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所爱隔山海

宫宴落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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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帝下令将那块天然刻有“梁安”的瑞石送上了暮星宫,交由钦天监开光供奉。又嘉勉了二皇子一番,赏下不少钱帛珠宝,连带着程惠妃都受了几句夸奖。
    “二皇子如此纯孝,惠妃姐姐当真好福气。”慕宸妃语气空旷如身处原野之地,浅的几乎听不真切,像极了连绵黛山中黎明时分初升的雾霭,消散时平添两分喟叹。
    程惠妃客客气气推诿着,嘴角则是骄傲的上扬,眉目宛然:“妹妹谬赞了,哪里比得上你家七殿下?今年若非是随慕候征戍南疆,恐怕这次雁山秋猎的头名,也落不着长焕的头上。”
    慕宸妃朱唇莞尔,可那双瞳孔深处却宛若一汪明灭晦暗的潭水,倒映着寂寥清影,搁浅着浮云般的薄思,沉淀下去的情绪寡淡的令人难以辨别。一旁裴昭容也适时接过话茬,口吻带着几分自嘲,似真似假道:“惠妃姐姐膝下儿女双全,满宫里谁不艳羡?哎……若等到熠儿再长个两年,和二皇子一般,懂事体贴一些,本宫也就不需要多操如今这份心了……昭仪姐姐,你说是不是啊?”
    梅昭仪款款一笑,落落大方:“妹妹有皇儿在侧,福气可不是一般人羡慕的到的。”
    裴昭容竖起耳朵听着,嘴角勾出一抹轻蔑的弧度。
    梁帝位居正中,刚才妃嫔们的谈话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些。他皱了皱眉头,瞧了眼裴昭容的位置,便向身旁的太监总管元郝吩咐道:“朕记得今年蜀州知府上供了不少名贵绸缎,除却之前赏给老二的,其它的,全部赐进林致轩。”
    “是,奴才马上去办。”一举止稳妥、白面无须的老者沉声应答。
    林致轩?郦美人的住所?众妃不禁侧目。
    “谢陛下恩典。”郦美人连忙福身。它裙裳单薄,腰肢纤细若迎风蒲柳,半点不像妇人有孕时的笨重模样,叫人顿生怜惜之情。梁帝赶紧扶住她,尽量放柔了声音,缓缓道:“既有孕在身,这些俗礼能免则免,静心养胎才是根本。”他眼神示意,郦美人的贴身宫女冬蝉立刻眼尖的上来搀住了她的手臂,给她披了层外衣,护着她重新坐下。
    郦美人无意识的抚摸着外衣的纹路,心下没来由的一阵忐忑。又悄悄观察了好几眼皇帝的脸色,仍不减惶恐。毕竟方才皇帝从进阁起,就一直没怎么关注她。如今骤然厚赏,她难免有些受宠若惊了。孟贤妃轻轻地拍打着她的手背,眼神温柔笃定才让她稍稍安了心。
    阁内的歌舞转眼高潮将至。红牙檀板的拍点愈加急促,佐以羌笛、古琴淙淙流水之音。八名美貌舞者手执莲灯、步踏汉桥,原地旋转时舞衣修长,垂缨飞动、双臂舒展,仪态婀娜有如临风软羽,手中琉璃宫灯晶莹剔透,隐约流动着清艳粼粼的华彩。另有九名舞者围于圆池之周,伴着《涉江》的曲调进进退退、衣袂翩飞,作渔女浣纱之状。此时箫管毕奏、云鬟节低,一池红莲幽香暗浮。远远望去,当真如凌波仙子下凡一般,场面很是鲜明华丽。
    “好,好,好,贵妃排的这场莲灯舞果真是好。”一曲舞毕,梁帝掴掌称赞,朗笑:“赏,通通有赏。”一众舞者谢恩告退。下面的大臣也看得津津有味,纷纷评头论足。
    乐陵公主照着梅昭仪的手势,上去为梁帝祝酒。舒涵趁机上前,为萧茕甄一一介绍阁中尚不相识的皇家中人。
    “除却裴昭容年少的十三皇子,今日到场的皇子还有三位。安皇后曾经的小太子于两岁上夭折,所以那位二殿下是陛下的长子了。如今年方二十,圆滑练达,生母位尊,是东宫的有力竞争者。”
    “哦?”
    “四殿下萧长烨,谨慎睿智。只可惜是宫婢所生,出身低贱。自小是被厉贵妃一手养大,同样是母妃一门显赫无比,可厉贵妃似乎并不支持他角逐储位。”舒涵用手指悄悄比了个方向。
    萧茕甄放下了银筷,默不作声。
    锋芒尽敛,这是个尚未得势的野心家!
    “至于那位嘛……”她目光顿了又顿,最终落在一白袍少年的身上,萧茕甄也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少年全身散发出温润如玉的气质,令人如沐春风。他的容颜极是俊雅精致,朱唇瑶鼻,眉眼横波宛若明隽山川涓涓流淌。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一个眼神都透着清逸脱俗的味道,举手投足间仿佛可以融化一切的和煦气息,让萧茕甄自然而然的联想起了一句诗:陌上人如玉!
    却秦台时,萧茕甄便已掌握了萧氏皇族诸多信息。此刻一见,立刻摸清了这个少年的底细。
    她略一低头,微微沉吟,“这是孟贤妃之子?排行第八,萧长煜?”
    舒涵见她有所印象,肯定的点了点头:“这位殿下倒是格外与众不同。自幼通经明义,观览古今,是不可多得的翩翩君子。”
    萧茕甄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孟贤妃出身大学士府,萧长煜跟着她,耳濡目染也是正常。只是太子之争如火如荼,这比自己只稍长两岁的八皇子却依旧活得滋润逍遥,本事也是不容小觑。
    他,会不会也有入主东宫的野心呢?
    舒涵似是看穿她心中猜测,一语道破:“八皇子志在山水翰林,依奴婢看来,他于权谋诡斗之事并不热衷,一向只对求学游历很上心。”
    萧茕甄乌珠顾盼,落在她秀丽的面庞上,又静默的抽离,飘忽不定,忽的开口:“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关于那郦美人。”
    舒涵的表情有一瞬哑然。的确,郦美人入宫不过半年,当时尚不起眼,她也就没特别留意。再加上那段时间一直在训练萧茕甄,三个月来心力不足,难免会有所疏忽。
    谁想风水轮流转,如今她一朝有孕,水涨船高。
    “她与孟贤妃隶属同族,是孟贤妃的外房甥女。本名郦子鸢,半年前由选秀入宫,获封六品美人。”舒涵觉得自己大概也只了解这些。毕竟宫中人多口杂,对一个中阶美人的事儿,她不可能面面俱到。
    嗯,六品虽不算高,可对于一个刚进宫不久便获封的女子来讲,确实是很大的荣幸了,何况如今还有了身孕。萧茕甄眸子里清幽莫测,让舒涵留了心眼,压低声音道:“公主似乎颇感兴趣,可要奴婢再多加调查?”
    “不必了。”萧茕甄摇了摇头,声音淡漠随意。
    此时,上座这厢却有了动静。
    厉贵妃松青衣饰纹丝无响,一派四妃之首的仪范,嗓音衿重:“今日既是庆功宴,亦是赏秋宴。皇后娘娘在年前便遣人陆续引进各类花卉入宫,精心培育。近日娘娘凤体染恙,便托本宫赐放。”她顿了顿,续说:“开筵之前,本宫已命司花局派送到各府邸亲眷手里,相信各位也都收到了吧?”
    前几排的夫人倾身颔首,态度谦敬道:“多谢皇后恩典,多谢贵妃恩典。”
    梁帝满意的看着身旁的厉贵妃,显然对她的办事利索颇为赞赏。
    厉贵妃得体的微笑惹得嘉禹公主一阵不悦。她真是搞不明白,母后明明身子康健,为何不愿来这样的场合?反倒让这一个两个的出了风头!这样想着,又忍不住偷瞥了眼长姐代阳,却发现对方始终一派悠闲的应酬着,眸子里没有一丝不自在,心中不由更加疑惑。
    “难怪本宫来的路上,瞧见丹东伯夫人的侍女抬着两盆奇佳的银台金盏,原是皇后赏赐。”孟贤妃纤指捏着酒杯,笑盈盈的冲梅昭仪说着。
    两人交情一向匪浅,脾气相投,总能说到一块儿去。
    裴昭容反手扶了扶髻上的八仙合和簪,一边玩笑道:“娘娘可真是偏心眼儿,这好东西都送人了,咱们姐妹倒一样也没落着……”
    厉贵妃对视着她,向来冷淡的眸光里蕴了一丝笑意,“皇后娘娘泽被六宫,自然还会留着顶好的花物分与大家。”她拍了拍手,杜若女官随即招了两队宫监从迎兴阁两侧金拱环门进入,个个手里抬着异色花木,一盆盆地堆在台阶上,渐次铺开、井然有序,转眼已有数十株之多,品类繁多,令人目不暇接。
    “那是荀州的天目叶下琼?如此洁白无瑕,哪里种的这般好颜色?”
    “还有那朵浅粉的玉骨姬,不愧为芍药花中第一流,果真是花如其名,柔美如玉啊……”
    众女眷平素都是酷爱赏花之人,此刻见了这么一片异彩纷呈的花海,都小声议论着。
    萧茕甄也顺着她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觉那满目锦紫绣绿,令人如坠月夜花朝里,十里软霓中,美不胜收。呼吸间,馥郁的花香一丝丝,一缕缕的充盈鼻尖,缠绵的附在每一寸鼻腔内,直叫人醉了。
    可令她微微诧异的,是在于这些琳琅珍贵的花木中,方才在阁外见到的那水泽木兰竟赫然在列!
    萧茕甄不由笑了笑。这安皇后生病故意缺席,避过厉贵妃主事锋芒,却不忘在大宴之上一展群芳,名声与恩典两不耽误。从年前就准备好了,反而令人觉得皇后恩泽难得,果然是好手段。
    至于那厉贵妃呢?无比坦然的叙述皇后对众人的心思,究竟是心胸豁达,还是逢场作戏呢?
    程惠妃会心一笑,柔荑摩搓着腰间流苏链,看向左侧的几位嫔妃,“皇后娘娘还真是玲珑剔透,这些花的品格哪怕是放在御花园里,咱们寻常也绝难见啊。”这话意义有些突兀的不明显,厉贵妃也只是随意弯了弯唇角。
    “既是娘娘恩典,众位姐妹还是先选吧。”
    有几位嫔妃都只是与身边宫女耳语几句,吩咐她们去取。程惠妃的侍女幼英择了两盆正开得绚烂的君子山茶,君子山茶,花中极品,比起程惠妃的妩媚风情也丝毫不逊色。
    慕宸妃身边的兰畹则是挑了几树风姿极佳的墨兰,都是鹤州独有的“后翠蟾”“观音素”和“峨嵋春蕙”。
    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不得不说,这般高洁典雅的花确实与慕宸妃空谷幽兰的气质相得益彰。
    “听闻其所居漪兰殿中遍植兰草,香盈满室,令人一见忘俗。”
    台下,梅昭仪的宫女溶月在数十盆花卉中来来回回晃悠了好几圈,总算看到了一盆很满意的檀须朱砂,那是由数株一样的梅花交斜组成,经过不刻意的修剪,很是高挺整齐。
    枝条自然扭曲如游龙,色深红重瓣,疏枝缀玉缤纷怒放,如骨红照水。
    溶月刚走近准备领回去,没成想抢先有一双手抚上了它清癯的主干。
    “小康子,抬走吧。”一女子拍拍手,招呼着后头的两个宫监,看架势,是准备带走这盆檀须朱砂。溶月看在眼里,不由有些着急了。“你……”
    “哦?”女子这才回过头,半笑的看着她,“是溶月啊,怎么了?”溶月知道这是御前,决计不能做出失礼的事来,又暗恨自己一时嘴快,不由咬了咬唇。
    女子瞧她半天不说话,突然顿悟了什么似的,笑言:“怎么?难不成你也想要这花儿?”
    溶月自然是否认,摇了摇头,打了个哈哈便过去了。可抬脚准备离开的时候,冷不防裴昭容的声音如怪魅似的飘了进来。
    “山槐,放下。”
    山槐错愕,但还是不得不让小康子停了动作。
    “妹妹这是何意?”梅昭仪拧眉望向裴昭容,却见她唇边笑容逐渐明媚开来,直觉有些刺眼。裴昭容好整以暇的抚平暗红緙丝上的几条褶皱,口气平淡的反问:“六宫里都知道姐姐最喜梅花,做妹妹的,又怎好横刀夺爱呢?”
    梅昭仪腮凝新荔,面泽红润,笑容却逐渐的勉强,“先来后到而已,妹妹太过谦了。依我看,还是……”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裴昭容抢先截断:“还是姐姐收下吧,否则,妹妹难以安心的……”
    梅昭仪自然看得出她的用意,更不想接过这烫手山芋。可还不待她再开口,裴昭容又来了句:“怎么?姐姐是看不上这盆花,还是嫌弃妹妹的心意啊。”她容貌姣姣,说起话来十足十的和风细雨,那双明眸里仿佛真包含了一丝遗憾的情绪。
    萧茕甄不禁挑眉。这话就是个坑,答也不对,不答也不行。要么是对皇后不敬,要么就是不识大体。这后宫里的女人还真是无聊过了头,连送盆花都要勾心斗角个半天,让人看着都觉得累。
    孟贤妃长长的舒了口气,“既然裴妹妹都这么说了,昭仪你就先收下吧。左右不过一盆花的事儿,何苦让他人看了笑话?”
    裴昭容脸色白了白。
    这话一出,之前说的东西性质就又变了。果不其然,程惠妃一面强忍着笑意,一面给皇帝敲边鼓:“是啊,倒显得两位妹妹小家子气了。”
    梅昭仪转头的瞬间不经意看到皇帝掬起金樽。她在皇帝卧榻之侧陪伴了十多年,又怎会看不出他唇角下的一丝纹路仿佛在暗示着他的不耐?
    于是,千言万语都只得咽回腹中,心平气和的吩咐溶月端走它。的确,再不接受的话,就显得太矫情了!
    “怎么,郦美人没有钟意的吗?”厉贵妃看着华歆和嘉禹公主分别派人挑捡走了那几株品相极佳的御衣黄、玉骨姬和太液醉菊后,朝至今没有动静的郦美人问道,“这些花朵可是皇后娘娘从各州亲自挑选上来的品种,若想在初秋催四季百花齐放,需置帷幔,烧制透明的瓦房。不仅如此,还得计算时候以腾挪浇灌、增减炭火,着实费了许多精力。妹妹可莫要错过机会。”
    郦美人连忙应了几句,可也不见行动。孟贤妃拍了拍她的肩,她才朝冬蝉低语几声。
    她选了那盆水泽木兰。
    “就是了那么盆花?啧啧,真是没眼光。”
    下头三五个同郦美人同时期进宫的采女,才人们聚在一块儿。她们本就嫉妒郦美人倚仗姨母贤妃的关系率先获宠,如今还又有了龙种,更是招人眼红了。
    “哼,什么样的品位决定什么样的身份,有贤妃作表姨母又怎样?说到底,还不就是个五品大夫家里出来的胚子?能有多高贵?”赵才人团扇掩面,鄙薄的冷哼。她这话可谓十分刻薄了,幸好是没人仔细听,否则必要惹出祸来。
    “就是,区区中议大夫府,若不是当年和孟氏攀了亲,哪儿来她现在的风光?”又一位辜姓采女不屑地附和着。
    其实她们心底里也承认,那株水泽木兰的确风姿甚美,只是想占点嘴上便宜罢了。毕竟那并非什么珍稀品种,在数十类繁花似锦的衬托下,就算独具韵味,也难免被人瞧轻了。
    正如世人总爱先敬罗衣后敬人,若你系出名门,即便貌丑无盐,也会有人赞一句气质如兰、才情胜仙。可一旦摘下了这个光环,出生草民、家境潦倒,哪怕才貌绝世,也只会引得他人自以为是的奚落一阵:不过空有其表!
    世道如此,旁人敬重的,永远先是你头上冠以的荣耀,然后,才会是你这个人!
    梅昭仪留心了两眼,叹道:“这蕊心竟是呈浅紫色的,好生别致。”
    郦美人腼腆的拢了拢耳边碎发。时入申酉交替之间,夕阳渐斜,暖黄的光线透过阁顶绛紫的瓦棂倾泻而下,轻柔的照过她娇美的侧颜,此刻眼神清亮,肤如凝脂。
    孟贤妃看着她,叹了口气,面上闪过一丝欣慰。这个孩子,不枉她用心良苦栽培了那么久。
    “来,陛下,臣妾敬你一杯。”程惠妃笑靥如花的向梁帝敬酒,宽大的长袖遮掩下,红唇沾杯,那双诱人的桃花眼却是似笑非笑的落在了郦美人的方向,别是一番滋味。
    这一幕,恰丝毫不差的落在萧茕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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