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县地处相州,历史悠久,人口众多,曾经也是一府之地,只是经过上千年王朝更迭变革,逐渐落魄为一个小小的县城。
即便如此,这座城池的底蕴依旧深厚,城中青石铺路,宽阔平整,房屋高大整齐,错落有致,文庙、宗祠、戏台、广场,一样不缺,远不是河阳这种小县城可以相提并论的。
县城中一座客栈里,甄蒙一家人聚集在一座僻静的小院中,桌上摆满了饭菜,可没有一个人动筷子。
气氛沉重。
因为就在刚刚,他们听到了从甄家庄方向传来的沉闷雷声。
执掌工部多年的甄德邦立刻便察觉出异样,马上便是寒冬腊月,这个季节雷雨天气的可能性极小,且雷声滚滚中夹杂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威严,像极了朝廷密库中记载的道门雷法。
有一次武弘德与甄德邦喝酒,两人喝至正嗨,天上忽然响起一声惊雷,武弘德当场吓了一个激灵,被甄德邦无情嘲笑。
武弘德恼羞成怒,一脚踩在石凳上,一手指天,破口大骂:“你个鳖孙儿!敢扰了朕的酒兴!信不信朕召集天下道门,以五雷之法轰你个瘪犊子!”
甄德邦好奇问道:“啥是五雷之法?”
武弘德终于找到机会反嘲回去,当下便夹枪带棒地给他普及了一下修行界的基本常识。
末了还补充一句:“这些虽然只是修行界的常识,但对于普通人,却属于密辛,如若天下百姓都去信仰那虚无缥缈的漫天仙佛,遇事拜仙佛而不求己,长此以往,我大武百姓便失了自强不息的心。于是朕设立密库,将天下佛道消息悉数封存,并下旨给天下佛寺道观,禁止在平凡百姓面前展露神通。因此,知晓佛道神异的人才寥寥无几。”
如今,甄德邦隐隐感觉到雷声中蕴含的天威,又恰逢朝廷大军前往甄家庄,他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些不太好的联想。
甄蒙等人也面有优色,如果那声雷真的是源自甄家庄,那么全村百姓...
甄蒙不敢继续想下去,只能互相宽慰着,等着百里青衫归来。
两日后,百里青衫风尘仆仆地赶到邺城。
众人一见到他铁青的脸色,心中便忍不住一凉。
甄德邦上前两步,抓住百里青衫的手,急切问道:“甄家庄咋样了?”
百里青衫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甄德邦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白,握着百里青衫的双手微微颤抖,颤声问道:“青衫,甄家庄...咋样了?”
百里青衫征询地望向甄蒙,甄蒙沉默了片刻,努力深呼吸了几次,才沉声道:“说吧,我们能承受。”
百里青衫才缓缓开口道:“我从京城出来后,在河阳县城听闻,有人放出消息,说甄家庄村民,谋反之心已久,包庇朝廷钦犯,更有六品武者以武犯禁,率领全村乱民将一千将士屠戮一空,激怒上天,上天降下天雷神罚,将全部甄家庄乱民化为飞灰,以正天地正气。”
甄德邦闻言如遭雷击,蹬蹬蹬后退了几步,储秀连忙上前扶住,只见他面如死灰,嘴唇毫无血色,颤抖着喃喃道:“全死了?不可能...一定是假的...恁在骗俺对不对?”
他忽然上前两步,双手抓住百里青衫的肩头,双眼充满血丝,表情狰狞地低吼着:“骗俺哩!恁一定是在骗俺!怎么可能全死了啊?”
百里青衫眼神悲凉,不敢直视甄德邦血红的双眼,他偏过头,低声说道:“我赶到甄家庄时,村口有百丈方圆的巨坑,周围散落着破损的武器、农具,整个村子空无一人。”
甄德邦身躯一滞,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当场昏阙。
众人大惊,连忙七手八脚将他抬回屋内。
只有甄蒙留下来,强打精神地对百里青衫说道:“辛苦你了,你先去休息吧。”
百里青衫摇了摇头,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石凳上,双眼渐渐失去焦距。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从干涩的嗓子中挤出来,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我未入监察司以前,在月山寺生活了十几年,每日跟随师父练武礼佛,也曾几次随寺中师兄弟下山,救济一些因天灾人祸而家破人亡的可怜百姓,自诩也是见过人间疾苦的。师父曾说过:人心总是善的,只是因为各种原因,让人心蒙了尘,走上了歧途,我辈修行之士,当以为世人拨开迷雾,使天下人人向善为己任。可我入了监察司后,却发现师父所言有误。我用半年时间览遍司中案牍,并亲自调查验证了一些案牍中所载事项,发现这世间并非人心向善,贪嗔痴慢疑,财色名食睡,这五毒五欲,让世间百姓终其一生都在其中打滚,心甘情愿被束缚,成为它的奴隶。更有甚者,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不讲道德,将世间律法践踏脚下!公子,你说,这样的人间,还有救吗?”
百里青衫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崇苍大师从小给他树立的信念轰然崩塌。
甄蒙沉默不语,他抬头望向南方,那里是甄家庄的方向。
又转头望向西南,那里是京城的方向。
许久之后,甄蒙收回目光,坐在百里青衫对面,望着脚下愣愣出神。
又过了许久,他才迟疑着开口道:“我呢,生于富贵之家,从小锦衣玉食,不知饥寒,我随我爹从蒙州到京城,这二十年来,见过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的乞儿饿死在街头,见过年迈的老妪冻毙于风雪,我曾经给过他们银钱,给过他们食物,可他们依然摆脱不了死亡的命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错的究竟是他们,还是朝廷,或者说是这个时代?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我们不能因为世道如此艰难而自暴自弃,尽管庙堂之上贪官无数,可还是有张九章那种甘愿为百姓捐躯的庙堂清流。尽管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可还是有张胜利那种甘愿冒着风险,给素不相识的我们一家一条活路的良善百姓。他们就像无边黑暗中的火炬,将冰冷的世界照亮。所以我相信,你师父说的并没有错,人心向善,只是蒙了尘。你我虽只是凡人,可有一分力,便可使一分力,如若将来如你我一般的人越来越多,如张九章和张胜利一般的人越来越多,这样的人间,可还值得期待?”
甄蒙越说眼神越明亮,神态越坚定,他不由想起前世读书时,折磨他多年的鲁迅先生一句名言,那是他能记住为数不多的鲁迅金句,于是他豁然起身,朗声说道:
“愿大武百姓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百里青衫双眼逐渐有了神采,本已心灰意冷的他逐渐重燃了希望,他呆呆的看着甄蒙,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了。明明武学天负却天生神力,明明从未读书却胸有沟壑,明明诗书传家说话办事却极接地气,如今,更是说出这句另自己振聋发聩的豪言壮语。
百里青衫毫不怀疑,这句话若是传到天下读书人耳中,不亚于巨石投湖,必会惊起一阵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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