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就此散去了自己的身形,就仿佛她从来都未曾在这座独栋公寓楼的顶层出现过一样。
程东依旧没有转头,他似乎很乐意坐在房顶上观察着其下苍生云云的百味人生,在这一瞬间,他似乎一下子找到了旁观者的乐趣。
将自己抽离于世界之外,像是个不在五行中的神仙。
仙人?
他不由得冷笑了几声,再度将目光投向楼下那星星点点的营火。
当一个物种拥有了自己的主观意识之后,在满足温饱物质的前提以外,一定会仔细地思考一番关于【来源】二字的本意吧。在现阶段的世界里,人类俨然已经成为了那个可以创造生命的神明,机械体、生化人以及改造单位,当这些家伙拥有了自己的独立意识以后,会否也将像是《创世纪》中所记录的诺亚子孙一样呢?修建一座新的巴别塔,意图抢占人类的无上权威?
修建高塔,似乎是万物终其一生也难以完成的事业。
或许是因为他想得太过投入,专注到有人走到自己身边都未曾察觉。
所以当伊堂岚开口的时候,他差点就将蝎刃刺进了对方的咽喉里。
伊堂岚歪着头,用一只手死死地扣住程东的手腕,面带笑意地幽幽道:「所以……你这家伙竟然赶走了践行者?」
「你这家伙……」
程东的眼中尽是难掩的喜色,他讷讷地收回蝎刃,对着伊堂岚的胸口锤了一拳,「老子差点杀了你!」
「事实上……你恐怕杀不了我。」
伊堂岚耸了耸肩。
他没有吹牛,程东察觉得到,这个人变得和往日大不一样了。这种疏离感不好描述,或许执行过一次可笑的【断电任务】之后,所有人的身体或多或少都发生了一些难以名状的变化。
程东和他的距离明明很近,可是那个男人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却稀薄到近似于透明,仿佛站在程东身边的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缕从坟茔当中离散的幽魂,一抹空气,一阵青烟。
程东终于从水泥石台上走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盯着伊堂岚:「你知道我在这?」
伊堂岚扯了扯嘴角:「芙蕾雅告诉我,你一定在这。」
「你和我妹妹在一起?」
「不只你妹妹,还有工匠小姐、机械手和兔头人……总而言之,我们的队伍一个不少,只差你一人。」
伊堂岚也兀自走到了大楼边沿,淡淡地瞥了一眼下方的银甲士兵,「按照时间上的进程来说,我们推算你也应当知道了【断电计划】的纰漏,然而高乐告诉我们,你这家伙在进入桥头……或者说进入信息塔的影响范围之前关掉了通信设备,你这个蠢货有很大概率会因为走失而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万幸的是你总算还有个不会伤害到别人的习惯,芙蕾雅说你一个人的时候很喜欢爬到高处望风景,所以我们第一时间便找到了这些高大而恢弘的建物。」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一个表面上暴躁且易怒的家伙,恐怕也会为自己的无意识狂躁而后悔不已。不论什么样的人,恐怕都希望能够找到一处能令自己平静且安详的地方,以供自己休整那个被生活所洞穿得千疮百孔的灵魂。
程东恰巧就是上面的这种人。
他没办法通过睡眠来调整自己的心情,他一闭上眼睛,脑海里便会立刻浮现出东西部战争时四处飞溅的断臂残肢,和遍野开花的熊熊火苗。只有楼顶可以还给他那份久违的宁静,孤独在有些时候,似乎当真可以治疗伤口。
程东撇了撇嘴,大有一副「无所谓你知不知道」的架势,他不准备把自己调养战争后遗症的方式分享给另外一个饱受战争伤痛影响的队友,这就好比两个近视患者彼此交换眼镜一样让人
心生隔阂。
所以他准备转移话题,比方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和乌鸦碰杯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一直在旁边偷听。」
好在伊堂岚也不准备沿着方才的问题继续讨论下去,眼下他显然有更加好奇的问题要问,他故意把【偷听】两个字念得很重,似乎生怕程东看不出他此时的变化一般,「所以我才会问你那个问题……而且我还会再问一遍,你为什么要赶走一个准备帮助我们的践行者?」
「乌鸦和我竟然……都没有察觉到你的气息?」
程东的表现显然让伊堂岚十分满意,他皱着眉头继续追问道,「你这家伙究竟经历了什么?辐射?强磁场干扰?还是……真菌什么的……你和我一样?」
「事实上,每个进入桥头范围的人都或多或少的发生了变化,或者说是……进化。」
伊堂岚依旧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做过多的纠缠,他挑了挑自己的眉毛,抱起双臂接着道,「我觉得,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然后我们再围绕着所谓的【进化】做一做详细地展开,你说呢?」
「赶走践行者?这个问题?」
程东大张其臂,一脸无辜的模样,「我为什么要赶走她!如果你听清楚了我们两个之间的对话的话,你应该知道的,我甚至还要留她陪我喝酒!」
「可是,她在请求你的帮助。」
伊堂岚高声道,「这本来可以是个极其恰当的交易,他先帮助我们维持联邦的局势,我们再帮助她解决他们所面对的问题。旁观者无所不知,我们有理由推断这些全知全能的家伙或许已经察觉到了源自于我们自身机能方面的【进化】,所以我们应当有能力面对他们所面临的困难。」
「对等?交易?或许吧!」
程东把手***口袋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歪着头淡淡道,「不过我不想成为那种神神叨叨的家伙,换句话说,我不想和任何一个践行者或是什么狗屁至高维度的家伙扯上关系。」
「可是……为什么!你没有理由拒绝那么一个强大的力量,她明明可以成为我们的底牌!」
「如果她能成为底牌的话,就不会来这里寻求我们的帮助了!」
程东一把捏住了伊堂岚的衣袖,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变得柔和,「嘿,听着!我知道在你们所有人的印象当中,程东一直以来都是个鲁莽且没有脑子的蠢货,但是我希望你们能够相信我一回!践行者的这趟浑水,我们没理由斜插一脚,我承认乌鸦那个家伙一直在向我们散发着明确的善意,但是相信我的话,加入他们,对我们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伊堂岚略略皱眉道,「直觉?第六感?」
「因为践行者是一个有规模的组织。」
程东苦笑道,「所有的生命体都一样,有组织就会出现分工不明,利益不均,能力良莠不齐,这个问题可能不会在一开始显现出来,但是久而久之,任何一道细微的裂缝,都会成为让整栋大楼垮塌的罪魁祸首。」
「你是说……叛徒?」
「多被人出卖几次,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所以,你在执行任务的这段时间又被人出卖了一次?」
程东一脸正色地点了点头:「如果不算上李申这次出卖的话……恐怕不止一次。」
「可是乌鸦在刚刚说过,践行者的内部正在分崩离析……她在明示我们,倒悬城方面一定有践行者在插手。」
「我知道!但那又怎样?」
程东的眼睛里突然又现出了一团火苗,似乎正待将那团藏在暗处的虚无焚烧殆尽一般,「一路高歌着碾过去,神挡杀神,佛挡
杀佛。即便是践行者挡路,我们也大可把他撕碎了看看!」
「所以,你准备好和践行者动手了?」
「我想试试,用这幅身体。」
程东说得轻巧,可是转头看看他们眼下的状态,别说是和践行者交手,恐怕连能否彻底将倒悬城士兵驱逐出境都是难事。
所以,就仿佛是天空当中真的有天使飞过,聊得正欢的两个人突然不约而同地缄默不语,沉静地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眸子,只有耳畔喧嚣的风声在滴滴切切地唱着歌。
「我们的城市究竟是怎么了……」
是伊堂岚率先按捺不住几近凝固的空气率先开口,他忧伤地看向漆黑的天幕,语气中带着一股厚重的苦涩,「明明我们是拼命想要撕开夜幕的那群家伙,为什么倒头来被说成是叛国逃犯,孤立无援的还是我们?」
「因为我们是人啊……」
程东意味深沉地长叹了一口气,「大脑向来都是个懒惰的家伙,相对于需要经过论证与分析的结论而言,送到嘴边的信息显然更好处理,也更好消化。如果光明真的能够照彻万物的话,这世界上恐怕就不会有影子了。」
「所以……我们是光吗?」
「恐怕我们是影子吧。」
程东艰难地扯起了嘴角,「为了突显光芒有多明亮的那种东西。」
他轻轻地拍了拍伊堂岚的肩膀,转身奔下楼去,「我觉得与其在这里纠结自己究竟是个时代的先行者还是叛徒,倒是尽快与大部队集结并找出最优的解决方案来得更实际一点。有些事情你不做,我不做,就总要有别人来做。然而所谓的【别人】永远都没有自己更可靠。」
「你说得对。」
伊堂岚用力地甩甩头,仿佛要清空自己脑海当中繁杂的思绪,「但是你准备就这么离开?在那一大堆银甲士兵的面前?」
「【断电计划】虽然失败了,但是它也彻底地改变了我们,不是吗?」
程东说着话,缓缓地转过头来,那副面孔已然变得令伊堂岚极其陌生,后者不可置信地脱口道:「你……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体改变容貌?」
「确切地说,是霉菌。残留在我血液里的小家伙们,可以通过脑干终端的记忆系统来将我的身体进行一些……稍稍细微的处理,虽然赶不上鲍里斯的能力,不过对掩人耳目这方面来说,应该足够了。」
「是啊,一次【断电计划】让我们变得连自己都对自己感到陌生……」
「他们也是一样?」
「到了那里,你应该就会知道了……」
伊堂岚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希望你到时候……不会太过震惊所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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