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旅的医院很小,占用了一间教室,再用板皮隔开一个一个的小房间,只有一位医生和两个护士,刚建立没多长时间。
在上一次攻打四道沟梁时,伤员都直接送进了102师医院。现在新兵多了,训练时的伤员多了,便建起了这个医院。桑杰扎布的枪伤本无大碍,只是把左耳上半部分的软骨打碎,子弹贴着头皮飞了出去。回到医院后,医生又解开绷带,重新消毒,打上麻药,做了个小手术,重又包扎好,输了盘尼西林,就等痊愈了。
马二先生来到病床前,双手握着桑杰扎布的左手说:“旅长放心就是,没大事儿了,我都已经安排妥当。”桑杰扎布很是感动,紧紧地握着马二先生的手摇了两下。马二先生从桑杰扎布口中得知诺音高娃从客栈出来直接来到医院,她要把桑杰扎布接到102师医院去治疗,可桑杰扎布不同意去。医生也拍着胸脯说,就旅长这点儿伤,他保证七天之内就治好,啥都不会耽误的。诺音高娃又再三嘱咐医生、护士精心看护,这才离去。马二先生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也才离去,回了客栈。
傍晚的时候,达兰花领着阿尔斯楞端着马二先生炖的鸡汤来看桑杰布。达兰花双手抓着桑杰扎布的手,泪眼扑簌地说:“我这趟来的,可不如不来了。”桑杰扎布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你姐就是那个脾气,我们俩也常打架。自己家人的事儿,过过劲儿就好了,你也别太在意。”阿尔斯楞待不住,看啥都是新鲜的,摸摸这里看看那个,害得医生、护士总跟在他后面叫他别动,小心划着手。达兰花虽有说不完的话,可怕阿尔斯楞惹出什么事儿来也便赶紧回客栈了。接下来的几天,达兰花娘俩在客栈里蹲得没意拉思,除了去骑兵旅看几趟桑杰扎布再也无处可去。阿尔斯楞吵着要回去,要上大姨家找石柱子玩,还说要和石柱子哥哥去学堂念书。
桑杰扎布没用七天就出院了,枪伤也没太改变形象,如果不在意细瞧,甚至都发现不了那丢失了的小半拉耳朵。出院的前一天晚上,桑杰扎布就自己骑马回了一趟兴隆酒店。诺音高娃自知理亏,也没再难为桑杰扎布,二人和好如初。
果然如马二先生所料,达兰花跟桑杰扎布说要回二爷府了,这信儿马上通过马二先生传到了诺音高娃那里。这一回,诺音高娃显得格外的大度,这当中当然少不了马二先生的撮合。她穿了一件粉白色的旗袍,头上戴了顶遮阳帽,脚上登一双白色高跟浅口皮鞋。吉普车箭直开到客栈达兰花住的房间门口,进了屋就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妹子。”姐俩的手就拉在一起,挂口不提吵架的事儿。诺音高娃又打量打量阿尔斯楞说:“妹子,我给你跟阿尔斯楞一人买了身衣服不知合不合体。”就喊了声外面的随从,随从应声送进屋里两个包裹,大一点儿的打开是一件金红色国花缎旗袍,小一点儿的打开是一件孩子穿的青缎子马甲和一件白色的袍子。诺音高娃把那件旗袍抓着领子给达兰花比了比,说了句:“嗯,长短还中。”达兰花自然是满面笑容,“阿姐阿姐”地叫着,并且说:“阿尔斯楞的晚上自己试吧,他都知道害臊了。”达兰花让诺音高娃坐下,满了碗奶茶,施了个礼,双手毕恭毕敬地给诺音高娃递了过去。诺音高娃微微一笑,把奶茶碗接过来呷了一口,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说:“妹子快坐下,哪儿那么多的令道。”达兰花这才在旁边坐下。
诺音高娃说:“妹子,我听桑杰扎布说,你们娘俩要回二爷府?”达兰花说:“是呀,梅林地那边阿爸阿妈都殁了,现在各村都看着,想过也过不去,只有顺这边贴着沙子边转回二爷府了。咳,说实在话,在这里我们真待不下去,一闭眼就是牛犊子羊羔子,这块儿哪有哇。”诺音高娃说:“你们要回去我也不留,又快要打仗了。那些人已经从四道沟梁上下来到了我们的前沿阵地了,现在不是我们撵着打人家,是人家追着打我们了。要是打起仗来,都不知道让你们上哪儿待。那样吧,再紧再忙也不差一天,明天是五月十三赶庙会的日子,挺热闹的,连我都没去过。那儿还有老爷庙有娘娘庙都说挺灵验的,咱们去看看热闹,一家人再在一块儿吃顿饭。说是见面容易,下一回再什么时候见,能不能见着都是不好说呀。”说完话,诺音高娃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她的眼圈也红了。达兰花也立时带着哭音说:“阿姐快别这么说,我听阿姐的就是了。”
第二天,诺音高娃、桑杰扎布都是便装,坐车来到客栈接上达兰花娘俩就去了庙会。赤岭的老爷庙和娘娘庙都在城区的西侧,城区东西不过五里地,坐车不一会儿就到了。早先不打仗的时候,五月十三赶庙会是赤岭少有的几个繁华热闹的节日之一,仅次于元宵节。由于战乱,庙会也箫条多了,赶庙会的人少了许多,但显然许多人还是把庙会当做买东西卖东西的好机会,老爷庙和娘娘庙前明显多了许多人。尤其是娘娘庙,有许多老年或中年女人进进出出,还有一些年轻小媳妇,都是为自己或者为女儿为媳妇向庙里的子孙娘娘来求儿女的。庙门旁有一个叫小神仙的算卦先生的卦桌后面竖着“神仙妙算”的卦幡。
诺音高娃和达兰花的眼神都自觉不自觉地溜向那些在子孙娘娘供桌下,用红头绳拴小纸人的女人们。诺音高娃小声对达兰花说:“拴一个去?”达兰花脸一红说:“那许管用?”诺音高娃说:“反正来都来了,你去吧,我这再有几个月都生了就不去了。”阿尔斯楞在后面拉着达兰花的衣襟说:“姑姑妈,我也去。”桑杰扎布拉住儿子的手说:“小子你就别去了,看让人把你也拴了去。”达兰花拿一块银元卖了条红头绳跪在送子娘娘的供桌下双手合什叨念了几句求儿求女的话,又连磕了三个头,然后将红头绳拴在供桌下一个小纸人上。这才起身像是偷了人似的快步走了回来。
快到夏天了,庙前有些摊子摆着草帽、凉席、扇子和黄油布雨伞。卖吃食的摊子主要是凉粉、碗坨、凉糕。桑杰扎布先给阿尔斯楞买了一瓶冰糖水,然后问:“你们俩想吃点儿什么?”诺音高娃瞅着达兰花指了指肚子说:“都是凉的,我就不吃了,看妹妹要吃啥。”达兰花说:“我也不想吃。”这时,阿尔斯楞在一边却急得蹦高了,原来是盛冰糖水的瓶子里有一个玻璃球,举起瓶子往嘴一倒,只流出一点点儿冰糖水,瓶子嘴就让玻璃球给堵住了。诺音高娃走上前,把着阿尔斯楞的手说:“小子,喝冰糖水急不得,你这样,把瓶子这么斜一斜就喝到了。”阿尔斯楞摆弄着瓶子,果然喝到了冰糖水。诺音高瞅着兴高釆烈的阿尔斯楞心想道,这孩子的眉眼多向他阿爸,不知自己肚子这个是男是女,她下意识地抚了抚肚子。正好肚子里的小家伙动了一下,诺音高娃的脸上闪现出幸福的笑容。
庙前还有打枷戴枷的、卖纸马的,还有男孩为保平安在一只板凳前“跳墙”做“还愿和尚”的。几个人除诺音高娃外,都当热闹看了,只有诺音高娃四外转着圈地看得仔细,还和几个小贩询问了什么。
在庙会转了一圈,达兰花觉得大开了眼界。回到了客栈,马二先生早已将饭菜准备妥当,满桌子的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这一家人推杯换盏热热乎乎。诺音高娃举起酒杯说:“这一杯酒为全家人在世上的还有没来到世上的团聚干一杯!”全家人连阿尔斯楞都喝了一盅白酒。诺音高娃又满了第二杯酒举起酒杯说:“妹子你们娘俩明儿个就回去了,姐姐和桑杰扎布都得去参加商量打仗的会,不能来送你们了,算是祝你们一路平安吧。”喝下酒,诺音高娃说:“现在姐姐挺羡慕你自由自在的,打完仗要是姐姐还活着,就去你那儿,咱姐儿俩一块儿放羊放牛去。”说到这儿,诺音高娃抚了抚自己的肚子,眼圈又红了。达兰花也满了酒说:“阿姐,等你们回去的时候,我杀羊宰牛,把王爷哥哥,把王爷府、二爷府的人都叫过去,咱们得好好庆贺庆贺!”
吃完饭,诺音高娃对桑杰扎布说:“我先走一步,李师长说有事儿找我,你过一会儿再回去吧。”诺音高娃和达兰花拥抱了一下,又在阿尔斯楞的头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说了声:“走啦!”就登上吉普车走了。桑杰扎布又进屋和娘俩说了一会儿话,也就回骑兵旅商议明天参加李魁梦师长召集的军事会议的事儿了。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达兰花叫起阿尔斯楞,备上马,然后来到马二先生的房门前喊了一声:“马先生,我们走啦!”马二先生还没起炕就在被窝里说:“吃了早晨饭再走!”达兰花说:“不啦,趁早赶点儿路,另外我托付你的那件事儿费心给找一找!”马二先生说:“知道啦!”听到外面的马蹄声渐渐远去,马二先生长长出了一口粗气。
这正是:
人间自有人情在,莫问人情属何人;
世上更无绝情说,皆因人性乃天性。
且看下一节慢慢与你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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