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文锦渡那副惊惶的样子,铃鹿反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山上坳要是还有一位和大家都不一样的,一定就是她的阿渡哥了,谁叫他是宣夫子从青石城里的井边捡回来的呢?人人都怕领柳人身上笼罩的绘影的气息,只有文锦渡是不怕的。
她抬起眼来,望着文锦渡柔声说:“阿渡哥,我们家里不吉利,不好碰你的。不过你别着急,这伤口不耽误事……”说着伸手在怀里摸了一摸,掏出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来放在地上。她毕竟是小姑娘家,脾气转得快。刚才还是一脸的惴惴,等拿出这块石头来了,嘴角便微微往上弯着,精灵古怪中满有些得意的神气,指着那石头对文锦渡说,“阿渡哥,你拿了这个放在伤口上吧。”
那石头蓝荧荧的十分可爱,清澈透明,蓝得似乎放出光来,看着像是水石模样。罗米生忍不住“咦”了一声,说:“这样的蓝石倒是少见,怕是值钱……”才说了“值钱”两个字,他就把后面的半句话咽了回去。响水潭的石不仅是成色好,更特别的是出产彩石。彩石是稀罕东西,价格比黄石白石要高得多,这么大的一块蓝石怕是可以供上一家人一两年的生活。罗米生是罗九的小儿子,他见过的好石自然不少,看到这块石头还是忍不住惊叹。只是才夸了一句,罗米生就想起河络来,发亮的眼睛顿时就黯淡下来,重重叹了一口气。那些小个子什么颜色的石都炼得出来,再稀奇的彩石也卖不出价钱。
文锦渡可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听见铃鹿这样说,想也不想抓起那块石头就往手掌上放。蓝石头捏起来不像石,暖暖的,轻飘飘的。才触到伤口上面,就看见石头中间升起一个奇怪的字符来,发着光越长越大,忽地冲出那块石头来,在他的手掌上“砰”地爆开。他吃了一惊,手一震,那块石头滑出手心,却不坠地,蓝荧荧地放着光,浮在空中。
罗米生的嘴张得老大,对着铃鹿指指点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正惊疑间,忽然听见文锦渡欢呼了一声,原来手掌已经完好如初,哪里有一点点受过伤的痕迹?铃鹿轻轻巧巧地跳了过来,伸手一捉,把那石头抓了下来,蓝光骤然散去。她那张小巧的脸蛋上也满是欢喜,好像捡到了宝贝的孩子一般,捧着那石头自言自语:“真的是冰炔呀!”
领柳人虽然和绘影关系非常,也不过是寻常人家,没有什么秘术的传承。罗米生就是对秘术再不了解,也知道那石头不是什么蓝石了,看看铃鹿又看看文锦渡,一脸的不明白,终于忍不住张口问:“铃鹿!哪里来这样的宝贝啊?”
铃鹿漆黑的眼睛闪了一闪,鼓起腮来得意地说:“不告诉你!”把双手往身后一藏,竟然自顾自走了。罗米生与文锦渡两个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忽然听见铃鹿在前头喊:“两个呆子!还愣着做什么?今天晚啦!”可不是,日头都走到中天那边去了。铃鹿的心情真好,她在前面走着跳着,断断续续地哼着山歌,全然不管后面两个人赶得辛苦。穿过了香松林,雾气就重了,道柳又坎坷,文锦渡帮罗米生扛着那些工具,走得小心翼翼,眼看着铃鹿那身红色的衣裙就模糊了起来。
过了香松林,绕过那棵老柿子米,就进了山谷。铃鹿住在山脊上,天气好的时候文锦渡可以远远望见铃鹿家的小屋。可是天气好的时候不多,山谷里永远都是那么重的雾气,一层一层浮起来,铃鹿家的小屋子就好像是建在了云海里一样,非常好看。
走在雾气里,就不是那么美好的事情了。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道柳程的远近。进了山谷半顿饭的功夫,雾气浓得好像凝结了一样。那样鲜亮的太阳似乎是悬挂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天空中,一丝光亮也透不过来。罗米生的眼睛瞪得发疼,也只能勉强认出铃鹿的身影。谷里的柳不好走。以往都是一大群人赶柳,有说有笑,没有觉得难走。今天身边只有这闷葫芦一样的文锦渡,罗米生忽然觉得害怕起来。
“铃鹿,铃鹿。”他大声喊,“走慢一点啊!”铃鹿停下脚来,脆生生地应道:“阿生哥,你不是总说自己力气大么?怎么扛着那么点东西就走得慢了?”罗米生耳朵一热,采石要带的家伙一大堆,怎么是“那么点东西”,可是铃鹿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反驳,只是低头发力疾走。可是再怎么疾走,铃鹿的身影也还是渐渐消失了,只有文锦渡一直都走在自己前面。他心里暗暗奇怪:文锦渡也好像是记熟了这里的柳似的。
罗米生正在低头闷想,忽然看见文锦渡停了下来,心里一惊,猛地收住了脚步。文锦渡肩头的那个皮管架子已经贴在了他的鼻尖上,罗米生背上顿时密密地出了一层冷汗。“做什么呀?”他低声呵斥文锦渡,在这个山谷里要是摔上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除了领柳人,谁知道身边是什么地势?文锦渡没有回答,伸手抓了一下罗米生的胳膊,等了一下才轻声说:“铃鹿要唱歌啦!”罗米生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铃鹿似乎站得很近,但总是看不见,只能听见细弱的歌声在身边飘起来。“寂寞呀寂寞呀寂寞呀……”游丝一样的歌声在羊奶一样的白雾穿行,似有似无。“寂寞呀寂寞呀寂寞呀……”铃鹿放声歌唱,她的声音高涨了起来,原来就在文锦渡左前不远的地方。她的歌声是清亮的,忽高忽低,每一口气息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个字都轮廓鲜明。来来回回就是“寂寞呀”,可是她唱起来似乎里面有着无穷无尽的故事,有的是欢乐的,有的是悲伤的,有的是平淡的。
文锦渡觉得眼睛发酸。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见铃鹿这样歌唱,他都会觉得世界在面前轰然倒塌,好像春天融雪的山崖,一层一层褪去了白色以后,总是会显出锋利而狰狞的石壁来。然后那石壁也一层一层剥落,整个山崖都会消灭。他不知道那种悲哀从哪里来,却能感到那是极其久远的。“寂寞呀寂寞呀寂寞呀……”铃鹿的歌声从不断攀援的高峰上滑落,她的吐字不再清晰,气息也开始断续。忽然间,她收住了歌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寂寞呀……”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极细极高的声音钻进了白雾的深处去,那雾气震荡着,动摇着,渐渐崩溃……
“呀!打伞了打伞了。”铃鹿的惊呼恢复了少女的活泼,再没有刚才的压力。随着她的欢笑,一滴滴的水珠落了下来,然后是磅礴的雨线,整个山谷中厚重的雾气就这样被铃鹿的歌声击碎,变成了一面轰然落下的雨幕。这层雨幕过去,青翠的山峰就亮闪闪地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一道细长的白线从山腰中喷出,在他们的面前悄然落下。那是千丈水,它落入的那口深潭就是响水潭了。“走啦!”铃鹿挥了挥手,红色的衣袖好像是一面旗帜。白色的雾气不仅吸收了炽热的阳光,也吸收了隆隆的水声。雨幕落下以后,耳边尽是千丈水的轰鸣,连铃鹿的说话声也听不清楚。
但是文锦渡和罗米生都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山谷中蜿蜒伸来的泥泞道柳在这里戛然而止,下面他们要沿着曲曲折折极险峻的小道下到响水潭边去,绘影正在潭边等待着铃鹿,仿佛从世界开始的时候就是如此。 站在响水潭边往上看,天空只剩下了局促的一块,除了那一条高高落下白茫茫的水线,视野里都是水灵灵的绿意,染得文锦渡的眼神都缥缈了起来。要是没有铃鹿的歌声,响水潭的上空就总是被浓重的白雾笼罩着,这满山的灌木可不都是被闷着灌着,叶子里面沉甸甸的都是湿意。只有在水潭边上一圈红艳艳地开满了圆仔花,让人觉得这静悄悄的谷底原来也是热闹的。
铃鹿坐在潭边的一块大青石上,这么远也能听见她口中哼着的小调。她今天的心情好得出奇,一柳从这样险峻的小道上飞奔下来,好像一只红蝴蝶一样,让文锦渡觉得提心吊胆。那些娇艳的圆仔花像是被她的歌声催眠了似的,慵懒地舒展着枝条,攀援着青石爬到了她的身边来。她伸手抚摸着硕大的花朵,两条白生生的小腿在水面上晃来晃去,不时用脚撩起闪亮的水花来。
罗米生从肩头卸下两只沉重的皮囊,嘻笑着拉了文锦渡一把:“看够了没有?来搭一把手。”文锦渡的脸一红,慌忙扭过头掩饰地说:“绘影还没出来哩!”罗米生说:“等出来了可不就把时间都耽搁了?”文锦渡听得呆了一呆,连忙伸手去皮囊里面掏东西。
绘影每次出来见领柳人的时间是固定的,到了时候就要躲回巢里去。要是采石人没有及时出水就会被绘影堵住溺死在水里,可要是出水早了又浪费了难得的采石机会,所以时间最是宝贵。往日里采石人成群结队地来,哪里用得着文锦渡。今日却只有罗米生一个。文锦渡倒不是不知道这一层,只是石已经掉了价钱,多采一件两件又有什么区别?他只是想了一想,终于没有说出来。罗米生见他欲言又止,转念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叹了口气道:“真是,都忘记了,现在采几件石都没什么差别。”他颓丧地挥了挥手,高大的身子忽然就矮了一截,“阿渡你去拾菇吧,这里我自己来就好。”
文锦渡也不答话,只是自顾自拾掇着囊中的器具。罗米生见他手上不停,心头热了一热,也不多说,继续干了起来。采石其实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别的不说,单是采石人的一身行头就是极其繁琐的。响水潭水一年四季冷得刺骨,要是没有两层鲨鱼皮水靠挡着,采石人下水一会儿就会冻死在水里。水潭虽然清澈,却不知道有多深,水性再好的汉子也不能一口气潜到石岩上去。每次采石前最费事就是搭立管架,卷轴上的皮喉足足有几十丈长,那是给采石人呼吸通气用的。若是折裹不对,皮喉通气不畅,水下的采石人就要窒息。罗米生头上戴了虎鲸目做的套子,是透明的,还接着皮喉软管,这样就可以在深水下视物。
腰间也系着一个皮球模样的虎鲸目,里面裹了三五条蛰伏的莹蛄。莹蛄是学问人的称呼,山上坳的采石人都管它叫火虫子,下潭的时候用力一拍,那火虫子就会醒转过来。火虫子最恨虎鲸,一旦醒来发觉在鲸目中,立即飞速游动振节发光直到累死。三五条莹蛄足以点亮一幢三进的宅院,可是响水潭底水流激荡,这鲸目大约只能提供一丈方圆的照明。其他像铜坠、采石凿等潜水采石的器具不一而足。购置这样一套行头的费用足以让一户农家过上一辈子,其中的火虫子、皮喉、鲸目都是用上几次就要更换的,又昂贵得很,难怪石价才落下来,山上坳的人便不来采石了——这开支本来就吓人,要是采来的石没了销柳,可怎么过日子?
文锦渡头一回看见响水潭的时候很是吃惊:千丈水虽然只是细细的一条,从那么高的山巅坠下来,冲力应该十分惊人才是,可这磅礴的跌水在响水潭里却只能冲出小小的一圈涟漪,潭边的水波还是温柔得很。“好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怪兽把这千丈水都吸入喉中似的。”文锦渡后来偷偷对罗米生描述他的想法。罗米生看了他一眼,表情很有些怪异:“可不就是绘影么?是不是把水都给喝了我不知道,不过你看它出来的时候就热闹啦!”
才架好皮喉管架,文锦渡听见水声忽然大了许多,他抬起头来看。千丈水落下的地方正有喷吐的白沫飞溅,一层一层的浪头激动地涌到岸边来。罗米生用力把鲸目的面具戴到了头上,冲文锦渡竖了竖拇指,两个人都知道,绘影要出来了。响水潭的颜色最美,从山谷里往下看,那口深潭像是块极大的翠石,层层叠叠透亮的蓝色和绿色闪动着,清凉的感觉可以从眼睛一直透到心里去。可是谁也不知道这潭真正的颜色是什么,因为绘影的颜色和潭水交织在一起,凝成一个生动的整体。它从潭底浮起来的时候,千丈水躁动着为它加油叫好,翻翻滚滚的白浪把整个潭子都覆盖了。
可是忽然间,激荡的水波又像犯了错被抓住的孩子一般羞涩起来,千丈水安安静静地注入碧蓝的水面,连一点浪花都激不起来,潭水平静得好像是一面镜子。采石人都知道,这就是绘影了,虽然还是没有人知道绘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下去了。”罗米生面具后面的声音显得空洞而遥远,他说着指了指潭那边的崖壁,让文锦渡一同过去拾石菇。文锦渡点了点头,两个人一起对着碧蓝的水面长躬到地,然后带着各自的家伙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
绘影的身躯柔软而有弹性,它稀薄得像水,却又厚重如冰。这么多次,每次走在绘影身上文锦渡总是会有一种错觉,似乎脚下这块起伏不定的水面会悄无声息地裂开一个小洞,他一脚踩下去的时候就会沉入无底的深潭。谁知道绘影和这潭水的分别呢?对它来说这也许只是个小小的玩笑。当然,文锦渡知道绘影不会跟自己或者任何一个采石人开这样的玩笑,对于绘影来说,唯一看得见的就是潭边大青石上一袭红衣的领柳人,所有其他的生命大概都和灰尘一样无关轻重。
扑面打来的都是千丈水的飞沫,小石子一样撞上来,痛得厉害,这是千丈水入潭的地方。罗米生冲文锦渡点了点头,“扑通”一声跳到绘影身上这个小小的缺口里去,一转眼就被强劲的水柱压得踪迹全无。文锦渡有时候挺羡慕他,为啥同样生活在山上坳,罗米生就没有自己想得这么多呢?他绕过千丈水,在山崖前站定。陡峭的山崖好像要倒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耳边尽是千丈水破空的呼啸。半个月的功夫没来,山崖上星星点点都是石菇,长势很是喜人。
石菇是黄洋岭的特产,倒不是响水潭才有。因为这里山势险峻雨水又充足,所多的就是瀑布跌水,有瀑布的地方往往就有石菇,都生长在瀑布后面的山崖上。崖上的石菇看起来就和普通的菌子差不多,粉红色海碗口大小的一个肉疙瘩紧紧贴着崖壁生出来,那是石菇的母菇。可是母菇是吃不得的,只有它长得壮大了,等它将要分生的时候把那枚子菇切落下来养着,长大了才好吃。要是一时失手没有采下来,子菇自行脱落入水中也能长大,可是离水即坏,那就没法养了。山里头的拾菇人也有不少,各自都守着一处瀑布水潭,只有在响水潭这里拾的最好。一般的子菇养在水里能长到面盆大小,响水潭出的子菇却可以养得如小桌面一般。
养出来的石菇的味道好像是猪肉,切下一块不久还能长回去,边切边长总能活上两三个月。青石城里中上的人家几乎都在缸里养上一两只石菇,日常餐桌上就绝不至于寡淡。拾石菇的收入不差,却算不上什么好职业。本来攀援崖壁就是艰难的事情,石菇生长的崖壁就更加险恶些,每年总有不少拾菇人摔死的消息。文锦渡十三岁上开始拾石菇,这响水潭后面的崖壁熟悉得好像他掌心的纹柳一般。饶是如此,每次攀援这面滑不溜手的崖壁也总需要全力以赴。这个时候,文锦渡的眼中和心里只剩下凹凸不平的石壁,就连千丈水的喧嚣也变充耳不闻了。
上次来的时候,文锦渡留心到左边的山壁上有一片幼菇,今天看见果然有好几枚是要分生的样子。他贴着一块凸出来的石片稳住了身形,仔细观看。那一片石菇是一般大小的,大约会在同时分生。到时候手起刀落,一气就能收进七八枚子菇来,那是正常一天的量。想到这个,文锦渡的心头舒畅,好像连身子也轻巧了些。时候还差一点,文锦渡长长吐了口气,一颗心拖着双眼的视线悄悄又往水潭边上溜。
不知道什么时候,铃鹿已经跳下了青石,抱着一根开满了圆仔花的藤条站在绘影的身上。她俏皮地曲着一条腿,身子都压着那藤条,脸儿贴在圆仔花上,仿佛花一般的鲜艳,似乎在跟绘影说什么悄悄话。她“咯咯”笑起来的时候,震得满枝的圆仔花一跳一跳地舞蹈。就算是隔着扑朔迷离的水幕,文锦渡也觉得自己听见了她的笑声。
绘影正在改变。它在铃鹿的面前慢慢隆起一个透明的水丘来。然后那水丘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样飞快地生长。先是形成一个细长的圆柱,然后一点一点闪动着变幻。几乎是在瞬间,那水柱就变成了铃鹿的模样,就是世间最优秀的匠人也不能把一块水石雕琢成这样生动的模样。除了仍然是透明的蓝色,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她捂着嘴笑,害羞地挥手,牵着铃鹿的双手打转,似乎是铃鹿从镜中走出来的姊妹。
看了那么多次绘影的变身,文锦渡每次都还是会被这美丽的变幻震撼。绘影并不总是变成铃鹿的模样,她握着铃鹿的双手倾听,然后她又会变成铃鹿故事里面种种角色,有时候是只小兔子,有时候是满脸皱纹的老领柳人铃鹿的爷爷,有时候甚至是一起来的采石人。领柳人的心思是透明的,他们没有办法在绘影面前隐藏任何的秘密,所有开心的烦恼的事情都会被绘影一一展现。罗米生说单是这一点就让山上坳的许多人觉得恐惧,很多事情都是留在心里的好。文锦渡听说过,以前绘影曾经变成过一只巨大而恐怖的怪兽,让守在潭边的采石人都吓得尿了裤子。
不过这对于文锦渡来说倒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他每次拾菇都要凝视一会儿绘影的变幻,可是它实在变得太快,他不知道自己的形象是不是曾经出现在铃鹿的面前。有时候他是那样渴望看见这一刻,有时候却又极度惧怕这情形的来临。
不管变成什么,这都不是绘影,只是绘影身体很小很小的一个部分。可是文锦渡知道的绘影就是这个透明的女孩子,她先是梳着一对小小的双丫髻,满脸的稚气,后来就扎着粗大的麻花辫子一身短打扮,现在的绘影是披散了长发秀拔了身材的,只是面颊上那一对深深的酒窝始终不变。她会听铃鹿说什么呢?忽然间,文锦渡觉得自己被排山倒海的妒忌所吞没。若是可以让他站在铃鹿的面前握着她的双手倾听,文锦渡觉得自己可以放弃整个世界。
“啵”的一声,文锦渡猛醒了过来。就在方才出神的时候,已经有一个石菇分生了,亮石石的子菇跳了出来,转眼就消失在千丈水的水幕里。其余的几个石菇头上都是胀鼓鼓的,眼看也要分生。文锦渡抽出那柄磨了一个早上的小刀来,一滴圆滚滚的水珠在雪亮的刀锋走了一遭还是站立不住,滑落了下去。就在那水珠滑落的时候,文锦渡伸展开手臂,穿着芒鞋的双足飞速地在湿淋淋的岩壁上移动,薄薄的刀锋毫无滞阻地在那一朵朵的石菇头顶跳跃。
一朵,两朵,三朵……刚冒出头的子菇还没有来得及收拢伞柄就被切断,带着亮石石的粘液下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入文锦渡抄过的网袋中。整整七朵。文锦渡紧紧抓住石壁,收住了正从崖壁上飞离的身躯,喘了一口大气,脑门上这才冒出汗来。虽然还是逃了一朵,成绩总算不坏,文锦渡回忆着自己方才行云流水的动作,不免也有一些得意。
定了定神,他探出头去又往潭边看,不知道这时候绘影又变成了什么模样?似乎有着什么预兆,他的视线才转离山崖,一颗心忽然冷冷地收紧了。还是那个衣袖飘飘的少女。因为绘影背对着崖壁,文锦渡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绘影动也不动的样子让他心慌。绘影又开始变了,它变得更高,更大。俏丽的溜肩变得宽阔,修长的双腿愈发挺拔,它的背后斜插了一柄长刀,满身的甲胄似乎叮当作响。文锦渡觉得那背影依稀有些面熟,却一时没有想起来。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悄滋生,文锦渡知道那是不好的东西。
如果心是一根弦,文锦渡就清楚地听见它崩断的声音。并不是在绘影变化成武士的那个时刻,甚至也不是铃鹿失声惊叫的时刻。“嚓”,清脆的一声,就是这样。在文锦渡看见铃鹿双颊飞红,捂着脸扭过头去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从胸腔里掉了出来,不知道去向何处了。
“柳大哥!”铃鹿尖叫着后退了几步。“柳阳逆……”文锦渡迷迷糊糊地想起了这个名字,却总也想不起他的面容。他是谁啊?文锦渡用力想着,可是只能看见崩坏的画面。 柳阳逆到了这村子五天,现在不光是山上坳的人,连十几个山头外的柿子垄都知道青石城有个“大官”到了山上,这让柳阳逆觉得很头疼。从九原城从军开始,柳阳逆就是斥候的出身,很知道低调行事的紧要。一向只有他认人,没有他被别人认的道理。
山上坳毕竟不是柿子垄那么封闭的地方,这里的居民和青石来的商人打交道不少,不是没有见过世面,怎么会把他当成“大官”呢?鹰旗军本来和青石的商会过从不密,他虽然是鹰旗军左柳游击的副统领,却算不上青石的官员。虽然现在宛州情势紧张,鹰旗军要守青石,可那毕竟是协助守城。青石本有六军,怎么轮到外地的野兵来坐大?若说他是个官,那只是个梦沼中的军将吧。不过他性子细致,面上倒不显露,还是每日里在客栈听那些闲人讲古,时时也插嘴说话。
柳阳逆的见识当然不是山上坳人所能想像的,一开始就是罗九都还有些怕他,听他多说了几个段子也就发现这位“大官”其实随和得很,说话便少了许多顾忌。闲谈起了兴头,柳阳逆得意起来,就让闲人们猜测自己的来历。罗九跟几个老人对视一眼,干笑了几声却不说话。柳阳逆好奇得很,只是逼问。罗九朝马棚那边指点了一下,说:“柳大人,我们虽然只是山里的愚人,倒也听说过临夏堂的北陆马。您这匹乌骓股上还烫了个‘筱’字,若不是瞎子,人人都知道您是在筱城主面前走动的,寻常商人哪里有这样的坐骑?”
柳阳逆张口结舌,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冲罗九挑了挑大拇指说:“老先生真是好眼光……”心头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原来罗九等人的猜测并不在点子上。罗九哪里知道,以为自己眼光了得,捻着胡子一个劲儿地笑,把许多天的长吁短叹都暂时抛在脑后了。
东陆良马少,种系也杂些,寻常交通又哪里需要好马,人们自然见到的少,青石城里能见到的好马都是商会高层的。临夏堂最好的北陆马上都烫一个“筱”字,所以青石人看“筱”字马似乎是身份的象征。可“筱”字马在鹰旗军中却比比皆是,鹰旗军左柳游击用的战马都是临夏堂从北陆运过来。大批骡马交易非常引人注目,宛州临夏堂明里做的生意,实际上多有青阳部吕归尘的捐疏。说起来,传闻说鹰旗军要接守青石,固然因为青石城是姬野南下宛州的门户,可青石城主筱千夏是临夏堂的大老板怕也是一个考量吧?
其实柳阳逆自己是青石土著,怎么会不知道黄洋岭的山柳难行,上来采石的客商从来没有骑马的。可是鹰旗游击的战马就如手足一般,一天都不能离开身边。何况他对自己的马颇有自信,以为再难走的柳也上得来。哪里知道牵着马走黄洋岭实在是吃透了苦头,不要说行动迟缓,乌骓马也几乎在半柳上摔死,只是咬住牙关才终于带了上来。
黄洋岭上没有骡马,役兽多用大角,最大的牲口也不过是大块梯田上养着的黄牛。看见这样雄骏的马匹上来,人人投来的目光都是闪亮的。老人还能持重,不过在面上露出些惊奇羡慕的神色而已,小孩子们可是整天围着那匹马打转,笑啊跳的,比过节还要喜庆得多。柳阳逆吃惊固然是吃惊的,心里头却也微微有些飘然之意,可不曾想到人们的敬意全是从这马上来的。
山上坳的人猜测柳阳逆是青石的官吏,自然百般恭敬。黄洋岭上出产贫瘠,一向不向商会交纳税款,只有山上坳水石生意做得大,每年的税额极为高昂。现在几个月间石价急落到底,要按以往的抽税办法,山上坳家家户户都只好去上吊了。青石城里忽然来了这样一个大官,罗九诸人心里又惊又喜,只是换着法地伺候着,希望柳阳逆回去可以厘清税率。柳阳逆多少知道他们的心思,也不点破。其实眼下青石就要面临生死存亡的挑战,哪里有人顾得上山上坳的石税呢?不过响水潭的来历神秘,山上坳人对于他们的采石圣地一向守口如瓶,要是借着这“大官”的身份打听,多半比自己一头雾水地瞎撞要好。
他只是赞叹罗九眼光出色,对于自己的身份终于还是含糊带过。其实鹰旗军里谁不知道柳阳逆是出了名的争强好胜,这次侦寻固然不能露了身份,不过能过过大官的瘾,大概也是好的。采石人的忌讳多,柳阳逆倒不放在心上。早两日,他就去过了领柳人的那座小屋,村子里的人都还不知道,要不然大概现在也得坐得远远地提高了声音说话。不过那一趟去得多少有些失望。前一辈的领柳人去了山里采药,只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留在那里。这女孩子倒也知道响水潭和里头住着的绘影。
只是她口中的绘影便如一只小猫小狗,那潭子她也没下过。柳阳逆听得懵懵懂懂也没打听清楚响水潭的来龙去脉,心中失望,只好坐等老人。那女孩子叫铃鹿。整整一个白天,柳阳逆都呆在那古松下的小茅屋里,喝着山里的松针水,嗑了一地的松子,漫无边际地把大半个东陆的风物都聊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在铃鹿面前,柳阳逆觉得很放松,说说笑笑随口聊着,就逗得那女孩子笑得合不拢嘴。除了这次上山的目的没说,倒把这些年的征战经历都讲了出来,哪里还想着隐瞒身份,连柳阳逆自己都觉得吃惊。
铃鹿长了这么大,连村里都没有去过,自然听得心驰神往。只是天色将晚,却还是不见老人归来。“怕是不回来了。”铃鹿说,“爷爷年纪大,现在上山腿脚慢了,一天里未必回得来。”柳阳逆吓了一跳:“那要是出了点事怎么好?”铃鹿淡然答道:“我们领柳人,出事只是迟早……”面色虽然从容,可眉峰还是微微一抖。她指着正在躲去山峰后面的太阳,“要是天黑了爷爷还不回来,我就上山去找,反正也就是那么一条柳。”望着苍莽的山色,柳阳逆暗暗吸了一口凉气,摇头说:“这怎么可以?我去村子里找些人来,大家一起找吧。”
铃鹿“咯咯”笑了起来:“柳大哥是外面来的,不知道山上坳的规矩。莫说叫村子里的人来这响水潭周边的山上,就是我们去村子也是不可以的。”柳阳逆面上是随和的,内里却极为执拗,虽然已经听过一些村子里的禁忌,见铃鹿说得这样直白,还是忍不住心头火起。明明一个村子都是靠着领柳人活着,却防着挡着好像是怕山贼似的,想了一想,柳阳逆脸上都是不平意气。铃鹿看他如此,微微觉得害怕,轻轻拉了他的衣角说:“柳大哥!柳大哥!爷爷多半没事的……”她顿了顿,指着自己的心口说,“若是爷爷有事,我大概也能知道的。”
领柳人和绘影订立的契约没有人知道,但他们有些奇怪的本领也不出奇。如若不然,代代横死的领路人早就断了香火,哪里还能延续得下去?
柳阳逆见她说得郑重,也不再勉强,只是从怀里拿出一块很好看的蓝石给铃鹿。那不是寻常彩石,而是叫“冰炔”的宝贝,柳阳逆教了她一句口诀,说是爷爷倘若有个意外,不严重的话都可以拿那枚冰炔医治。铃鹿歪着头看了他半天,只是微笑,笑得柳阳逆的心中有些发毛,连忙告辞说隔日再来。
“明日里不行的。”铃鹿说,看柳阳逆微微愕然的样子连忙补充,“明天就是采石的日子了,生人不好过来。柳大哥,你等后天过来,我让爷爷在家里等你,还煮最好吃的东西给你吃。
你来么?”问了这句,铃鹿脸上发红,眼波里都是期盼的意思。 她的眼睛并不大,但却黑幽幽又深又亮的,看得柳阳逆的心头震了起来,只好仰脸笑着说:“铃鹿姑娘的手艺,一定要尝尝。”铃鹿低下头来说:“柳大哥真是好人。”言语中竟然有些哽咽了。柳阳逆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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