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进了东屋,这是一间再简朴不过的屋子,甚至连侯府下人住的屋子都比这里的好。
“公主,听说这些家具都是老侯爷亲手做的。”赵嬷嬷极小心地摸了摸床柱上略显拙劣的雕花,“公主,这是您最喜欢的玉兰花呢。”
大长公主走近床榻,指腹轻轻抚过床柱上的玉兰,眸色闪过一丝晶莹。
“公主,这里还有呢。”赵嬷嬷取出了床边柜子里的一只锦盒,里面摆着七八支木头簪子,簪首都雕着两朵并蒂而生的玉兰花,做工由粗拙到精美,显然是做这簪子的人日益练习的成果。
这些木簪与大长公主此刻墨发间的那一支并蒂玉兰花木簪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却都不及其栩栩如生,唯独不足的是,墨发中的那只木簪缺了一角,原本的两朵花只剩了一朵半。
大长公主右手微颤地取下头上的木簪,这只木簪她一直视若生命。
六年前老侯爷的遗体从北疆运回阳城,手中紧紧握着的便是这只簪子,染满了他的血,残缺了一角…
又看了一眼锦盒,她现在才知道这只簪子竟是她夫君亲手做的,只是没来得及亲手送给她罢了…
一滴泪落,大长公主想起了他们初遇的那一年——
那一年春天,这一国最尊贵的嫡长公主李瑛被许配给了武威将军府驻守北疆的秦少将军。
被赐婚的那一日李瑛很不开心,先不说她身份金贵,就说她天生美貌卓绝,自带仙骨般的天姿国色,想求取她的世家子弟队伍能从阳城排到北疆。
她怎么都想不通,为何她父皇最终竟将她许配给了队伍最末端的,北疆那一位!
北疆那一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列在了队伍里。
李瑛素来嫌弃武将男子,想起她有生见过的几位武将,哪一个不是五大三粗的,有几个觐见她父皇的时候胡子都懒得剃干净,脚下的靴子两边都带着泥,国宴上用膳的时候还特别不讲究举止和礼仪!
她怀疑他们各个都不爱洗澡,天天面对如此臭气熏天的男人,她不发疯才怪!
最终,哭也哭过了,闹也闹过了,她父皇就是不肯收回圣旨,还敷衍她说,过一个月等人从北疆回来了,先看一眼再说!
一个月后,皇帝在宫中安排了一场骑射赛,说是看一众俊杰大展身手,实则是让他宝贝女儿瞧一眼未来夫君。
可是那一日,骑射赛都过了一半,那位‘未来夫君’都未到场,最后等到一个小公公慌忙来报,说是那位‘未来夫君’昨日酒喝太多,今日睡过了头!
这一下李瑛更恼了。
不仅不爱洗澡,还是个会醉生梦死的!
任凭她父皇怎么劝,她都气冲冲不管不顾地冲出了赛场,径自往回宫的方向走。
“公主,公主!您慢一些,小心脚下!”宫女赵云袖一面喊着,一面追着她家主子。
那身后的一众宫女和嬷嬷们早就被拉开了很远。
李瑛越恼越气,越气越想哭,她父皇母后原来根本就不喜欢她,竟一致想毁了她一辈子!
也不管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管疾步快跑着往木桥上冲,正要疾跑下桥时迎面撞向一道身影,那道身影也正急速跑来,速度比她快得多了。
那身影正忙着低头整理衣袍,不想一抬眸迎面蓦地冲过来一人,还是个女的!
脚下木桥做得极其雅致,却十分不宽敞,见此,那身影迅捷往桥侧一闪为面前女子让了路,却见那女子竟向他对面滑了过去,许是见面前突然有人给吓了一跳,身子没刹住脚下还打了滑,就要往对面湖里掉!
说时迟那时快,他提起手中长枪脚足轻一点便跃到了那女子身前的桥栏上,枪身旋绕过女子腰间将她整个要倾倒的身子推回了木桥,那女子刹不住的冲力顺着抢身传来,将他狠狠推了一把。
“抓住!”
他顺势将抢向前掷出,自己‘扑通’一声跌入了湖中。
等李瑛反应过来时双手紧紧抓着一把长枪,好像刚才有人叫她‘抓住’,她脑袋一片空白就真这么做了…
那枪头深深地被插入了木桥中,使得她能稳稳定定地站在木桥正当中,耳边是‘扑通’的落水声。
她眨了眨眸,看向泛着水花的湖面,那掉进水里的人正在往岸上游。
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上前,毕恭毕敬一礼道:“对不住了这位姑…呃…小姐,我们秦少将军刚跑太快没看清前面。”他也不知道这女子是谁,只能胡乱称她小姐,“我…家少将军的枪…”
一副要替他家主子取回武器的尴尬表情。
李瑛愣愣地松了手,就见那小厮稍费了些力才将枪拔出。
而那位从湖里刚爬出来的正主急忙拧了拧衣袍,又无奈掏了掏进水的耳朵,随后一边倒提着一只靴子倒里面的水,一边一蹦一蹦地跳回到主路上,小厮也将枪取了回到他身边。
那人穿上靴子,身姿英挺地立在桥下,毕恭毕敬向着桥上的李瑛抱拳行了一礼,“方才在下惊扰了姑娘,实在对不住!今日正巧赶时间,改日再行赔罪!”
躬身一礼后,那位秦少将军加快了脚步往骑射赛的方向走,就听到后面小厮的声音,“少将军…您一身衣裳都湿了,要不咱先回去换身衣裳?”
“换什么衣裳,今日来晚了我是去圣上面前领罚的,穿什么都一样!”
小厮撇了撇嘴,“属下昨日都劝您少喝一些,您偏不听…”
“昨日费将军与我辞行,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不喝多些怎能尽兴!”
“得,以后属下也不劝了,您等下活该受罚…”
“……”
两人说话的声音一字不落地都进了李瑛耳中。
此时宫女赵云袖总算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方才一切都来得太快,她吓得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见她家主子已然完好无损地被救了!
“公主…原来那一位就是秦少将军呢…不像一般的武将,斯斯文文的,容貌也生得极好!”
李瑛扬了扬眉,方才那人救她时并未占她一丝便宜,想来是位正人君子!
因她猛然冲撞才落入了湖中,上岸后不但没怪她,还给她赔了礼,倒也是位通情达理,脾气极好之人!
与她说话不卑不亢,气度也是不俗!
声音也挺好听的…
而且方才那人连正眼都未瞧她,可见不是个贪恋女色之人!
等等!
他居然连正眼都不瞧她!
要知道,但凡见到她的世家子弟,哪一个不傻愣愣地盯着她看许久,可是刚才的那一位居然连瞧都没瞧她一眼…
李瑛蹙起黛眉。
很生气!
“走!我们回骑射赛!”
她刚才气冲冲的跑出来,现在又要气冲冲走回去了。
不敢跑,以免再出意外…
李瑛回到骑射赛时一轮赛局刚刚结束,隔着很远便见到了她父皇身边的那位‘落汤鸡’的背影,颀长挺拔。
一路从众人的议论声中得知方才一局赢的人正是他,因此圣上才免了他的罚。
李瑛弯了弯唇,转而回眸看向赵云袖,低声问她:“袖儿,我现在怎么样?发髻乱不乱?胭脂还在吗?”
赵云袖憋着笑回道:“公主和往日一样,美的很!秦少将军见了肯定会喜欢!”
闻言,李瑛面颊烫得发红,给了赵云袖一个眼刀子,“谁要他喜欢!”
可她还是忍不住暗自窃喜,定了定神之后,步履从容地走向她父皇。
皇帝见自己宝贝女儿又回来了,顿时欢喜的很,忙将两人引见。
秦少将军回眸第一眼见到的是位韶华楚楚的女子,粉黛轻匀,神色幽静,一双清冷的丹凤眸颇为醉人。
他恍惚了一阵,心想,莫不是昨夜酒真的喝多了,居然有些头晕。
这一次男人终于认认真真地看了她,还有些犯傻,李瑛强忍住唇末的得意,冷傲地说:“听闻秦少将军箭术了得,不知是真是假。”
闻声,秦少将军这才觉得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子很不礼貌,他滚了滚喉结,往后退了几步,垂眸认真回道:“箭术了得不敢当,只是练得多了,熟能生巧罢了。”
还挺自谦。
李瑛没忍住弯了弯唇,转而睨了一眼赛场尽头的一棵玉兰花树,花枝茂密,树冠冲天。
她指向那棵树,“我倒挺喜欢最顶上的那朵玉兰花,你站在此处,能将它打落下来吗?”
这一问惊得众人面面相觑,那棵树足足有三丈高,离此处也有一百来丈,而且花枝那么细小,要完好无损的射落下来很难呀。
秦少将军抬眸看了一眼李瑛凝脂般的葱指所指的那一处,伸手喝向小厮,“弓!”
这一声沉稳又自信。
小厮赶紧奉上弓与箭。
他长身玉立,臂肘平直而稳地拉动牛角弓,单眸略眯,微微侧首。
缓了一息后,只听到‘嗖’的一声利箭破风而出,他捻熟迅捷地又取了一支箭,箭头向下微移,很快又是‘嗖’的一声,第二支箭射出的力道更大一些,快如电闪般紧追第一支箭。
而众人看到的是,树冠最高处两朵并蒂而开的玉兰花茎被第一支箭横贯射断了,折断了茎的两朵花失了支撑飞快坠向地面,此时呼啸而来的第二支箭飞身拦截,深深钉入了两丈高的树身处,将两朵并蒂之花稳稳当当地卡在了半空中。
原本静谧的四周忽然人声鼎沸起来,喝彩声沸反盈天。
秦少将军跃下看台,翻身上马,策马疾驰穿过赛场,很快取了花收了树身上的箭,转而回到了皇帝的看台。
他垂眸回道:“这两朵花并蒂而生,都在最高处,不知公主指的是哪一朵,所以都取了下来。”
他不敢将花直接递给李瑛,便双手毕恭毕敬递向李瑛身边的一位嬷嬷。
嬷嬷正要取花,却被李瑛一个眼神拦住了,她亲自立到玉兰花前看了看,男人的指腹有些粗糙,带了薄薄的茧。
她浅浅一笑,亲自在他手中取了花,留下一句,“挺好。”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赛场。
谁都没见到李瑛离开时微微泛红的面颊,以及怎么都敛不住的笑容,将她本就美艳的容貌点缀得多么动人。
秦少将军右手负于身后,平日里射箭武枪极为平稳有力的右手此刻居然微微颤抖起来,只因方才李瑛取花时,故意在他手心蜻蜓点水般地轻轻一触,吓得他后背一怔,许久都没能平复过来…
再许久之后,他傻傻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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