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越近就越是明显,白花花的,断然不是个人的模样,白倩暗中松了一口气。这几日屡受困厄,现在最怕见到的,反倒是人。待得到了近前才看清,原来是有人将一侧的墙壁涂上了白灰,又在上面写了许多字,白倩将手中的蜡烛举高,仔细地读着,生怕错过了什么。只见上面的字迹柔细灵秀,虽是匆匆写就,也可看出应是出自女子之手,说不定就是偷挖此洞之人:
“余与老童相识之初,两厢投合,心心相通,他授我一身武功,携手闯荡江湖,十余年来几无抗手。以为从此鸦随彩凤,人生畅情适意,只愿与之白头偕老,共渡此生,此外别无他求。老童武功日高,意得愿遂,仍不知满足,一心只想显名声于天下后世,日日苦修百劫千生手,渐成癫狂。一日之中,与余言语寥寥,有时竟数日不交一言。人生苦闷,莫过于此。”
白倩反复读了两遍,心中疑道:“老童是谁?”她生长在深宅大院,只因偶然的一个机遇,学了几手巧妙至极的招式,所谓的江湖阅历也仅限于去人家家里偷偷宝刀之类的,因此自是不知当年“金老童”和“百劫千生手”的鼎鼎大名。在她的想像之中,写下这段文字的人,定是一个失意的女子,丈夫另有所好,不免终日郁郁寡欢。同是身为女子,白倩心底那块柔软的地方不觉间被触碰了一下,若有所感:“两人在一起,若是两厢投合,便是极好的,他要是真心待我,我就是为他煮饭烹茶、抹桌扫地,也是心甘情愿。又何必去学什么高深的武功,就是日练夜练,练到天下第一又如何,也不过是日食三餐,夜卧一榻,与普通人又有什么差别了?”
白倩纯是少女心思,须知修习武学一道,看起来似乎不过是拳掌劈击、轻身飞跃、打坐参禅,但其中颇合阴阳五行之道,生克变化无穷,甚至还包含了宇宙的无上哲理。尤其是修炼上乘武学之人,往往可以保精养气、吞吐沉浮,周身关节肌肉无不转折如意、畅遂无比,更不用说可以凭之惩奸除恶、名荡天下了。因此历朝历代,沉迷其中的人极多,更有人因此走火入魔,轻抛性命的。不仅武学一道,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等也是如此,高明之人往往能从简单中窥见繁复,在朴素里领悟多彩,越是深入其中,越是滋味无穷、不可自拔,否则就不会有卫懿公好鹤亡国、王守仁哭棋赋诗等之类的故事了。
白倩见壁上再无其他文字,叹了一口气,再向前行去。甬道时宽时窄,有时候竟要爬行才能通过。白倩边走边把蜡烛向四周照去,果然过不多时,又寻见一处字迹,同样是涂以白灰,再在上面书写,只见上面写道:
“犹忆那年春天,西海某君造访家中,言之宴宴,大合我心。余一时糊涂,希图目下之欢,哪顾将来结果。来到西海山谷后,日日与老乔优游山林之间,倒也欢乐无限,次年诞下一女,更遂我多年之愿。谁知余之命途多舛,竟至于斯。数年光阴,匆匆而过,老乔对吾日淡,不复多看一眼,尚不如昔日之老童。又几年,老童追踪而至,继而纠缠不休,老乔情薄,将吾囚于此间,令余不得与老童相见。吾罪既重,幸勿更增新咎,老童与我,有恩有情,岂能终生不复相见?”
白倩这才明白这条甬道的来历,竟是为了能与旧情人相会之用。宋以后几百年间,理学一直被奉为正统,以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程颐语),但即使严肃如朱熹本人,也并不反对妇人改嫁,曾说过:“夫死而嫁,固为失节,然亦有不得已者,圣人不能禁也。”而民间普通妇女改嫁甚至三嫁很是普遍,大家都习以为常。风俗如此,因此白倩也并不以为意,甚至暗暗地期望这个苦命的女子终能与“老童”相见,顺便也助自己逃出生天。
但过不多时,她便失望了,在第三处文字前,她驻足良久,久久凝视:
“在此凿洞已有数月,幸未被老乔发觉,但夜夜劳心役虑,晨昏吊胆,身心俱疲,已渐感不支。今晨又呕了血,头眼昏花,双手脉搏微弱,弦数迟缓,自知已去日无多,非针灸药石可医。明晚恐无法再到此间,最终功亏一篑,岂非天意哉?余若有来生,既不愿武功天下第一,亦不希图富贵极品,只愿做一个荷锄之农人,打柴的樵夫,几间屋宇,聊避风雨,与心上人长伴常随,吾愿足矣!春天已至,青城山上,余与老童合种之梨树当已繁花盛开,香雪如海,吾今生若能再见一眼,便是死亦无憾了!亡命人陈碧君绝笔于此。”
看到这里,墙上再无其他文字,白倩这才知道原来她叫“陈碧君”,果然是个女子的名字,此时她早已是泪落如绠,既怜悯她不幸的命运,又为她的失节而感慨。
哭到一半,突然想起最后一处文字中似乎有并未将甬道贯通的意思,白倩的心在那一瞬间紧了一紧,因为缩得太快而感觉到了真实的疼痛。她收了眼泪,扑在墙上再看,果然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最终功亏一篑”!
这几个字分外醒目,刺着她的眼。白倩并不甘心,抹去脸上的泪痕,勉强提起脚步,踉踉跄跄地向更深处挪去。兴许那个“老童”帮她从外面挖通了出路,兴许附近的野兽打架偶然撞塌了出口,兴许这些泥土石块某一天自己跑了出去,兴许……白倩一遍遍地想着种种匪夷所思的故事,在没有达到绝境之前,她还不想让心中的那点希冀之火轻易地熄灭。虽然才离开巴州没几天,但她已不是从前那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了。
一边走,她一边瞪大了眼睛往两边看,不过除了那三处,后面再无一个字、一句话留下。这次她没走出太远,就被阻在了一处土壁前。原来泥土石块并没有自己长腿跑走,附近也压根没有野兽,这是一条死路,地道果然没有被挖通。
最后一点希望之火扑地消失了,白倩此时头脑中空空如也,不知该想些什么,手一软,燃了一半的蜡烛从她掌中滑落,掉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就熄灭了。她没有流眼泪,这几天,她已经把泪流尽再也流不出来了,只觉得双腿酸软无比,轻飘飘的似乎已不再是自己的,身子像是被人抽去了骨架,再也撑不起身体的份量,眼前一黑,向前重重地倒了下去。
咚的一声,身子撞在面前的那道土壁之上,哗啦啦几声响亮,和她身子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大团一大团的泥沙细石,轰隆隆回声不绝,闷闷地传了出去,很快在她身边堆起了一座小山。
为什么……白倩斜靠在壁上,茫然地望着眼前巨大的土堆,她的脑子像是被百劫千生手封闭了穴道一样,想去想点什么都是极为困难。但冥冥之中似乎觉得这个“为什么”与自己性命攸关,那是非问不可的,为什么……为什么……
她定了定神,闭目休息了片刻,一个字一个字将脑子里这些模模糊糊的字说了出来:“为什么……这里的土……会……这么……松软?”
啊!她激动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自语道:“管他为什么,我不是可以出去了吗?”她低头找了找,果然从土堆下抽出一根青铜连盘鸭灯,盘和灯早已不见,只余一根青铜灯柱,应该是陈碧君留下的无疑。试了试正合手,往前捣了几下,一大块连着一大块的沙土纷纷落下,再使劲捣几下,一线阳光如利剑般切开厚厚的土层,终于照在了白倩百端交集,禁不住欣喜若狂的脸上。
她此时自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谷地下面有热气,潮湿异常,洞内不停地有水渗出,汇成涓涓细流。水流柔软,但多年来长流不止,慢慢地将土层掏空,只剩下浮土盖在上面,再加上离洞口其实已不远,因此一挖就散。假如白倩早来了一两年,又或是挖洞时偏了一点,那就不免遗恨终生了。
白倩扒开土堆,三两步跨了出来,回头再看时,不禁叹道:“此人当真不走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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