而留下的二百余骑兵弃马抽刀,将甄太康团团围住。
甄太康余光望向脱离战阵的五十骑,心中大急,手上却依然行云流水般一枪一个收割着性命。
有骑兵趁乱从身后一刀劈在甄太康背上,那骑兵还没来得及得意,便听一声金铁交鸣之声,只觉得一刀劈在了石头上,丝毫没有砍肉特有的那种手感,猝不及防之下手中刀被反震得脱手而飞,直直插进自己脑门。
周围骑兵见状,大惊失色,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直窜菊花。
刀枪不入啊?
我砍你一刀,你屁事没有,你戳我一枪,我一个大窟窿。
这特么还怎么打?
林毅一脸惊骇,转头望向韩非,急切道:“这是七品?”
韩非眼皮微抬,淡淡说道:“此人已入六品,六品也称铜皮境,身体发肤如铜似铁,寻常刀剑难伤。不过此人气息震荡,应该是刚入六品,还不曾稳固境界,翻不起什么浪花。”
林毅一脸的焦急,说道:“那就任由他放肆屠杀军士?毕竟是本将军手下的兵,若是战损太大,最后即便是胜了,本将军颜面何存?”
韩非不露痕迹地撇了他一眼,轻声说道:“将军,屠戮百姓乃军中大忌,朝中军方那几个老骨头若是追究起来,即便是林相出面,此事也很难善了。但若是乱民,则另当别论,可何为乱民?击杀朝廷军士,则为乱民。”
他嘴角扯出一个冷漠的弧度:“今有甄家庄逆贼率乱民数百,包庇朝廷钦犯,其中六品高手一人,七品、八品高手十数人,入品武者五十余人,我大武军士在林毅将军的带领下,以凡人之躯,奋勇杀敌,此战惨烈至极,数百军士为国捐躯,终于全歼乱党。林将军,你说,朝廷得此战报,是奖,还是罚?”
林毅闻言双眼逐渐放光,最终忍不住兴奋道:“如此一来,祸事反而变成了美事,本将军指挥得当,战果斐然,居功甚伟啊!”
韩非微笑点头:“正是如此。”
林毅迟疑道:“那个六品逆贼...”
韩非接话道:“交给咱家。”
林毅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他再次看向人群中满身浴血的甄太康,和满地的军士尸体,心中最后那点不忍也被抛至九霄云外。
甄太康身边一丈外,剩余的一百多骑兵以他为圆心围成一圈,却无人敢主动上前。
他已浑身是血,大口喘着粗气。
虽然已经是六品铜皮境,但一来刚破境不久,还没来得及稳固境界,二来毕竟年老体衰,内力难以为继。
此时他感觉肺里像火烧一般灼热,四肢本就早已开始萎缩的肌肉也微微泛酸,他暗自苦笑一声,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啊,若是年轻十岁,他有信心再多杀一百来个,甚至有可能全歼了这些骑兵。
现在,他知道自己濒临油尽灯枯,若是继续拼杀下去,最多再拼死十几个,自己必然是力竭而亡的下场。
甄太康缓缓吐出一口气,一把扯掉身上已经成为烂布条的血色布衣,老瘦干瘪的身躯在风中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
他低头看了看已经破烂不堪的布鞋,大脚趾从破洞中探出,还顽皮地抬了抬。
甄太康双目微闭,复又睁开,眼神中隐含一丝解脱释然之色。
他没有去管身后甄家庄众人战况如何,只见他努力地挺直越发佝偻的脊梁,将手中已经破损的长枪顿在地上,抬眼望天,朗声说道:“甄家庄自先祖甄白在此定居开始,传承至今六百余年,经历王朝更迭、天灾人祸,从不曾屈服过!今日有奸臣贼子祸国乱民,以莫须有罪名陷害我甄家后人,甄家庄男丁一百一十三人阻贼军于庄外,死战不退,悉数战死甄家祖地!甄太康斗胆起祭天誓言,愿以自身及甄家六百年气运祭天,死后不堕轮回,换甄家幸存后人百年平安,换乱臣贼子死无全尸!誓起!”
一番话掷地有声,气势磅礴,只是在说到先祖名讳时,甄太康不太明显得一滞,气势稍弱一瞬,瞬间便复又升腾。
话音刚落,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阴暗下来,无边无际的乌云凭空出现,越压越低,滚滚乌云翻腾不休,像是有巨兽在云中穿行,伴随电闪雷鸣,一阵阵令人心头战栗的闷雷声缓缓响起,由远及近,却始终没有炸响。
甄太康身上气势开始快速攀升,甄家祖地六百年气运裹挟着他,让他的修为逐渐从六品攀升至五品,并继续向着四品龙门境攀升。
周围军士被这天地异象惊得手足冰冷,战栗不已,他们何曾见过如此天地之威,一个个如鹌鹑一般缩在原地瑟瑟发抖。
林毅胯下战马早已跪倒在地,林毅狼狈地坐在地上,语无伦次地说道:“这...这是...苍天发怒了?”
韩非以三品修为,勉强能保持不动如山,但他脸色异常难看:“这是道门的祭天誓言,以自身为祭品,换取苍天降下福泽或是祸端!此人是道门中人?为何无人知晓?”
林毅扛不住越来越重的天威,颤抖着嘴唇说道:“韩总管,快...快杀了他!”
韩非摇了摇头,道:“祭天誓言不可打断,否则会降下天罚,咱家区区三品,在天罚之下与凡人无异。他以身祭天,已是必死,林将军不要妄动便没事。”
“可他...他要我们都死无全尸啊!”
“祭天誓言条件苛刻,以他区区六品之躯,换不来多大的祸端,所谓六百年气运,更是可笑,一帮乡野村夫,六百年能有多少气运?”
林毅这才稍稍放心,依然提心吊胆的看着眼前末日般的景象,瑟瑟发抖。
甄太康气势攀至临近四品,却再也攀不上去了,他眼神黯淡,终归是要功亏一篑了吗?
忽然,已经停滞的气势再次缓慢攀升,甄太康一愣,仔细感知之下,发现上百道极其细微却熟悉的气势在缓缓融入自身。
他猛然扭头望向甄家庄众人,只见一百一十二位村民浑身浴血,围拢一处,眼神炽热地望向自己。
那上百道气势,正是这一百一十二人身上所发!
似乎是听到了他内心的疑惑,人群中的教书先生周自升淡笑一声,缓缓说道:“康叔,在下正巧对道门祭天誓言也略知一二。”
甄太康恍然,随即眼中流露出一丝悲痛和决然,身上气势再次飞速攀升。
终于,他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
攀升的气势犹如冲破了某种阻碍一般,轰然冲上龙门!
与此同时,天空中酝酿着惊雷的滚滚乌云,终于再次翻腾,一道水缸粗细的紫色天雷撕破乌云,朝着甄太康劈下!同时在半空中分出一百一十二道分叉,分别劈向甄家庄众人!
天地间似乎被雷光充斥,紫色天雷暴射出万丈光芒,耀得人睁不开眼。
此时,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才缓缓而至。
顿时整个河阳境内,人畜家禽、鼠鸟虫鱼,都感到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在天威之下不由得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许久之后,天空中乌云缓缓散尽,阳光再次照耀大地。
人们心中的战栗这才如潮水般褪去。
林毅颤抖着睁开双眼,只见眼前出现一个百丈方圆的大坑,大坑深不见底,除了他和站在他身前的韩非,视野之内再无活物。
他牙齿打颤,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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