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衙役一听“官升一级、赏银千两”这八个字,眼前一亮,都来了精神,呼啸一声,一拥而上,铁尺、单刀什么的,齐齐往“李闯手下的逆贼”身上招呼。一时间乱乱烘烘,喜气洋洋,你争我抢,其中不乏使绊子、拖后腿的,唯恐让别人抢走了功劳。
这些人虽然人数众多,但在乔师伯眼中,就如同是土鸡瓦犬一般。只是鸡犬们身上都套了一身差服,趾高气昂的,他却也不想多惹祸端,即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只有数尺长,比一般的软鞭、九节鞭都要短得多,也不以牛皮或牛筋制成,仅以麻绳编制,缠、抡、扫、挂,灵便之极,将一件件兵器卷下,再远远地抛了出去,想叫他们知难而退罢了。那些公差刚把刀笔举起来,忽地就没了踪影,如同变戏法似的,都大感奇怪,笑嘻嘻地跑去捡了来,重又加入战团,奋勇杀敌,竟无一人落后。
乔师伯微感不耐,啪地一下将一张梨木桌子踢起,阻了他们一阻,乘机挟了白倩跃出门外,说道:“鹰爪孙不识好歹,西海老人可不陪你们玩了!”每说一个字,声音便远了一些,待到说完最后一个字,早已在数里之外。欧竹子等三人唯恐落了单,这个姓乔的西海老人一离开,也便跟出店去,“乔师伯、乔师伯”一叠声地叫着,大呼小叫地跟了下去。
楚江秋乘机调匀了内息,胸中不再那么烦恶难受,上前谢道:“多谢大人相助,大盗望风而逃。”
司空徒大喜,笑道:“这些饭桶只会吓唬吓唬老百姓,哪里有什么真本事?好汉快追上去吧,别让你的小娘子吃了亏。”
楚江秋脸一红,应了一声,低头看见蜷在地上、兀自目瞪口呆的牛二,心想此刻有要事在身,确也抽不出时间来吃牢饭,便道:“念在此人无甚过犯,还请大人从轻发落。”
司空徒道:“放心,兄弟自理会得!”
楚江秋其实不知,牛二本就有盗马之意,因此虽是代他受过,吃几下板子,倒也没有太冤枉了他。此时他见司空徒应允了,才放下心来,告辞了众人,出门寻着大黑马,翻身上了马背。想到不久前还是两人同行,有说有笑,风光旖旎,如今却是下落不明,不知生死如何,心中惴惴,暗中叹了口气。记得方才那人自称“西海老人”,那住处定是在西边了,于是辨明了方向,一提缰绳,电掣星驰而去。
楚江秋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大片接着一大片人迹希逢,飞尘不到的沙漠田。往较远的地方看,到处都是荒凉的沙堆,堆积成岭,有的竟达数丈高,风卷起满地的尘埃,直蔽天日。
他孤身一人,已在茫茫大漠中走了一天一夜。黑云虽然神骏,但几天的长途奔越下来,体力渐渐不支,早已是在勉力支撑,如果将它带入沙漠田,无疑是在要它的命。因此楚江秋才将它好好地寄养在一户农家,临别之时,楚江秋不舍地拍着它瘦削的前额——额头中间有一条白道,那是它的标志——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主人带回来!”黑云颇通人性,好像听懂了他的话,点着脑袋,默不作声地跟农人走了,转身之际,楚江秋似乎看到了它眼中的泪光莹莹。
把黑云留下,楚江秋还有一个意思。待他将白倩救出来之后,再带她来寻了黑云,到那时,两人一马,劫后重逢,岂不又是一番欢喜无限?楚江秋每次想到这些,嘴角都会情不自禁地露出浅浅的笑意。但这笑竟像是留不住的朝露晨唏,片刻之后就从脸上悄悄滑落,代之以沉重的思考:“她究竟被带去了哪里?”
一路上,他问了十数人“西海”在哪里?可是这个地方,离大海几乎有数千里之遥,去一趟便如同是西天取经一般,甚至连一个像样的湖泊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海”了。楚江秋仍是不肯死心,一直向西边寻去,直到草木渐稀,双足终于踏入了黄沙漫天的沙漠田。
当第二天朝暾初上之时,楚江秋算算已在沙漠中奔走了一天一夜。自五岁起,他的父亲先用铁醋药水洗,又要他每日头戴铁帽,脚穿铁靴学跳,因此体内真气充盈,越是发力,越是觉得精气鼓鼓然、沛沛然,似有绵绵不绝之感,这是自小苦练方才有所小成。
楚江秋深吸几口气,精神大振,又往前赶了一段,借着晨曦微光,蓦地发现沙地上似乎有一行浅浅的足印。
楚江秋大喜,伏下身子细看,果然是一个人的脚印,间隔了数尺,这人一步迈得好大,但终究还是把痕迹留在了黄沙上。楚江秋仰头感谢上天,心想:“但愿这就是那乔西海留下的,原来西海就是沙海,他武功再高,背上负了一人,终究做不到踏沙无痕。”过了一会儿又想到:“怎么只有一行脚印……是了,那三个看来武功低微,虽叫他师伯,想来必不受他待见,因此就撇下了他们。”
他此时陷在沙海之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心中一点茫漠的希望,就是这行足印确是乔西海留下的,因此不自觉地,尽是往这上头去想。此处风沙甚大,足迹清晰可辨,应是刚离去不远。楚江秋想毕,抖擞精神,一刻也不停,迈开大步赶了上去。
沙漠里夜间极凉,日中又极热,楚江秋奔了半日,被头顶上的太阳烤得头昏脑涨,几乎睁不开眼睛,掏出水袋来灌了两口水,方才觉得清醒了一些。这一清醒,便发现足迹已变得很淡很淡,远远地向着远处一座废弃的土城。
他心中一紧,悄悄地向着这座土城而去,看着明明就在眼前,可这一走,又是半日,等终于到了城下,已是黄昏月上时分。只见它几乎全是用当地的黄土垒成,矗立了几百年,经不起风雨的侵蚀,墙垣朽败,日久失修,早已不复当年的雄姿,但仅剩的几处墙头,也足以挡住这狂风恶浪。
楚江秋悄悄地转过两座高大的墙垣,一不小心就与一个正在城内坐地的老头子打了个照面。只见他生得苍老瘦削,双颊深陷,须似银发,浓浓的遮住了半张脸,还剩的半张脸上也满是诧异之色,圆睁双目,与楚江秋对望了片刻,突然开口问道:“你,你是谁?”话声不甚流利,像是许久不曾开口与人说话了。
楚江秋见不是那个叫做“乔师伯”的,先自放下了心来,见他年老,便恭恭敬敬地答话道:“老人家,小子楚江秋,想……”
他原想问明去往西海的路径,免得在沙漠中四处乱走,迷失了方向,但甫一张口,便被那老人打断道:“你想什么,定是想抢走我的饭食,是不是?”
他这一说,楚江秋才发现他面前当真支着一口大锅,下面生着火,里面咕噜咕噜的,不知道在煮着什么,一股鲜味弥漫在空中,惹得人垂涎欲滴。锅下添着柴,旁边还堆着一些,都是附近枯死的胡杨木,早已干得透了,是再好不过的材料。看来楚江秋误闯的,就是这个老者在沙漠中的“家”了。
楚江秋心中暗笑,自己肚中确也有些饥饿了,但即使再不肖,也不至于到去抢一个老流浪汉饭食的地步,于是解释道:“不是的,我只要……”
那老人并不理会他,一俯身端起了锅,那锅里的水烧得正开,滋滋地冒着白气,他竟也不惧,端着锅一溜烟地躲到了土墙背后,脚步极快,窜跳迸纵,灵便之极,楚江秋只觉得眼前一花,便不见了他的身影。
楚江秋见他手抓铁锅的模样和轻身步法,脑子中忽地想起一个人来,失声叫道:“你是金老童前辈!”
他所说的金老童,乃是四川青城山真武观松鹤真人座下首徒,艺成下山之后,与其妻陈碧君合称“无双无对、雌雄双绝”,一二十年间,纵横江湖,打遍川、甘、陕各省无抗手,闯下了好大的名头。尤其是金老童的绝技“百劫千生手”,神出鬼没,凌利狠辣,惯于锁拿封闭对手的招式,中者有力使不出,如坠百劫千难中,因此才有了这诨名。但是两人武功虽高,但性情乖张,行事往往不依常理,任意为之。因此西北诸省的武林人士,听到“无双无对、雌雄双绝”的名号,欣喜者少,多数则是皱眉摇头,大呼倒霉,避之唯恐不及,甚至有人暗中称他们为“无法无天、雌雄双鬼”的。
只是在二十年前,两夫妻一齐莫名其妙地消失,从此再无人见过他们的行踪,仿佛世上从来没有过他们一样。一时间人言纷纷,有的说他们被厉害的对头设计,两人一夕之间同时毙命;有的说他们厌倦了武林中的仇杀,乘槎出海,到极东的小岛上做了一对神仙眷侣;还有的言之凿凿,道是亲眼看到他们生儿养女,之后性情大变,不想再沾染江湖上的恩恩怨怨,于是隐居深山,再不过问世事。如此种种,莫衷一是,兴味盎然地传了几年,慢慢的就再没有人记得起曾经的“无双无对,雌雄双绝”了。
楚江秋记得小时候听大人讲起他们的神奇事迹时,自己才刚刚懂事,但“金老童”、“百劫千生手”、“雌雄双绝”等名称早已牢牢地记在了他小小的脑海中,如今记忆中的人物蓦地出现在眼前,不禁愕然大异,情不自禁惊呼出声。
这个老儿确是金老童,只是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却颦眉沉思,喃喃自语道:“谁是金老童?金老童是谁?”似乎这是他极熟悉、极亲近的一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仿佛眼前总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痕迹,在逗引着他,但只要伸手去抓,就一下子逃得无影无踪,再也找寻不着。
楚江秋此时心中已有些明了,这个曾经纵横江湖的武林怪杰,必是经历了人生中的巨大变故,以至于变得颠三倒四,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而从前的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全然记不起来了。
楚江秋既知他是金老童,不便再打扰,于是大声道:“金前辈,在下这就走了,我走了!”说罢,有意咚咚咚地发出些声响来,大踏步离开土城,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只是一味地向前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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