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鹰司府衙的规格超过任何一个衙门,诺大的庭院远远看去像一座小皇宫,庭院中央是一座巨大雄鹰石雕,以雄鹰石像为分界,庭院的东侧是训练校场,西侧建造一个不大不小的观赏荷池。
鉴鹰司的人,十有八成是习武之人,武人并没什么情调雅致,不论秋冬春夏,任由这方荷池自生自灭。
此时快入春,庭院池子的荷花仍是枯萎破败,不见生机,池里许久不更换的水,黑黝黝一片,沾着掉落腐烂的荷叶沉凝寒噤。
“这个荷花池,陪伴嗜血的鉴鹰卫数载春秋,连它也在哀伤惋惜吧!”高阳站立在荷花池,看着遍地的狼藉尸体。
高阳来到鉴鹰司,为时已晚,不知是不是她在牢房掌掴马维其,激怒了马维其,马维其发疯报复,第三天请示宁王和穆哲枫,带着两千禁军,大肆屠杀鉴鹰卫。
连不懂武功的文书吏员也不放过,庭院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座威武巨大的雄鹰石像,依然伫立原地,骄傲地昂首展翅!
好像这满院的鉴鹰卫都不曾死去,他们只是安静地匍匐在地上,跪拜着这座雄鹰石像,跪拜着鉴鹰司无上权力的象征。
高阳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这滋味很不好受,那日,她在牢房掌掴马维其后,简漄找来太医医治了穆折清,厉书原本死也不肯离去,非要在牢房守着穆折清,之后穆哲枫派人来照顾穆折清,穆哲枫终究是不忍心。
她强行要带走牢房里的昼唱,理由是昼唱干系到高贼旧案,马维其自然是不肯放人。
高阳的侍卫和马维其的官差,差点在牢房打起来,最后高阳妥协,在马维其耳后轻声留下一句话:“你真不聪明!”
于是带着所有人撤出牢房,在高阳走至牢房门口时,马维其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同意让高阳带走昼唱,希望高阳日后也对他留情面。
昼唱之所以干系高贼旧案,因她是负责陕西的统领之一,然而昼唱并没有给高阳提供有用的信息,只是告诉高阳,高贼旧案只有蔡将军和慕容夫人从前麾下的老统领才知道。
她告诉高阳,高贼旧案和一个人一定有关,高阳的舅舅,失踪数年的忠国公。
第二日高阳去了骊山找鬼影。
第三日鉴鹰司被马维其查抄屠杀。
高阳盯着尸体呆愣许久,陪同的简漄本想劝慰,他不擅安慰女人,干脆不说话。
而此时的高阳,看起来手足无措,吓地不轻,她进来后,也就最初受惊,很快她逼迫自己冷静,她思索全局:
单凭一个区区马维其,他凭什么迅速剿灭鉴鹰司,背后运筹之人一定是宁王一党,而马维其急着解决鉴鹰司,是因为她的掌掴,使马维其产生报复之心,还是马维其自己意识到鉴鹰司的人一个不能留,只要留下一个,足以将他撕得粉碎。
思来想去,都想不通。
“鉴鹰卫成千上万,遍布全国,他哪里杀得完,他如此草率剿灭,也就灭了京城内的总旗和统领,他图什么?”高阳最终想不通,在台阶上坐下,问一旁的简漄。
“鉴鹰司几百号总旗统领并不是所有都向着穆折清,有一半仍忠于蔡将军,另有一些中立,在穆折清出事后,中立的人都会选择明哲保身。
地上这些死去的总旗,统领,包括小吏员,都是不愿意指认穆折清的罪名,他们宁死不背叛穆折清。而且,马维其不仅带了禁军,还带了一帮塞外的武功高手,看来他对付鉴鹰司蓄谋已久。”
高阳忽然想起什么,她霍地才从地上起身,绕着庭院的尸体找寻什么,终于,她在内院找到了昼唱的尸身。
昼唱是蠢笨的,也是骄傲的,她一身衣裙沾满鲜血,却还是看出,她死前画上精致的妆容,带上尊贵的玲珑手镯,那只手镯,听说和宸贵妃带的那只一模一样。
她右手执着赤色长鞭,到死也没有放开她战斗的武器。
她左手一直保持着用力去牵手的姿势,她想去牵青龙统领的手?青龙统领呢?地上有人影的痕迹和一大摊血迹,也就是说,原本昼唱是和青龙手拉手一起死的。
高阳巡视一圈,仍然没发现青龙统领。
这时简漄走来,他朝高阳眼神示意,昂首看向房梁,高阳顺着简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房梁上死去的青龙统领。
“这是怎么回事?”
“我听说,青龙和昼唱是恋人,而南栎也心仪青龙,青龙一直照顾昼唱,偶尔也和南栎眉来眼去,反正这三人挺奇怪,死的那天,马维其找来一个塞外的女杀手头领,这女头领生得人高马大,像个男人,武功高强,还是秃头,总之其丑无比,她没有令马维其失望,一人击杀了青龙和昼唱。”
“之后呢?”
“青龙和昼唱本来手拉手一块死的,临死前,昼唱对青龙说,其实你爱的是南栎姐姐,真正救你的是南栎姐姐,然后青龙留下悔恨的泪水,说了一句他心里也有南栎,于是继续匍匐向前和昼唱牵手。”简漄说到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后面怎么样了?”高阳问道。
“这一幕把那个秃头女头领气得,大骂一句,‘嘴里念着一个女人,还要牵另一个女人,你这恶心的臭男人。’一脚把青龙踹到房梁去了!就这样,这对恋人死前,都没牵上手!”
“真是有趣......”明明陷入伤感的高阳,被简漄这个比话本还精彩的故事逗笑。
“你说得当真,你该不会临时编了一个故事逗我?”高阳实在不信这滑稽得一幕。
“千真万确,我便是想安慰公主,也不会用这种方法,我这种木讷之人会编故事?”
高阳低头沉默,也对,简漄的性情和穆哲枫相似,他们会舞刀弄枪,会行军打仗,叫他们编故事,还真是难。
“南栎和厉书可还活着?”高阳问道。
“厉书带着南栎逃了,他们还活着。”简漄轻声答道。
三天后,安静的山林,一个茅草屋内还算干净,黑衣男子在屋内不挺地往灶内加柴火,这并不是一座普通的灶台,而是临时搭建的一个巨大灶台,上面是一口足足有人高的大缸。
大缸内的水烧沸,注凉水,再烧,再注水......
一位红衣女子提着菜篮和一只木桶进来,“厉书大人,我今天摘了一些野菜和蘑菇,还抓了两条鱼。”
厉书并不搭理,只是不停往灶内加柴火。
“厉书大人,你别这样,好几天了,你不吃不喝,你.....”南栎看着这口大缸和烧不完的柴火,看着一脸胡渣,狼狈不堪的厉书。
“你不用管。”厉书三天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南栎终于失控,她扔掉手里菜篮和木桶,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你究竟想怎样,龙哥和小昼死了,鉴鹰司一下死了两百号统领,我为什么要苟活在世,我有什么脸苟活?”
“南儿,这不干你的事,你要好好活着,鉴鹰司的仇,我会报!”
厉书放下手里的柴木,他抬头,红肿的双眼划下泪水,发丝落下挡住大半脸颊,脸上的血污被发丝扫去,沾着污血乱遭打结的发丝,太过恶心糜烂,似乎招引了一只小苍蝇飞头打转。
这些印记都是鉴鹰司被屠杀的那天留下,他们逃到这里,他不曾洗手,不曾更衣,在茅草屋后面发现这口大缸,于是日日添柴烧水。
南栎飞奔过去,扑到厉书身上,她小心翼翼拨开厉书遮挡脸颊的发丝,“厉书大人......”
她说不了话,趴在历书肩上自顾自哭上一阵。
这拥抱无关情爱,无关道义,她就是单纯想哭,单纯想拥抱,他们死伤惨重,死去太多同胞,头领穆折清受尽酷刑,生死不明,她所爱之人青龙死了,那个任性小姑娘昼唱也死了,
她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从今往后,她只能和厉书抱团取暖。
“你想怎么报仇,我生死跟随!”南栎哭够了,哽咽说道。
“你不能去,报仇是我的事。”
“你太自私,你要我一人活着?”南栎从厉书肩头起来,直视厉书猩红的双眼。
“镇国公主答应我会保你。”
门口凭空出现的高阳,一身华丽宫裙,手持红宝石扇,款款走进屋内,“本宫确实答应过。”
高阳究竟几时来的?来了多久,是不是全程目睹他和南栎的倾诉相拥,这些厉书都不想问,无所谓,他只想复仇。
“厉书,你先出去吧!”
厉书一愣,长时间尊坐在地烧柴火,他腿脚麻木,吃力地起身,看着高阳那张美丽娇颜,高阳进来后直接驱赶他,显然她来这一趟,可能和南栎有关。
他最终什么没问,抿抿干枯的嘴唇,轻轻走出屋外。
南栎跪在地上恭敬叩拜:“属下南栎拜见镇国公主!”
高阳转过身去,将窈窕倩影留给南栎,她轻轻摇动手中扇子,“你们的仇,本宫会帮你们报,厉书需要留在京城,至于你,好好活着。”
“多谢公主,属下卑贱,却也懂得道德恩义,属下不愿独活,求公主成全。”
“你的死活我并不在意,我只是——要一枚隐藏的棋子。”高阳摇摆的扇子停下,认真说道这话,仍没回头。
“属下愚笨......”
南栎抬头,注视面前背对着自己的镇国公主,这个镇国公主和她并没有多少交集,但她听过许多关于镇国公主的传闻。
说她惊天容颜,说她痴情,痴傻,可悲,可怜,又说她气运好,命好,靠着皇后母亲,一个皇帝继女竟然当上镇国公主。
还说她是神女转世,火刑不死。
关于高阳真面目,南栎不敢妄加评价,不过这一刻,她只是凭感觉,感觉这个镇国公主,确实不一般。
“你们的仇我会报,你们的清将军我会救......”高阳沉默许久许久,才继续后面的话,“穆折清这样的性子,即便这次活下来,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我需要隐藏一个人,届时,穆折清再无人能救,你......再出来。”
南栎久久沉默......
高阳一个转身,对上泪流满面的南栎,她问道:“你明白吗?”
二人许久不作声,茅草屋内,掉落的野草和蘑菇安静躺在底面,木桶两条大鱼游戏玩水,溅起水花,发生嘶嘶声音,厉书烧了三天三夜的一缸水泛着白雾水泡,灶台的柴火劈啪作响。
高阳笑颜如花,她说道:“那口大缸是给马维其准备的吧。”
南栎恭敬双手交叠,埋首叩头:“属下南栎奉镇国公主命!清将军不死,属下不敢死,但有那天,南栎便是公主隐藏的这枚棋子!”
高阳点头,抬脚准备走出茅草屋,身后传来南栎的话:
“公主,前路崎岖,步步艰难,清将军定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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