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周徽脸色骤变,他厉声打断深罗的话头,“你想说的我知道了。”李则斯心中一动:在前阵子的饮露宫梦变事件中,周徽似乎也提到过“没了的三哥四哥”,这其中难道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看上去这是周徽的旧痛,深罗不惜刺伤于他,也要拦住我对他的暗示,究竟欲以何为?他用眼睛扫了一眼深罗,后者的双眼中射出了胜利的光芒,李则斯在肚子里冷笑:螳臂当车吗?
一阵空虚感瞬间笼罩了秘术士的心:如果可能的话,真不想就此匆忙地踏上人生。这春天的尾声,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细细体味,而酷热的炎夏,就要无情地来临了。“呃……岳锋,不在吗?”“在。”回答李则斯询问的,是另一位陌生的幽馆书吏,年纪看上去约莫十多岁,但是应答非常干脆,“但是他最近都不见人。”“你就说是我,李则斯。”
“他说五殿下命他在屋中反思,谁也不见。”“我没听说五殿下有这样的命令。”年轻的馆吏上下打量了李则斯几眼:“您是楚先生吧。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您,说您看了自然就回去了。”理所应当的,是一个卷轴。李则斯接过来展开一看,居然是一幅设色梅花。鲜艳的,似乎在喷射着火焰的朱砂,装点在枯墨连成的梅枝上,但是,这并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截巨大的断枝。像是被人从根部劈裂,整个倾覆在地上的绚烂梅花,在纸面上妖艳地绽放着。在它上方,是大片空旷的留白,在右边,则是洋洋洒洒的落款,与往日的干枯虬劲不同,这次的行文夭矫飘逸,仿佛是曲折流淌的泉水,轻浮地漫溢而下:
受桃而无李,委曲图之,羞杀梅花!李则斯掩卷长叹:岳锋,你这么说,是责怪我的礼物害了你吗?我从来没有想从你这里取得什么回报,你又何苦为了区区的回礼而做出那种下等之事?更何况,你大概还没有意识到,你只是那些贵族积怨中小小的导火索罢了,这算得了什么?想到这里,李则斯便恳求拿画过来的馆吏:“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但是有件事情还想跟他说明,能告诉我他住在幽馆的什么地方吗?”
后者不屑地微笑着回答说:“楚先生您还真奇怪,狠狠地把他挖苦侮辱了一番的,不就是您和五殿下府里的其他先生们吗?虽然我也觉得小岳这事儿办得挺恶心的,但是也不至于用那种手段对待他吧。”李则斯心中一惊:“你什么意思?什么手段?” “把他所有的画都一点点撕碎,一边说着不堪入耳的话,一边把纸屑全都洒在他的头上,不是这样吗?” 什么?!所有的画?李则斯不待对方说完,立刻冲进幽馆,在他熟悉的,常与岳锋开心地聊天的地方,墙壁变成了一片空白。
从前那些壮丽的,豪迈的,充满了蓬勃生机的山水画,一张也不见了。后面一路跟来的年轻馆吏,用一种看好戏的口气,轻描淡写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一群人同时光临幽馆的情景还真是壮观哪,张先生和李先生一张张把画揭下来,才发现后面居然贴了十来层呢,连天花板上的都加上,算下来怎么也得有一百多张。当时来了二十多位,每个人分到手里,都要撕五六张呢。有的画特别大,足足有三尺见方,撕起来特别费力,幸好有位王先生想起来用脚踩着撕,这才省了手上的力气:
只要用脚踩住一端,用手指扦破纸腰,往四面八方猛地拉扯,多大的画,也要哧的一声裂成两半,然后从中间撕开,就流畅地多了,重墨涂染的地方要是手感不好,可以先从留白开始撕起……”“够了!”李则斯被这逼真到令人疼痛的描述彻底刺伤,他转回头来怒视着叙述者,“为什么没有人阻止?” 年轻人耸耸肩:“凭什么呢?”
李则斯气得浑身发抖:“你们没胆量拦着就算了,殿下还没有说如何处理,这些人何以使出如此手段?”“这就要问您了。”对方回答的尖锐刺耳,“您当时在哪儿呢?”秘术士无力反驳,只得继续询问:“他在哪儿?” 年轻馆吏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君字楼,最上面的阁楼里。”
君字楼,是幽馆排名第二大的藏书楼,主要藏书内容是论辩道德与义理之书,周徽到这里的频率是半年一次,他的注意力都在烹调和绘画以及诗歌这些方面。这座楼仅次于天字楼,大概有四层普通阁楼高度,实际上内部只有两层,为了营造光明亮丽的通透感,让天窗里射进来的日光普照在房间各处,故将内部上下打通,只起了四根柱子,梯子就攀附在上面,如需取书,可环绕而上。除了这些,巨型书架上挂的一色都是轻飘飘的悬梯,平时卷在书架的顶端,用时一拉绳子即可放下,不用了再一拉,即可自动缩回。人如果站在天井里,只觉四面皆书,沉沉如幕布垂下。
而岳锋的住处,就在这恢弘的建筑的上方,一个类似赘疣的逼仄阁楼里。从君子楼的底下,李则斯可以很清楚地透过那扇根本没有纸的窗户里,看见一个枯坐着的瘦弱背影。通往阁楼的梯子,就在被楼挡住的阴影中,看得出锈迹斑斑,有脚印的摩擦痕迹。这里是幽馆最偏僻的角落之一,却讽刺地存在于最壮观的建筑之一身上。抬头望去,大概是昨晚尚未燃尽的一缕残香,像幽魂一样从窗中溢出,静静地飘散在空气中,把整个景象衬托得格外凄凉。
李则斯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没有试图爬上梯子去劝慰好友。他要告诉岳锋说,“你不过是个用来借口挑起纷争的牺牲品”吗?还是要说,“没关系,画没有了,再画就是”这种话吗?这些话,怎么说,都是苍白无力的。失去的东西不会再来,碎成粉末的自尊心也无法补得完全。说什么“我理解你的感受”,都是假惺惺到恶心的扯淡。
李则斯终于还是离开了,临走前,他没有借助梯子,把手拍了拍,刚才从文文那里得来的甜食纵身一跃,自行落在了阁楼的窗前。这次,是一些异域小国贡来的甜糕,它们被整齐地裹在入口即化的糯米纸里,晶莹闪亮,里面的果酱和杏仁清晰可见。用一些弱智的食品就可以让他重新振奋起来吗?李则斯都觉得自己很滑稽。
周徽似乎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他压根没提要怎么处理岳锋,默认让他继续在幽馆供职,既没有将他赶走,也没有任何惩罚措施。李则斯则仍然在每天早上周徽点名之前,按时去幽馆看望岳锋,说是看望,不过是在阁楼外面远远地看上几眼——岳锋至今仍然拒绝见他,事实上,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据他的同僚们说,只有每天晚上,他才会出来整理图书,而且也不再与任何人讲话。有人看见,他整理完了之后,就一个人坐下来读书,很久也不翻一页,整个人都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近的事态令人难以捉摸,所以李则斯每天晚上要陪周徽谈到很晚,当他终于解放时,皇子府的大门就已经关了。他想过要不要偷偷潜出去,可是又觉得这样做未免有些太过,伤痕此物,终究是要靠自己治愈。朱罗早上睁开双眼的时候,不小心牵动了腰间的伤口,疼得一咬牙。
这伤口是在四五天之前,在跟着大哥朱之查看黑市时,被一把黑剑造成的。他只要闭上双眼,那柄毒蛇一样扑过来的剑,还历历在目。不过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只要能挡住大哥不受伤害,那么以后的日子照常过。同时被深深刻入记忆的,还有那张丑陋不堪,令人反胃的剥皮脸。不会饶过他!朱罗下定了决心,一旦自己真正在天元立足,就要杀了这小子,要按照大哥的意思,把他剩下的皮一点点剥下来,然后再涂上辣椒,串在铁钎子上烤得精熟。可是在这之前,他要靠着大哥的庇护,忍耐地度过每一天——没有大哥的话,他朱罗目前什么都不是。
这几天里,大皇子和二皇子府里仍然是静悄悄的,双方都在假装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朱罗对这些虚伪的贵族很厌烦:既然彼此看不顺眼,为什么不挑明了公开战?手下打成这样,还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算了,这些事情不是我所能理解的。朱罗想罢,挣扎着从床上披衣起来。他目前寄住在哥嫂的家中,这处房子就在二皇子白矩的居所外围,是一个非常干净的三进小院,虽然实际居住面积不大,但是因为巧妙地修了遮挡视线的影壁,所以显得幽深盘绕,颇有气派。
他和几名男仆住在最外面的院子,中间是朱之的书房,而最里面则是他和妻子的卧室,因为朱之至今没有孩子,所以那里只居住着夫妇俩和两名丫鬟。朱之作为一个普通的天元士人,有读书的习惯,每天绝早起床,也不叫仆从起来,自己踱到书房去看书,等到天光大亮,才会从来喊人扫院子做饭,安排一天的事务,去二殿下身边帮闲。几天还在床上养伤的朱罗,今天醒得格外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觉得焦躁,特别想跟大哥说两句话。所以,他不顾伤口疼得钻心,自己捂着就一瘸一拐地到书房来。
然而,他还没有真正地走进书房,绕过影壁后,在院子里隔着窗户就看见:朱之把头垂落在面前摊开的书本上,静静地一动不动。恐惧突然抓住了朱罗,他放开手,也不知道怎么迈的两条腿,连滚带爬地撞开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书房已经变成了血的海洋。所有的书,都浸在鲜红的液体中。大哥朱之,就像往常一样,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两只手随意地搭在膝头和扶手上,然而他的脑袋,却孤零零地枕在书上,与他的脖子,远远地分开了。从颈椎处露出的白色脊髓,和周围正在干涸的血肉,像是在冷笑似的,盯着发抖的朱罗。
他甚至都没有惨叫,眼前一黑就昏倒了。早饭之前,周徽府里就接到了照会,有仆人来到正在酝酿早膳的周徽面前,报告说二皇子已经知会了大理寺,说是一定要捉拿凶手,严惩不贷。周徽听到这话,并没有叫身后给自己梳头的女孩子停下来,只是点点头说,知道了。等彻底梳完了,他踱出卧室,看见深罗正坐在那里喝早茶,就问: “好喝吗?”
“隔夜茶,涮肠子都不要。”深罗冷冰冰地回答说,“这种破事儿也值得闹,看来是要跟那边对上了。” 周徽没接话茬:“李则斯呢?”“不知道。”“一会儿把早上的点心全吃了,不留给他。”正说着,李则斯一挑帘子进来:“你敢。” 周徽大笑:“这儿我说了算!我就敢!”笑罢,他问道:“我说,你干吗去了?每天一大早都不见人影。”
李则斯从深罗那里把茶壶抢过来给自己倒水:“我去幽馆看岳锋。”周徽一皱眉:“那小子?他怎么了?”“没什么事儿。”深罗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茶壶,忽然问道:“他今天早上在幽馆吗?” “当然。”李则斯嗤笑了一声,“你以为他跟你似的,天天神不知鬼不觉?”深罗笑了,带着一脸寒气十足的笑容凑过来,说道:“那你跟他报个喜,就说当时在黑市上欺负他的人,今早脑袋搬家了。”
“什么?”李则斯手一抖,茶水险些没泼出来,“你什么意思?”周徽有点儿烦躁地解释:“二哥家的那个朱之,今天早上被人发现在书房里,被人砍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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