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鼎

难民

    
    “是哪里?”“济泽堂。”
    此言一出,周徽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文文和文昱听得有点儿糊涂,只是齐刷刷把蒙着面纱的面庞转向吴王这里,想知道这济泽堂到底是什么。文晏听得也是心中一动,不过她并未太过惊异,只是暗中冷笑:这小子还是挺道学的嘛,居然步心这个。李则斯觉出来二文不明,便代为回答:“济泽堂,便是官办的施粥堂。全国各地都有,天元城中这个规模最大。”
    还没等吴王出来确认,文晏忽然插言了:“步公子今年游天元,难免被那地方吸引,若是去年,万万注意不到的。”步捕有些意外,感觉话中有刺,又不好意思接茬,只好拿眼睛局促地看周徽。吴王平日也不大敢在言谈上直接对抗文晏,只有嘿嘿一笑,索性也不解释二郡主的身份,用眼神示意步捕尽管聊下去,没步系。后者看吴王并未介意,心想这也许是吴王看重的饱学之人,便大胆应道:“但据陋见,各地灾情从去年就已经初露端倪,因何去年不会如此呢?”
    文晏接得敏捷无伦:“去年此时,上饬令各地士绅就地筹措,以国库补贴,这种事情如果办的好,不但博得贤名,更可从中渔利,故而众人雀跃,慈粥普济。但厚利之下,却无人监督,为了能克扣更多,几乎所有的粥堂都在掺假,一时间泥沙俱下,甚至有人用周色的泥土换掉一多半的米。而且大灾之下,秩序混乱,很多老幼,未及赶到粥堂就已经倒毙路上,身强力壮者可得三餐,病残无力者,等待终日一无所获——种种弊端显现无疑,上面一片好心反而得不偿失。
    灾情累至今年,流离失所者更众,但是上面却改为了只是免除捐税,同时不再补贴,完全由士绅自己出钱,这样一来,富庶之地有人愿意普济众生,而贫瘠之地则无人响应。况且免除捐税只可减轻有地者负担,赤贫者唯有逃荒一途。我朝虽大,但最无忧者唯天元而已,吸引无数难民而至,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枯燥的时事解说,经由冰冷的女子声音说出来,更显得刺骨。步捕听得眉头紧皱,不觉辩道:“各地情势自有不同,羿山之地,我父近年来一直施粥济民,并未发生混乱,且据我所知,并非像这位姑娘所说的如此不堪……”“只要有四成缺憾,足以因噎废食。别的不说,只要几位老臣哭诉一番,上面就要考虑是不是改变以观成效,如果今年不如去年,再改回去也不迟。此种代价,理所应当。”
    步捕被这一通话里的愤世口气弄得有些窘迫。在他的人生经验中,爷爷和父亲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他:这个世界是很残酷,但只要普通人尽自己绵薄之力,就一定会好转。瞎了一只眼,终生只能坐在轮椅上的爷爷曾经拉着他的手,在侍从的帮助下去给嗷嗷待哺的饥民散粥。父亲在教他习武的时候,每成功地前进一步,就奖励他一串铜钱,让他去送给外面张望着的饥饿小孩。步捕对制度的弊端不怎么了解,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只要你尽心,就会有一些人因此而幸福。
    天元让他感到新奇,同时也感到困扰——口口声声喊着要根治饥饿和贫穷的人,到底有没有亲自去施舍一碗粥呢?他不愿意就此跟一个女性争论,所以他踌躇了一下,沉默了。文文知道二姐这烦人的论辩毛病又犯了,赶紧偷偷推了周徽一把。后者心领神会,马上转话题:“济泽堂的事情,自有二殿下悉心操办,我们就不用担心了。话说步公子真是宅心仁厚的好人,不但精于习武,而且心系民生,真可称得上是文武双全,我朝之福啊。”
    “哪里哪里。”步捕仔细地想了想措辞然后说,“我其实并非完全忧心于民,只是看到济泽堂秩序井然,进退有序,故而感慨天元贤者众多。”周徽笑道:“济泽堂现在是谁经手的来着?我想想啊……”李则斯半天没说话,现在却忽然跟了一句:“乌大人。”“喔!就是他。还是你记得清楚。”李则斯没吭声,当年他沦落街头,每天都要拖着沉重的双腿去济泽堂领一口饭吃,他当然很熟悉主管官员的名字。就算他不想听,周围难民们感恩戴德的呼喊也会逼着他记住。
    步捕说道:“其实,我来之前,父亲嘱咐我,如有机会,一定要拜会乌大人。”“世交?”“据我父亲说,他们曾有同门之谊。”步捕向虚空拱手,“都曾在当朝大司徒文大人门下受教。”在场的三位文郡主同时哆嗦了一下,就连刚才听的打瞌睡的文昱也清醒了过来。周徽不觉微笑,心想这么算起来,步捕,你可要叫你的救命恩人和论辩对手为师叔了呀。“你已经去拜会过了吗?”
    “正式的拜访还没有。实际上这一个月来,除了演武当天,我只要有机会便过去,总是机缘不巧,乌大人不在。正好我今日也要过去,殿下与楚先生不如同行?”说完了他又补充一句,“三位姑娘若无兴趣就算了。”文文代为回答:“我们是陪殿下来的,本来也无事,观看也无妨,殿下决定吧。”周徵想:这口气分明就是“我们要去看热闹”嘛!还让我决定……不过济泽堂的位置离市集并不远,便当下点头同意,几个人出门,步行前往济泽堂。途中文晏和文文脚力略差,便叫了人力小车代步。
    穿过市集之后,拐两条小巷,眼前就是豁然开朗的一片平地。但这里并无像样的建筑,只有整齐的草棚排列其上,然后就是密密麻麻数以千计的穷人。这些人栖身在棚屋之下,两张席子的空间里,要挤下包括老人小孩在内的十来人,酷热的天气里,臭烘烘的汗味夹杂着刺鼻的尿味到处飘散。如果往深处观看,可以看到排队领粥的队伍迤逦排开,无力站队的老弱妇孺就在棚里可怜的一点阴影里眼巴巴望着。见到步捕一行人到来,不少人骚动了起来,有大胆的小孩直接就跑过来伸手讨要。步捕似乎熟门熟路,立刻掏出零星的铜钱来,让他们去集市上自己买吃的。
    周徽也忍不住手痒,自己也往怀中取出布施。看到他们如此慷慨,顿时有人一哄而上,伸出无数枯瘦肮脏的手来,把他们困在核心这一下可出乎几个人的意料,特别是文晏,马上面色发青,一脸要昏倒的神情。好有维持秩序的低级官吏带着兵士过来,用长矛赶散了人群,总算解了围。为首的是一个神色疲惫的中年人,两眼布满红线,看得出来是操劳过度。他过来向步捕施礼,然后笑着说道:“步公子,你平日一个人来,就够热闹了,今天还带了更多的贵人来,简直是要闹乱子了。”
    为了免却麻烦,吴王制止了步捕报他的名号,只是简单地问道:“乌大人在吗?我们特来拜会。”中年人一脸为难:“最近吃紧,大人每天绝早就出门请捐,到深夜才回来,不在。”步捕露出失望的神色。周徽问道:“请问贵上下怎么称呼?”“在下尹则,您几位不必见外,公子是大人的故旧,几位又是步公子的朋友,把我当成一个佣人看就好。”“客气了,不敢不敢。”寒暄已毕,尹则臻请步捕等人入内小坐,后者摇手拒绝了:“乌大人既然不在,我就不进去叨扰了,你们这里也很忙很累吧。”
    尹则苦笑:“只是忙累,倒没什么。可惜最近实在是有点儿……撑不下去了。”“此话怎讲?”“我也就不粉饰斯文了,直接说吧,没钱。”吴王脱口而出:“济泽堂是翼王殿下当年筹办的吧,怎么会没钱?”“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如果是往年,不管怎么,济泽堂总不会亏空。这几年赶上连续天灾,洪水继之以干旱,不少地方疫疠流行,蝗灾遍地,虽然不是全境如此,但是大概有四分之一的地区都歉收。按理说官仓前几年积累下的屯粮也可以渡过难步,可大殿下今年荣归天元,随行的有几千人,又赶上前阵子都忙着筹备演武,几乎把可以调动的储备都消耗了。而且因为去年各地粥堂舞弊案频发,故停发了官济。
    特别是近期以来,不知为何,很多答应了的援助就是运不进天元,就算多方哀恳,也不得解决。非但如此,很多装载粮食的车辆,哪怕是到了济泽堂的门口,也被查封,没入官仓,再这样下去,恐怕支撑不了几天……二殿下虽然有心继续周济我们,架不住种种凑巧赶在一起,一时真想不出什么办法。”“官卿世家,只要恳求也一定会捐献吧。”“几千难民,富人再多捐也是杯水车薪,且人多日益不好管理,斗殴寻衅几乎每日都有,有些富人来施粥,甚至还会被仇富者袭击,吓得再不敢来。”
    吴王和李则斯都皱着眉头,只管听。“乌大人连日奔波,都无成效,数额还是差得很远,经常是有了今天没明天——哎,我不该跟列位抱怨啊……”步捕想了想说:“我去演武认识的士子那里想想办法。”周徽接过来说:“些微施舍无补于事。乌大人应该想点儿更好的办法。”“我们也都在想啊……”文晏听到此,实在按捺不住,再度插言:“当务之急,不是再筹钱养民,而要用民啊,开垦荒地,修缮水利,让这些人出力维生,才能有转机,否则这是无底深渊,永远不可能有填平之日。”
    尹则露出敬佩的微笑:“这位小姐见解高超,在下佩服。但是有一点,想在天元动土,可不是我们能决定得了的。”口气里透着苦涩。文晏一时也被哽住,无言以对。谈到所有人都无能为力的地步,场面忽然变得尴尬起来。步捕自觉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率先起身,拱手道:“尽人事听天命便可。尹大人还忙着吧,我们不叨扰了。”尹则回礼:“如此也不强留,乌大人回来后我一定再次禀报。”“辛苦!那就此告辞。”尹则看着众人起身,突然问了一句:“步公子还要去吗?”
    “正是。”步捕微笑着应道,“我习惯了。”“既如此,那我叫人一起过去。”等出了门,周徽忍不住问道:“去哪里?”步捕回答说:“去周济一些特别的人。殿下和几位小姐若是累了,就请回吧。”文昱挠挠头:“没有呀!我一点也不累!”有她一句代言,已经小腿抽筋的文晏也只好被裹挟着跟去。几人随着步捕脚步,带着几个抬着粥篮和水罐的士兵,绕过难民聚集的主要棚区,来到广阔平地的一个角落,这里已经是高墙之下,一些防雨布搭成了更简陋粗糙的遮挡处,这里或躺或坐着一些人,更强烈的臭味从他们中间扩散开来。
    发觉到有人到来,这些人发出了奇怪的噪声,聚集的速度明显缓慢很多。等几个人仔细一看,才知道这些人原来都并非正常人。有的不能行走,有的驼峰高耸,有的双眼紧闭,有的只能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们是难民中身有疾患者。因为行动不便,很多人的肢体上都生了疮,伤口溃烂,可怖地流着各种颜色的液体,臭味就是这样发出来的。他们比刚才看见的所有难民都丑陋和可怜,有的人始终静静地躺在角落里,身下满是大小便的痕迹,看样子就算是死了,都不会有人立刻发现。
    三文不自觉地捂住了鼻子,周徽和李则斯没有动。唯有步捕,毫不迟疑地走进去,跟士兵们一起发放食物和水。不少人用嘶哑的声音喊他的名字,勉强支起身体,用手争先恐后地摸他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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