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第二天清晨忽然云开雨收,山林之中鸟雀啼鸣,啁啾之声不绝于耳。虞阏听到帐外鸟叫声,才想起自己的金雕已经闷了两天,别给憋出病来,于是便将两只雕儿放了出来。那金雕终于得以离开鹰架振翅翱翔,似乎很是得意,在空中盘旋的同时还发出阵阵长啸。可怜林中群鸟一听到鹰唳之声,全都吓得噤若寒蝉。
莘甲和周昌见雨已经停了,便再次前往虞人营地探听玥妫的病情。周昌前脚刚走,周发就拉着周考去看金雕,两人爬到山岗的最高点,仰望天空四处搜寻,周发喃喃自语地说:“奇怪了,刚才还听到雕儿的叫声,怎么一下就没影了?”
周考一拍他肩膀,用手指着天空道:“快看,在那里!”周发顺着看过去,顿时感叹道:“哇!金雕飞得可真高啊,已经变成两个黑点了。”他两个仰着脖子看了半天,脖颈都酸了,两只金雕却完全没有降落下来的意思。周发开始无聊起来,对周考说道:“大哥,为什么我们不能像雕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上天去呢?”
周考哑然失笑道:“你又没生翅膀,怎么能飞?”
“为什么一定要有翅膀才能飞?”
这个问题周考可答不上来,只得搪塞道:“我只见过鸟儿会飞,从没见过有人会飞的,可见没有翅膀便飞不了。”
“那为什么人不生出一对翅膀来呢?”
周发这刨根问底的“三连问”绝技一使出来,任谁也抵挡不了,周考唯有糊弄他道:“人如果生了翅膀,大概就会变得像鸟一样,那就不再成其为人了。”
周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望着远方,忽然说道:“大哥,你看那边有座城池。”周考向北望去,果然见到有一座依水而建的城邑,周考他们站在山顶向下俯瞰,所以能见到在城池的中央有一座宫殿。周考说:“哦,那大概就是苏城吧。”
“苏城?那不就是苏侯大人和妲己小姐的家吗?”
周考望着那宫殿的屋脊怔怔出神,却不答话。周发又问道:“大哥,你看宫殿的旁边还建了一座高台,那是干什么用的?”
周考这才注意到在宫殿的北面有一座高台,这高台通体呈白色,下宽而上窄,形成了一个四面都是陡坡的锥体,不但高于苏侯府宫殿的屋脊,甚至比苏城的城墙都高出一大截,显得尤为突兀。周考道:“这东西我也没见过,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周发虽然对这个奇特的高台非常感兴趣,但既然连大哥都不认得,他也就不再追问。这时只听山下有人在呼唤兄弟二人,原来是周昌和莘甲已经从虞侯那里回来了,周考他们赶紧返回营帐中,正好听见太姒在问:“怎么样?玥妫小姐好些了吗?”
莘甲回答道:“和前两日相比算是有所好转了,她已经勉强能够进食,但是身子还很虚弱,不能见风。如果现在上路,她的病情还可能出现反复,所以虞侯大人要等玥妫完全康复之后才肯启程。”
太姒听了有些焦虑地说:“可是以玥妫现在的状况,就算一切顺利的话,至少也要两三天之后她才能痊愈。难道我们也要陪着虞侯大人一起等下去不成?”
莘甲对太姒说道:“当初我们既然和虞侯大人约好一起前往朝歌,如果在此时弃他而去,似乎……似乎有些不近人情。”
周昌不懂太姒的心思,也道:“其实我们听从狄夫人的建议改走水路,已经大大缩短了行程。朝歌已经近在眼前,就算在此多停留几日,那也无关大局。”
太姒见他二人立场一致,也不能固执己见。她在心中一转念,便又说道:“既然如此,我想让考儿先去朝歌通报父亲一声,免得他老人家牵肠挂肚地担心我们。只要我们几个大人还留在这里,相信虞侯大人也是绝对不会介怀的。”
其实太姒是让周考早日见到莘癸,让他们祖孙多多亲近,要是莘癸对周考留下个好印象,将来她向父亲提出婚约一事就能更加顺利。不过她这层用意却不能对大哥大嫂明言。
莘甲有些犹豫地说:“你这想法倒是不错,不过考儿从来没到过朝歌,突然让他孤身一人前往,我总有些放心不下。”
“让鬻熊带着周族侍卫,陪着考儿一起去不就行了?过了苏城就是大商的国境,就这么一点路程又能出什么纰漏?”
莘甲和周昌都觉得这样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便赞成了太姒的提议。不料婉姒这时却道:“孩儿也想早日见到祖父大人,请父亲准许琬儿和表哥一块去朝歌。”
姜夫人一听此言,顿时沉下脸来:“不行!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自己到处乱跑?那成何体统?”
莘甲原本也不想婉姒离开父母身边,但他想到婉姒在很小的时候就跟随自己回到莘城,这十余年间还不曾见过祖父之面,而父亲也一定非常想念这个唯一的孙儿。于是他说:“父亲独自在朝歌为官,从未享受过合家团聚的天伦之乐,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于心不忍。你就让琬儿去吧,也好一解父亲的思亲之苦。”
姜夫人见莘甲发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那边周发见大哥和表姐都要先走,心想:如果只剩下我一人在此,岂不是无聊至极?因此他也提出要和周考同行。周昌担心周发无人管束,不知又要闯出什么祸来,因此有些犹豫。太姒劝道:“发儿和琬儿正好可以同乘一辆车,考儿他们骑马,如果走得快的话,不出两日就能到朝歌。再说还有鬻子大人在,那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周昌无奈,只得命周考将鬻熊召来,嘱咐道:“鬻熊,我把两个儿子,还有琬儿都托付给你了。你可要小心谨慎,替我好好看着他们几个,别出什么乱子。考儿,我和你母亲都不在身边,你要遵从火师大人的吩咐,不可擅自妄为,更不要多生事端。一路上你们须直奔朝歌,不可为不相干的事耽误了行程。切记,切记!”
鬻熊奉了周侯之命,便自行去准备马车,太姒则帮着周考他们打点行装。一切准备就绪后,莘甲、周昌夫妇陪着周考等三人一起,一直把他们送到山脚下。
等到婉姒和周发上了马车,周昌仍有些不放心,对周发叮嘱道:“你要老老实实地跟着大哥,不许四处乱跑,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当心我唯你是问!”周发心知父亲允许自己随大哥同行已经是格外开恩,哪里还敢多话?他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在心中暗暗窃喜。
周昌又对婉姒说道:“琬儿,如果考儿他们两兄弟有什么性差踏错,你可要拦着他们一些,万万不可跟着他们一起顽皮胡闹。”
婉姒笑着答应道:“唯,姑父大人。琬儿知道了。”
周昌这才挥了挥手,周考和鬻熊跨上马匹,率领着二十余骑周人侍卫,簇拥着马车缓缓出发。莘甲等人目送他们上了大道之后,这才返回山上的营地。
周考和鬻熊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列,没过多久就到了苏城城下,周考远远望见前面有座木桥,便问道:“火师大人,前方是不是有一条河?”
鬻熊道:“哦,那是沁水河。沁水是苏国和商国的界河,过了沁水我们就踏入大商的国境了。”
周考还未上桥之前,便已听到了淙淙的流水声,待他们走到桥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沁水东岸大片的浅滩和树林;当周考向北望去,才发现这沁水原本是自西向东流淌,却在经过苏城的时候忽然转向,变成了南北流向。如此一来苏城便位于沁水河湾的内侧,河道也就成了保卫城池的一道天然屏障。由于苏城距离河岸比较近,苏国人还在沁水西岸筑起了一道土堤,同时又利用沁水来灌溉农田,因此西岸这一边随处可见的是一垅一垅翻整好的田地,以及散落四处的农舍。
周考他们过了木桥来到沁水东岸之后,道路两旁尽是林地,而且人烟稀少,和西岸相比要显得荒凉得多。周考道:“火师大人,这沁水两岸都是适宜耕种的河川沃土,为何到了商国这一边反而没什么人了?”
鬻熊笑着答道:“大公子,这里是大商的边境,离朝歌还有些远,附近也没有大的城邑,所以商人不大愿意搬到这里来居住。等到午后我们会经过牧邑,到了那边人就渐渐多起来了。”
“为什么从牧邑开始人就多了?牧邑那里有什么特别之处?”
“嗯,牧邑一带地势平坦,有大片的草场,是商人用来放牧牛马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在牧邑的东边有个渡口,叫做延津。那是大河之上距离朝歌最近的一个渡口,很多乘船前往朝歌的人会在延津下船,因此也令牧邑也变得愈加繁华。”
一行人走了大半天之后,道旁的林木逐渐减少,往往走过一大片长草地才能见到稀稀拉拉的几棵乔木。周考他们在路边休息了一阵,等他们再度启程时,便完全离开了林地,进入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场中。这里的景象不免令周考感到有些眼熟,原来他的祖父周侯季历曾受商王册命,担任过“牧正”一职,在周原一带饲养马匹以贡奉商王。因此这牧邑周边的风景,与周原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只是此时气候寒冷,草场上也没有多少正在放牧的牛马,令周考多少有些失望。倒是周发和婉姒两个坐在车上,一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不知是不是因为临近朝歌,所以才令他们特别兴奋。一行人沿着大路向东直行,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大河岸边。原来大河在此处已转为了由南向北的流向,周考他们已经无法继续东进,只能是顺着河岸朝北走。
大约又行出十余里后,周考见到大河的水面上停着数十艘船舶,很多船都跟莘城的“飞舻”差不多大小。除了几艘刚靠岸的船桅杆上挂着白帆,其余大多数船帆都已收合。
鬻熊对周考说道:“这里便是延津渡口了,停靠的大都是从东夷诸国远道而来的海船。通常这些船到了延津就不再往上游走了,所以在太行山以西几乎是看不到这种大船的。”
周考他们来到渡口,埠头的路旁停放着许多牛车。这些牛车的外型可说是千奇百怪,什么样式都有,最简陋的那种几乎就是在两个轮子上面安放了一块木板。周考道:“火师大人,这些牛车停在这里做什么?”
“哦,是这么回事,在延津入港的船大部分是货船,而船上的货物一般都要运到朝歌去贩卖。所以牧邑当地的一些农户们聚集在此,专靠替人运送货物以维持生计。”
周考信马由缰地从一辆辆牛车跟前经过,见到那些赶车的车夫个个都是无精打采,显然是在此等候了一天,却没接到什么活。有的人躺在车上打盹,有的人坐在河岸边望着水面发呆,也有人三五成群地蹲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有一辆牛车的旁边站着一对中年男女,带着两个小孩,正在与车夫说话。
那男的看上去四十出头,个子很高,只是显得有些瘦削,他脚边放着两只木箱,箱子上面套着麻绳,分别系在一条竹担的两端。而那女子至少也有三十余岁——但看她容貌身段,仍是显得风韵犹存,在身上背着一个大网兜。他们身边的两个孩子手牵着手,似乎是一对兄妹:男孩的年纪大概与婉姒较为接近,背后背了一个包裹,而那女孩看来尚不满十岁,没有携带任何行李。周考从这几人的外表推测,他们应该是远道而来的一家人,大概是想租赁一辆牛车,正在与那车夫讲价。
当周考走到近前时,果然听那男子对车夫说:“你明日一早在此等候,等到了朝歌再付清剩余的车费。”说完他给了车夫两枚海贝当作订金。那车夫满口答应,收了订金便赶着牛车离开了埠头。周考心想:原来他们也是去朝歌,和我们倒是一路,只是不知他们今晚在何处住宿?
他往前走了一段,又回头看时,见那男子挑着箱子,带了妻儿走进了一幢大屋。这屋子从外观来看十分简陋,不像是达官显贵的居所,但是又比寻常庶民所居的茅屋大了许多。周考指着这间大屋问道:“火师大人,那里是个什么所在?”
“大公子,那间屋子叫做逆旅,和馆驿一样都是供人临时歇宿的。只不过馆驿是由诸侯所建,一般只在都城内才有,而且只允许各国间往来的使节居住;而这逆旅大多由私人经营,是专给那些出门在外的庶民住的。”
周考点点头,又问:“从这渡口到朝歌还有多远?明天能到得了吗?”
鬻熊算了算路程,答道:“此处距朝歌还有大约八十余里,如果我们抓紧赶路的话,应该能在明日黄昏之前赶到朝歌。”
周考道:“现在天色也不早了,我想不如就在这渡口一带宿营。在这里居住的人比较多,相对也安全一些。”
鬻熊对此并无异议,便找了一片开阔地安营扎帐。这些事务都由鬻熊打理,并不需要周考插手,于是他便带着婉姒和周发在周围散步。三人沿着河岸一直走到埠头,这时又有十余艘大船入港,正在岸边卸货。那些货物都装在藤条编成的筐里,也看不出是什么,埠头上的劳力们不停地将那些藤筐往河岸上搬,这本来是件枯燥乏味的事,但是这三个半大孩子却看得乐而忘返。
待到船上的货卸得差不多的时候,从船上又下来一大帮人。为首一人个头不高,其貌不扬,年纪少说也在三十五、六岁以上;但他身后跟着的护卫仆从竟有四、五十人之多,单看这派头架势,周考还以为是哪一方的诸侯到了。那些在牛车旁休息的车夫们,一见此人上岸,立刻都围拢上去,七嘴八舌地问道:
“胶鬲老爷,要雇车吗?”
“胶鬲老爷,今个有几船货要运?”
那人称胶鬲的中年男子随手点了十几个车夫,让他们跟着自己手下前往埠头装货,其余未被选中的车夫则是满脸沮丧地散了开去。那胶鬲这才前呼后拥地朝着路边的逆旅走去,逆旅的掌柜早就在大门外候着,点头哈腰地对胶鬲说:“已经给您预留了一间上房,老爷里边请!”
周考见胶鬲进了逆旅,不由对他的身份很是好奇。这时他旁边正好有几个无所事事的车夫在谈天,周考便过去请教道:“几位大哥,请问刚才那位胶鬲老爷是什么来历?”
那几人见周考是个年轻后生,又面生得很,便没怎么搭理他。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车夫见周考腰间佩剑,知道他身份非同一般,这才对他说道:“公子,你大概是第一次到这延津渡来吧?这位胶鬲老爷在我们这里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他原是奄国鬲邑人,本名叫作胶,传闻中说他以前家境贫寒,在二十岁时都还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谁也没想到,他来到延津之后,在短短十来年间便靠着贩卖鱼盐而富甲一方,以至于现在大家都已不敢直呼其名,而是尊称他为胶鬲老爷。”
周考听后暗暗咋舌,心道:这胶鬲竟能在十余年间便积累巨富,倒也是个了不起的奇人异士,只可惜我们周国不产鱼盐,不然倒要向他请教一下致富之道。
周发和婉姒都只顾着看风景,却不像周考这般心事重重。三个人在河边闲逛了一阵,便返回了营帐。休息一夜之后,他们又继续向北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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