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借用了问乡楼的门廊,是临时搭起的,地方很小,歌姬们只好坐在地上,唯一的梳妆台被张岱占用,张岱手里拿着柄玻璃镜,气定神闲地用帕子一点一点地擦拭脸上的油彩,浑然不在意包括工部尚书在内的多人在外面等着他。
“杨波,你的玻璃镜不错。”
张岱见杨波倚在门口不肯离去,只是扭头说了一句,又接着摆弄他那张脸。
这人长脸微胖,黑黢黢的短髯,被精心打理过,显得很有型,不过.....
这人的发际线很高,脑门儿尖锐,就这样的小脑袋瓜,怎么可能是个天才?早秃子还差不离。
杨波心里恶狠狠地想着,脸上没有好颜色,只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算是作答。
苏洛儿眼角的余光扫了杨波一眼,开始为张岱梳理头发,动作轻柔体贴,女子对待自家夫君也不过如此,两人似乎还在聊着戏班里发生的趣事,梳完了头发,又为张岱扎上一方天蓝色的方巾。
这活本是站在一边的小婢干的,此时小婢反而无事可干,她似乎也意识到哪里不对,神色显得很紧张,时不时偷眼向杨波看过来。
杨波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醋味居多,心底升起一股无名怒火。
张岱这是在杨波的底线上蹦迪啊,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他的地头,还容不得张岱一个纨绔如此放肆。
杨波可是耍过长刀的,对付张岱这样的文弱书生,易如反掌,但那样的话,会不会有失风度呢?
杨波往后看了看,张廷登正在不远处用手拍打问乡楼的墙壁,其他人则在一扇玻璃窗前指指点点,他们在研究问乡楼,没人注意到这边,除了沈世魁。
沈世魁很执着,认准了要抱杨波的大腿,就死缠烂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杨波拿他也没办法。
“夫子,你看这款可好?”
苏洛儿在为张岱挑选腰坠儿,挑了个黛色半透的,张岱家到底有多少银子,光是腰坠儿就装了一匣子,张岱笑道:“就是它了。”
苏洛儿‘咯咯’一笑,单腿跪在地上,亲自为张岱戴上,气人不?真气死个人了,完全当杨波是透明的存在。
杨波脸都黑了,黑得像锅底。
穿戴已毕,一袭浅色缎质长袍,腰间扎紫色腰带,挂黛色玛瑙坠子,苏洛儿殷勤地递来一只折扇,张岱拿在手里,啪地打开,然后又合上,原地转上一圈儿,衣带飘飘,还真有些玉树临风的样子,逼气十足。
张岱做得很自然,但在杨波眼里,他是在做秀,秀的是优越感。
他是官N代,自小锦衣玉食,何曾为吃饱穿暖担忧过,他不会觉出他在秀,因为他本身就很优越,何须秀?
这跟说出‘何不食肉糜’的那个混蛋皇帝并无二至,别人以为他荒唐,而他自己还以为提出了一个充满善意的解决方案呢。
管子说:‘仓栗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衣食足,就是说大家都不愁吃穿,你有钱,可总有比你更有钱的,人家并不会当着你的面说,我更有钱,而是通过像张岱这样做秀,来秀优越感,让你觉得高不可攀。
对这种做派,杨波深恶痛绝,因为他无法忘记,前世遇见过的那些瞧不上他的人,他一个快递小哥,处在社会最底层,处处都有人跟你秀优越感。
一身臭汗,就看不起你的,怎么了?
对他们来说,秀优越能给自己带来心理是上的极大满足,就是‘荣’,对被秀的快递小哥来说,小心脏受到了伤害,当然算是‘辱’了,这是杨波对‘知荣辱’的新解。
其实是人性,几千年了,变的是形式,内里从来改变过。
张岱转了一圈儿,感觉很满意,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才情公子,就该是这么个样子。
风流才子,戏文里都是这么唱的,现实也的确如此,张岱面皮白净,面相周正,保养得很好,三十刚出头的年岁,一点儿也不显油腻,加上山阴才子的大名,不迷倒一堆青春懵懂的少女才怪。
“洛儿,此地谈话不便,我们去汉厅。”
张岱在掌心轻敲了一下折扇,丢下一句,抬腿便往外走。
来了...
杨波侧过身去,等待张岱与他错身而过,一只脚悄然离地,一旦张岱跨过门槛,只需轻轻一绊,先让他来个狗啃泥,给他长长记性。
‘看清楚,这里是沈家堡,是我杨波的地头。’杨波在心里冷笑道。
未料,张岱没有跨过门槛,而是突然俯身过来,跟杨波咬起了耳朵,“你的女人苏洛儿把我张岱当枪使呢,你也不管管,当我张岱是好耍的么?”
杨波愣神之间,张岱已扬长而去,
“夫子,等等奴家啊。”苏洛儿眼瞅着杨波,话却是对张岱说的,抬脚便要去追张岱,杨波挺身而出,拦住了苏洛儿的去路。
“洛儿,你跟张岱的这出戏要演到何时?”
苏洛儿匆忙间止住脚步,身体终是跟杨波撞了个满怀,她一把推开杨波,恼道:“杨老板,奴家可没演戏,是张家班在演戏。”
苏洛儿过去都是拿公子称呼杨波,从来不称呼杨老板,杨波听着,心里一阵刺痛,“洛儿,你又不是张家家的小婢,何苦自轻自贱...”
“自轻自贱?”
苏洛儿睁大双眼,直愣愣地看着杨波,冷道:“这么说奴家过去对公子投怀送抱,在公子看来,也是自轻自贱了?”
“洛儿,你知道我没有,我只是...”
“你只是害怕你家的那头母老虎,是也不是?”
苏洛儿说着,眼圈儿都红了,“奴家要的只是公子的一句话,公子要奴家等到几时?”
苏洛儿比杨波还大上三岁,杨波等得起,苏洛儿等不起,人老色衰谁还要啊,苏洛儿估计想表达这么个意思。
杨波的困难在于,沈燕青明确说过,不许杨波跟苏洛儿有牵扯,因为苏洛儿不仅容貌过人,说国色天香一点儿不为过,而且还相当有才情,沈燕青觉察到极大的威胁,再怎么大气,也不能引狼入室,这是沈燕青的底线。
“洛儿,我...等我...”杨波上前一步,握住苏洛儿细嫩如葱白的双手,犹豫道。
“你放开..”
苏洛儿狠心要甩开杨波的手,“奴家就是不能再等了,张岱不错,家里妻妾成群,多得自己都叫不上名儿来,若是奴家嫁了张家,念在奴家也曾为公子尽心办事的份上,常到山阴去看看,奴家走了。”
杨波岂肯放手,急道:“洛儿,我要你...”
“公子,要奴家..做什么?”
苏洛儿闻声泣下,过了好一会儿,又道:“别让奴家等太久,奴家...先去汉厅看看。”
苏洛儿抹了抹眼角,垂首急急而去,杨波一转身,却见沈世魁冲他竖起大拇哥,“杨老板,是真汉子就得护着自家女人,别让人给拐跑了。”
....................
汉厅是就是会议厅,这样的会议厅问乡楼拢共有五间,一楼秦厅和汉厅,二楼唐厅和宋厅,三楼明厅,这是杨波从后世剽窃过来的命名方法,简单易记,大家都觉得不错。
众人来到汉厅,室内一张长方形的大木台,两边摆着椅子,显得很宽敞,有人送上茶来。
苏洛儿脚下生风,步履轻盈,笑吟吟地为众人奉了茶,眼瞅着杨波,在他身边坐下,心里美滋滋的。
苏洛虽是倚红楼出身,却始终守身如玉,如今得到杨波‘我要你’这句话,此生总算有所托负,一颗悬着的心落地,这个世代,女儿家的终身大事实在太重要了,孤老终身会被人唾弃的。
众人端起茶碗,有人希希溜溜地喝了起来,有人端起闻一闻,又放下,张岱精通茶道,看了一眼那茶碗,便知这茶不合他的心意,自然不会去饮,阮大铖端起又放下。
杨波的茶比起寻常百姓家的茶好不了多少,太过粗糙,阮大铖在船上就忍了,谁知到了沈家堡,还是如此,见杨波望过来,索性不忍了。
“杨老板,请恕在下无礼,这茶实在难以下咽。”
余者闻言直刷刷向杨波看过来,且看杨波有什么说法。
“军中官兵平等,衙署公事从简。”
杨波端起茶碗,灌了一口,淡淡道:“这是我定的规矩,阮先生若是连这个都不能适应,劝你还是早日离开沈家堡为好。”
张岱奇道:“为何有这等规矩,区区茶叶,花不了多少银子,而且据我所知,杨老板并不缺银子。”
“可是还有很多老百姓连饭都吃不上啊。”
“咱家办事房里也是这种茶,咱家都习惯了,呵呵..”
韩赞周倒是为杨波帮腔,阮大铖也只好端起茶碗轻酌了一口,当真苦涩难当啊,张岱左右瞅瞅,始终不肯饮,人家花花公子,自有人家的坚持,杨波也无须理会。
这算是个小插曲,众人闲聊一阵,说的多是和戏目有关,张岱突然问道:“杨老板,你觉得戏台如何?”
“不错啊,很好。”杨波一愣,答道。
张岱闻言,大摇其头,说道:“戏台不好,不止是这个戏台不好,这世上的戏台都有个毛病。”
“宗子莫要卖关子,快快道来。”张廷登好奇地问道。
“张大人,您知道晚生最爱华灯,所谓何来?”
张岱顿了顿,又道:“就唱戏而言,晚间才是好辰光,生计活路都停下来,正好听戏,可偏偏天黑看不见,戏台演不了,人却不能枯坐,便早早睡去,岂非白白浪费世人大好时光?”
“所以...宗子便想到用华灯照亮戏台?”
张廷登的口气有些不肯定。
“非也,我爱华灯乃是为世人燃起一丝亮光。戏台上无论放置多少盏灯,戏依然是演不了戏的,不过,晚生知道,杨老板善奇事,也许他能帮着想想办法?”
张岱两眼放光,兴奋地望着杨波,很是期待杨波的回答。
戏,当然可以晚上演。
杨波甚至钦佩起张岱来,张岱因为喜好这一道,所以想得远,还真让他给想着了。
后世大多数的舞台娱乐活动,确是在晚上进行,只是换了个说法,电影、电视、晚会,甚至连上网也是晚上居多,原因很简单,白天要上班,晚上才是娱乐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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