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罡

第十五章 五年后

    
    这一日,晚霞染天。
    百丈宽的弱河两岸险峰对立,猿声鹤唳不绝,清风一刻也不曾停歇。
    竹筏上,李坎手举一根尖头树枝,静静等着河中一条红尾鲤鱼上浮至攻击范围。
    “吆喝,好一个清闲之人啊!”
    一道声音响起,余音回荡在两岸险峰之间,致使河中鲤鱼受惊,猛一甩尾,朝着深水潜去。
    “何人?”
    李坎缓慢放下手中树枝,抬起头环顾四周,举目扫荡,但并没有看到有人。
    前方天水一色,江河日下,神秘而宏大,宛若世间尽头。
    这种景象无数次出现在李坎眼前,但他始终都无法抵达。
    世人都说,弱河根本就没有尽头!
    “方才,那是人话吗?”李坎记得上一次同人说话,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破孩八岁,坐在愚山悬崖边上,手持一根八丈长的竹竿钓鱼。
    小破孩一竿一线,三岁开始钓鱼,五年没钓上过一条,却极自信的说他肯定会钓到一条金色鲤鱼上来,然后就可以想去哪,就去哪。
    李坎很想陪那个名叫子牙的小破孩一段时日,亲眼目睹他钓鱼上来,可竹筏一刻也不能停下,唯有匆匆而过。
    起初,他也经常站在竹筏上,转身望着南方,望着这沿途所过,想着这途中遇到过的一些人,发生过的一些事,就像风一样在身边过去再无交集。
    留下的只是满目苍痍。
    “那家伙也不知道钓到鱼没有。”
    李坎摇了摇头,再次举起树枝,瞪大双眼注视着光线已经有些昏暗的河面。
    他要在天黑之前插一条鱼上来,如若不然,今夜便只有饿肚子了。
    李坎记不得具体是有多久,沿途路过河边人家时,还能讨到一口热乎饭吃,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就是遇到那个钓不到鱼、瘾又大的小破孩之后,河边就不曾再有人家灯火出现了。
    每当夜深时呐,便是心静无波,也是最难熬的时候,可又一定得熬下去,即便是没有尽头。
    或许吧,这将是他一生都无法挣脱的枷锁。
    “来了!”李坎小声喃道。
    河中一条不知名的肥鱼正在靠近竹筏,看起来很傻,只需静静等候片刻,便可出击一插。
    不出意外的话,插中了,这条肥鱼就是李坎今日的晚宴。
    然而,就在此时。
    “小兄弟,可否载老夫一程呐?”
    又一道声音响起,河中鱼儿再次受惊,瞬间没入深水。
    “糟糕!”
    李坎懊恼不已,想摔飞手中树枝,但忍住了,于刹那间寻着声音回望。
    只见一个须眉尽白的白发老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就站在了竹筏上面!
    暮色里,老人一身青衣,有些驼背,背着两手,饱经沧桑的脸上倒也慈眉目善,衣袂飘飞给人一种超然自逸的感觉。
    “又是高手!”
    初次见面,李坎就对老人做出了评价。
    能够无声无息出现在竹筏上面,这种人,李坎在过往沿途中也遇到过一些。
    总的来说,不是第一次了,李坎并不惊讶,开口说道:“老东西,你吓跑我两条鱼,我都想恁死你了。”
    听到这话,白发老人顿时一愣,显然没有料到少年竟然这般真性情。
    倒还不至于生气,随后老人哑然失笑了起来,说道:“方才老夫在山巅上出言,小兄弟不回话,老夫这才贸然登上竹筏,才知惊了小兄弟两条鱼,实乃老夫过错,还望小兄弟见谅啊。”
    按理说,白发老人既已出言道歉,但凡是个正经人,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然而,李坎抬起左手,脑袋微侧,用一根手指掏了掏耳朵,挤着一只眼睛,轻飘飘吐出一句:“老头,没诚意啊。”
    这话让白发老人的面皮,忍不住就抽搐了一下,奈何本就理亏,此刻又借人家竹筏落脚,只好抽出背在腰后的两只手,拱手道:“这样如何?”
    哪曾想,眼前这个衣衫褴褛、垢头蓬面的年轻人,竟然摇了摇头!
    “竖子尔敢!”老人心想,且自问,何等受过这种窝囊气,遂收回双手,再次背到腰后,双眼轻轻眯起,沉声缓缓道:“小兄弟,且听老夫一言,身在江湖,切莫太狂。”
    原本呐,老人家只是给年轻人一个善意的忠告,但不曾想,到了人家耳中,这忠告便成了恐吓与威胁!
    李坎撇撇嘴,用力抠了抠耳朵,拔出手指,轻轻弹飞一坨耳屎,斜眼瞧着白发老人,说道:“狂怎么了?狂犯法吗?叫乾元皇帝过来逮我啊!”
    眼见这个河溜子油盐不进,白发老人轻轻皱眉,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此子尚且年幼,杀之愧心。”
    片刻后,白发老人恍然大悟了一样,张开嘴角,就连眯着的两眼,也睁开了,又过了一会,才说道:“原来是你!”
    这次轮到李坎皱眉了,开口道:“老头,咱们熟吗,别想着和我套近乎,没啥用。”
    确实。
    白发老人平生也是第一次初见这个河溜子。
    但五年前,一则帝诏传遍神州。
    很多人就算没有亲眼见过那个被乾元皇帝流放弱河之上的刁民李坎,可多多少少也曾听说过这事。
    “该不会就是这小子吧?”
    眼前这个河溜子,就很符合刁民的气质,再有一点,就是这小子现今的年岁,同五年前被流放的十四岁刁民李坎,勉强也能对上号,目测大抵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
    “先诈他一诈。”
    就见白发老人的老脸上面,露出一副极善良、极温和的笑容,咧开嘴说道:“小子,这五年,不好过吧?”
    老人言罢,竟是嘿嘿笑了起来。
    这话听着关切,可老家伙脸上欠揍的神情,已经表明了一切。
    李坎不傻,自然能够察觉出,眼前这个老家伙是在幸灾乐祸,冷笑道:“逍遥自在,怎么,老头羡慕吧?”
    就听老家伙哎吆一声,伸着脖子开口道:“老夫好羡慕吆!”
    紧接着,老人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利刃一般直刺李坎心窝!
    “饮水弱河,生咽鱼糜,星月作灯,冷筏作床,天作被,春夏倒还好,秋冬悲风飞雪作衣,苟延残喘,能熬过五年,确实不易,小子,你应当问问南离州数百万人,羡慕吗?”
    白发老人就刚说完,李坎便冷漠道:“你知道的太多了!”
    又几乎是同一时间!
    手中树枝作剑,直刺白发老人要害部位!
    若李坎这一下得逞,后果不敢想象!
    就见白发老人不惊不慌,嘴中依旧还在说道:“吆,急了,急了,老夫还能继续说下去嘞!”
    就在树枝即将触碰到老人嘴唇的一刹那,被老人两指轻松夹住。
    “小子,往哪插呢?出手如此毒辣刁专,老夫看你火气很大嘛?”
    “刚好老夫平生喜好助人为乐,今日便无偿助你消消这积攒已久的火气!”
    言罢,白发老人的两根手指,瞬间变动,化夹为弹,轻点在树枝梢头。
    顿时,李坎只感握住树枝的右手,生出一道无可阻挡的力道!
    迫使他五指猛地张开,树枝脱手。
    这股力量正面撞击在李坎身上,让他来不及后退,闷哼了一声,至竹筏上倒飞而起!
    飞离河面三丈高,最后砰一声砸入弱河!
    “呵,小子,不自量!”白发老人笑道。
    挥了挥两只宽大的衣袖,委身坐在竹筏上,一副悠然模样,心情大好。
    那一指,意不在伤人,意在吐一口气,但凡那小子给人个台阶下,也不至于揭他伤疤不是。
    可转念一想,那小子若非是这般狂妄,倒还不是个刁民了嘞。
    “哼!”老人端坐在竹筏上,冷笑了一声,随后轻道:“老夫倒想瞧瞧,你还能坚持多久?”
    足足三十息,李坎才从河中露头,仰天怒吼了一声,实在是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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