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回走出醉怀居,想着刚才秋老板说的话,真是什么样的好姑娘遇见了自己都每一件好事吗?远嫁到宁州草原上金顶的大帐和在此间苦苦地等着一个一言未留说走就走的浪人,两者相比,哪一件算是好事呢?今日,红袖姑娘确是因为遇见里自己,才遭遇那样的事,回想起刚才那个疯子,真像是着了魔障一般,癫狂之态,甚至不能再称他为人,自己却因一时的犹豫,险些让红袖姑娘遇了险,如若不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回颜穆勒出手相救,后果不堪设想。
还是自己独自去找那古老头吧。
东街的酒坊外,古老头倚着墙,提着酒壶,倒在一旁睡着,楚回不想扰醒他,便也在一旁坐下,思索着如何开口问他隔世环之事。
闭眼假寐的古老头却先开口了:“你来啦,柳州人。”
楚回心里虽然知道这老头定然不简单,却没想到他早就看出了自己的身份,此时矢口否认也无意思,倒不如大方认了,往后所问之事也好开口,便答道:“古老先生见识之广,楚某甚是佩服。”
“你姓楚?无量城内几族大姓中没有姓楚的,不过在九裘皇帝的屠城令和这些年真武帝的绝杀令中幸存下来,你这一脉还算是有本事的。”
柳州无量城内的落辰术士最以血统为重,从不与外族通婚,所以数百年间只有山、萧、嬴、符等几个大姓。楚回不能再暴露自己合相一脉的秘密,只是说:“我族并不在无量城内,而是修行于柳州乡野之地,虽未免于战火,但所幸还存留了下来。”
古老头也不深问,灌了一大口酒后说道:“不管你姓什么,但老头子知道你们最稀罕的是什么,说吧,来找我是为了三清镜,还是为了隔世环。”
“隔世环。”楚回知道,此时自己隐瞒的越多,这个古怪却直爽的老头子讲的就会越少。
古老头此时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满脸沧桑,看不出年纪的柳州术士,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在这涯海诸岛屿和南北大陆之间遇到不少流亡的柳州人,他们有的只是隐匿自己的身份,躲避昊朝的追杀,苟活于世。但也不乏怀揣着复国之梦,在世间游走,四处寻找强大术器的柳州术士。
洞悉天下大事,甚至能预料天数的三清镜,能指使幽兵作战,号称可以唤出十万冥王之师的降世冥王旗,都是他们毕生的所求。
可唯独这隔世环,名声虽大,却少有术士去探寻,一是因为隔世环绝世已经超过了千年。
在柳州人眼里,消失于世上超过百年的术器被称为“乘风”,踪迹已如风般难以摸索,消失五百年以上的被称为“有凤栖”,传说只存在上古灵鸟凤凰的栖息之所,而像隔世环这样隐世千年的则被称作“仙踪”,传说已被悟道登仙的术士带回了无上仙境,流传于世的只有传说罢了。
二是因为,隔世环这样的术器即便寻到了,又有几人能驾驭这样的神器呢?而且这隔世环究竟有何种神力,各种说法流传甚广却莫衷一是,只有寥寥几个传说和古籍中有些什么“今生往世”之类虚无缥缈的描述。
眼前这个柳州术士确是为这样的术器而来,古老头越发觉得他并不是什么修行于柳州乡野的术士的后人,开口又问道:“年轻人,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知道隔世环的下落,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
“凭古老先生是漓远族的寿尊,凭古老先生和楚某的萍水之缘。”楚回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银质的小酒壶放在他和古老头之间。
芳青州漓远族,以长寿闻名于世间,漓远人一百岁为“带须”,二百岁为“问天”,三百岁者则被称为“寿尊”。一个在世上活过了三百多年的人,对于世间各种传闻轶事当然都通晓了大半。这个年轻人很是聪明,竟能在一段故事和几句对语中看出了自己的身份,这个年轻人又太过聪明,竟然能看出自己如今活在这世上唯一的所求,古老头看着地上这个精致的小酒壶,长叹了口气。
“这就是符世勋的‘千杯不尽’?”
“对,这正是酒仙符世勋最得意之作,相传他将强大的秘术灌注于这酒壶之中,任何清水浊液倒入这壶中,再倒出来,便成了佳酿。”
“用它来收买隔世环的下落?”
“谈不得收买。”
“若是老头子不知道呢?”
“那便是宝物配英雄,这小壶就当与古老先生交个朋友。”楚回爽朗笑道。
“我哪算是英雄。”古老头也大笑几声,旋即问道:“你寻隔世环多久了。”
“再过四月,已有七年。”
“一无所获?”
楚回想了想,从怀中掏出那本费劲心里从沙漠中带回的那本古旧的经书,递给了古老头“仅此一物,是前些日子在额古娜白额夷钦寺中找到的。”
“白寺?”古老头接过经书,仔细翻了几页,又问道:“这上面讲些什么,你可知道?”
“一字不识。”楚回苦笑道:“不知道古老先生可看得懂。”
古老头摇了摇头:“这是宁州挞答教的摩云梵文,我不认得几个,但若是你是在白寺中寻到的,那么它与隔世环或许有些渊源。年轻人,我下面告诉你的,对你或许有用,也或许没用。你若信了,你寻隔世环之路恐怕又要多几分险苦了。”
“先生但说无妨。”
古老头将经书交还给楚回,缓缓说道:“当年宁州铁勒部的大萨满率使团来南陆与萧不害论道于颖上,同行之人有他的一个徒弟,叫做那伦,那伦一直跟随十九世大萨满左右,他把大萨满所有的箴言都用摩云梵文记录下来,据说,其中还记载了大萨满与萧不害在颖上帐中的所有谈话,铁勒部的第十九任大萨满在回到宁州后便去世了,那伦成了铁勒部的第二十任大萨满,而他修行坐化之所正是白寺。”
“先生是说这经书上记载了当年铁勒部大萨满许诺给萧不害的术器的下落?”
“传闻罢了,这摩云梵文只由宁州历任萨满亲传给自己的徒弟,没人认得,讲的到底是什么,谁又知道呢?”
“多谢古老先生。”楚回起身道谢。
“嘿嘿,这‘千杯不尽’归我了吧?”古老头一把拿起地上的酒壶,又回复到了往日里笑嘻嘻、醉醺醺的模样。
楚回笑道:“那是自然。”
楚回正转身要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去,那古老头已经摇摇晃晃地提着那“千杯不尽”在水缸里舀水,楚回笑问道:“古老先生可听说早些时候十方街上发生的事。”
古老头举起酒壶灌了一大口,满足地捋了捋粘在胡子上的酒“当然听说了,吓人的紧哦。”
“古老先生见多识广,不知可否有什么见解。”
“鬼怪将横行于此,年轻的柳州人啊,你若是要去宁州,便赶紧去吧。天赋异禀的柳州人啊,上神赋予了你们通天之力,却落得个如此下场,你们想过为何吗?命途多舛的柳州人啊,你们带着上神之力降生于世,这种力量却没能救你们于深渊中,你们想过为何吗?柳州人啊,柳州人啊,你我都是上神的弃儿,你我都是黑白的棋子……”
古老头微醺着低吟,已经不再看向楚回,楚回愣愣地望着他,眼神中突然闪现出一丝冰冷的诧异,但转瞬就消失了,微微倾下身子向古老头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宁州,凤绯不正是嫁到那儿去了吗……
夜色将至,因为今日的两起凶案,城务司下令宵禁,楚回回去得晚,十方街上已经没有人影,出云客栈大门紧闭,门外却站着一个少年,少年一袭青衫,月色之下,身形萧索,透出一丝绝尘之气,稚气未脱的脸上眉头紧锁,又显出几分与年纪不大相称的愁色。
楚回看了少年一眼,从他身边走过,却被少年伸手拦了下来。
“你是柳州后人。”少年开口就问。
楚回暗暗吃惊,细细打量眼前这青衣少年,他这么没来由地一问,确让楚回有些猝不及防,不知如何作答。
青衣少年看着楚回只是望着自己却不回答,又说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柳州术士,今日我在街上施展的秘术了。”
楚回无奈苦笑,自己如此小心,甚至只用单手就结出了隐秘之术暗言•冥剑的术印,竟然被人看穿,自己施术的时候,那少年肯定就站在慌乱的人群中看着自己吧。
楚回退后一步,说道:“可我不认得你。”
“我叫山青。”少年昂首报出自己的名讳,夜风吹起他隐于帽中的一缕银发,那缕银发象征着自己落辰术士最宝贵的纯正血统,也象征着他最引以为傲的山氏血脉。
“你是山无量的后人?”楚回问道。
“无量天尊正是家祖。”山青有些激动地说道。
楚回看着他,一时无语,没想到当年九裘皇帝那么赶尽杀绝,之后真武帝又密下绝杀令,令精锐银甲编成千机营,常年驻于柳州,追杀那些幸存的柳州后人,饶是如此,无量城中最为尊贵的山氏一族,无量城的主人,竟然还能留下的血脉,真不知道这少年十几年来是怎么躲过千机营的围追堵截,逃到这里来。
“你这样随便地报出自己的名讳,不怕要了自己的命吗?”
“父亲告诉我,遇到柳州后人,便告诉他们自己的名字,就会得到帮助。”山青说道。
楚回看着他,许久之后,只是重复了一句:“可我并不认识你。”
山青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一丝茫然,旋即变成了一种彻底的绝望。
楚回淡淡地说了句:“你走罢。”就转身推开门,走进客栈,山青没有再跟过来,只是再合上门的一瞬,楚回又忍不住向他望去,那个月色下落寞孤寂的少年,一如当年的自己,师傅在千机营的追杀之下,穷尽毕生的精力,在自己身上结下了最强绝无伦的诡身术,才让自己不被银甲兵发现,而师傅在不能施术的情况下,只凭手中一根婆娑树的树枝,杀死三个银甲兵后,惨死在银枪之下。
那个在诡身术消除之后,跪在师傅尸体前连眼泪都流不出的自己,不正如门口那个少年一样,那么的无助,那么的绝望,仿佛天地之间仅有自己苟活于世般地孤寂。
昔日少年山河梦,奈何国破无家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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