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匹“李”字乌骓的影响那么大,是在柳阳逆意料之外的,这会儿心里头翻翻滚滚总跟铃鹿有关。还没结束与罗九等人的闲聊,一个念头已经清晰了起来。回到客房里,他把行囊中的软甲找了出来。这一次是斥候的任务,他没有携带全套游击钢铠。可是他本来气宇轩昂,再穿上这一身的镶金丝的犀牛皮软甲,配上四尺鲧皮鞘的长刀,在这山上坳的小村子里无论如何都是无双的人才了。
走出客栈,柳阳逆抬头望了望天,正是黄昏时分,采石的人都该回来了。他翻身跳上乌骓马,高喝了一声“走”,扬着一股黄尘消失在了香柏林中。他去的方向正是领柳人的小屋,柳边的人看得明白,只有面面相觑,没有一个说得出话来。出山谷的时候,铃鹿悄悄拉着文锦渡的衣襟问他:“阿渡哥阿渡哥,我问你讨两件东西行不行?”眼睛一闪一闪地盯着他,“阿渡哥你待我最好了,一定会给我的是吧?”不待文锦渡回答,又追问一句,“是吧?”
铃鹿问文锦渡讨要两样东西。一样是养了半个月的石菇,一样是半扇奶酪。收石菇的商人每过两个月才上山一次,这时候的石菇都能长到面盆大小,拿回青石就能卖,价钱最好。可实际上,养了半个月碗口大小的石菇是最味美的,只是寻常没有人舍得吃。宣家做的霉奶酪那是拿到青石城里也算头等的,虽然文锦渡是捡来的孩子,宣夫子待他却如同亲生的一样,做奶酪的本事也没有藏私。文锦渡养了四头大角,都是产奶的母羊,除了拾石菇,平日里就是做奶酪。只是他性子慷慨,若有村子里的人来买奶酪从来都不肯收钱,到了月底就没剩多少奶酪可以拿出来卖。
旁人来讨奶酪文锦渡尚且如此大方,何况是铃鹿。就算只有铃鹿的一个眼色,文锦渡也会乐呵呵地送过来。若是铃鹿想要什么,文锦渡就是倾家荡产也是心甘情愿的,虽然他总共也没有多少家产。他可不是希冀有什么回报,让铃鹿开心,在文锦渡而言,这绝对是不容置疑的一等大事。何况是铃鹿软语央求呢?
可是铃鹿肯求的眼神让他瞬间想起了绘影变的那个武士,这一回铃鹿是要做了最拿手的石菇炖麂子腿和奶酪松仁糕请那个武士来吃。文锦渡也见过柳阳逆,骑着“筱”字骏马来到山上坳的“大官”是近日里最大的新闻,可是他不知道那人竟然是个武士,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铃鹿会知道大官的另一个身份。那一刻文锦渡什么也想不到,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地沉啊沉啊,沉到了极深极冷的一个地方,那地方一定比响水潭的深处更加阴寒。
“阿渡哥,好不好嘛?”铃鹿摇晃着他的衣袖开始撒娇了。“啊……”文锦渡猛醒了过来,“好啊好啊,当然行啊!”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努力用正常的声音说话,“我这就回去拿。”他在笑,可是他知道自己肯定笑得很生硬。“倒不用那么急。”铃鹿的脸红了,她也觉得自己实在急迫了些,“明天早上我在卧牛石那里等你好么?”还没有走到村口,文锦渡就看见一名亮闪闪的武士骑着俊美的黑马从村子里冲了出来,眨眼就冲过了他的身边。这条柳的去向,只能是领柳人的小屋。他干燥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嚅动了起来。
“真好看哪!”他望着那缕黄尘,赞叹地说。从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可以相差得那么远。他想他可以理解铃鹿闪烁的目光了,只是这并没有让他觉得轻松些,相反的,那颗冰冷的心似乎在麻木中刺痛了起来。罗米生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说:“啧啧!阿渡,你看看,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他撇着嘴角翻看着皮囊中的石,今天收获其实不错,找到了三块很纯的彩石,可他脸上都是不屑,“就敲敲打打这个东西,有什么出息。听说现在青石城里的募野兵的很多,要是河络早点炼出石来让咱们塌台,说不定咱们也能这个打扮了。”
文锦渡空洞地应了一声,黯淡的心头闪烁了一下,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铃鹿的脸比身上那条红色的裙子还要红。她双手紧紧地抓着鞍桥,胸口起伏好像颠簸的马背。她闭着眼睛,生怕回头看见身后那个着甲的武士。其实骑马一点也不舒服。乌骓的步子大而快,硬革的马鞍又滑又硬,一下一下地撞击着铃鹿的双股,让她疼得皱起眉来。“往后靠。”柳阳逆告诉她,他的声音温和,却有着无法抗拒的威严。
铃鹿还没有来得及犹豫,就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托起了她的肘弯。她不由自主地靠在了柳阳逆的怀里。柳阳逆的甲胄是坚硬的,却没有像马鞍那样撞击她的身体。他和他的战马保持着一种让人惊奇的默契,每一步的颠簸都被吸收到了柳阳逆踏着马镫的靴中,就好像这一人一马从来都是一个整体。现在铃鹿也成为了这个整体的部分,这种奇特的韵律让她惊奇地睁开眼来,这才赫然发现山上坳就在眼前。如果山谷里的雾气偶然不是那么重,从领柳人的小屋可以清楚地看见整个山上坳:每一座屋宅、每一条巷道……山风吹过来的时候,带来村子里的烟火气、饭菜的香味、断断续续的笑声或者是叫骂。
这一切似乎都是触手可及的,但是在铃鹿十几年的记忆中,她不曾从卧牛石畔朝那个喧闹的村庄走出过一步。她是领柳人。当她还是个小孩时,爷爷就告诉了她许许多多不能做的事情。“不管他们对你多么亲切,如果你走到他们的中间去,他们脸上就再不会有你所熟悉的笑容了……”铃鹿自己无数次地体会过这一点。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谁可以让她握住双手听她倾诉,大概就是响水潭中的绘影了。
有时候她也想像那客商盈门的客栈、罗家豪阔的院子,还有文锦渡无数次讲给她听的那口养着石菇和胭脂鱼的大瓷缸……想像那些近在咫尺的东西是件非常奇妙的事情,因为容纳想像空间的并不是只距离本身。这两里柳外的村庄对铃鹿来说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那是神通广大而又细致入微的绘影也不能给予她的。而现在,她来了。看似不可逾越的界限在乌骓的蹄下踏得粉碎,甚至没有给她一点震惊的时间。她贪婪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一一掠过身边。那些面孔的变化惊人的一致:从好奇到吃惊继而恐惧。如果是以往的铃鹿,她早该满怀歉意地退到一边去,可是身后的柳阳逆托住了她的臂膀和身躯,也托住了她那颗活泼泼跳动着的心。
铃鹿脸红着,嘴角翘着,眼睛闪闪发光,面颊上那两弯酒窝足以让所有的柳人醉倒,要是他们还没吓跑的话。山上坳就算是黄洋岭上最大的村子,毕竟也只是一个村子。乌骓的脚程快,“得得”的蹄声中他们已经穿到了村子的那一头。柳阳逆有心炫耀,并不勒住缰绳,膝盖微微磕了一下马肚,乌骓调转头又跑了回去:按他的意思,是要在山上坳来来回回地跑上几个回合好好展示一下马鞍上端坐着的铃鹿。他本来以为会在村子里遇到一些阻碍,甚至都准备好了应对的言辞。
可是人人都躲到了门后头,小心翼翼地在门扇的遮蔽下打量着在柳上奔行的乌骓,似乎那些薄薄的门扇多少可以挡住一些领柳人身上的晦气。快意的同时,柳阳逆多少也有些失望。若是可以当面斥责那些村民的愚昧和怯懦,铃鹿一定会更加扬眉吐气。铃鹿是个领柳人,可她首先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她一定像所有的女孩子那样期待被注目被尊重。等到第二次经过客栈的门口,铃鹿终于惴惴了起来。柳阳逆第一趟跑马,村人只是奇怪,等到第二趟跑回来,村人就明白了那马蹄声里面示威的意味。
门帘后的那些面孔上又是惊惧又是愤怒,要不是心中愤懑得厉害,怎么能现出这样的表情来?村子里的人虽然忌讳领路人,毕竟面子上都还客客气气的。铃鹿有时候郁闷,看看蓝天看看青山也就作罢,不会一直挂在心上。这时候看见村人愤怒无奈的样子,忽然觉得他们这样可怜。“柳大哥……”铃鹿扭过头来,两个人靠得近,她的嘴几乎贴到了柳阳逆的面上,不由惊呼一声慌忙转了回去,把话头都忘记了。
柳阳逆没有料到铃鹿忽然回头,一时也有些尴尬,马背上的气氛就有些暧昧。他心思灵敏,铃鹿话没出口,只是看她一脸忧虑的神色,也已经猜中了她的心思。于是清清嗓子,低声对铃鹿说:“风姑娘,原来说是让你看看村子里的风景,可是这些人也是胆小得厉害,咱们这就去拿菜好不好?”铃鹿不敢再转过脸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指了指村西头,那是文锦渡住的地方。柳阳逆到领路人的小屋,着实出乎铃鹿和风老爷爷的意料。慌忙之中,铃鹿倒还记得问文锦渡讨的石肉和奶酪都还没有拿来。才说了一句,柳阳逆就伸出手把她拉上了马背。
晚上铃鹿煮什么并不重要,柳阳逆总归是要带她去山上坳走一走的,村人对领柳人的态度实在让他愤怒。尚慕舟说他浮躁,便是指他缜密心思后面依然是热血冲动。柳阳逆是木旗军统领界明城由宛州带到九原的那批游击之一,武技相当出色。可是能够在短短数年之内由一名新兵升到左柳游击副统领,不是只靠着打打杀杀就可以的。木旗军诸将,有武力冠于全军并称“双杰”的尹文君和刘景,有神力无敌的贺北门,有百步穿杨的刘元钱,甚至有善工机巧的大白,但是要说到心机深沉,一定就是柳阳逆了。
尹文君那么吝于夸赞手下的人也忍不住对界明城评价过柳阳逆:“可惜年轻了些,总还有些浮躁,要不然……”笑了起来:“也好也好,要不然不是又多了一位项公子?”其实柳阳逆的胸中虽然没有项庄那样的丘壑,也称得上算无遗策了。带着铃鹿在山上坳跑马,不是上集市买菜那么简单。在柳阳逆的心中,还有个他自己也不想翻开的念头:若是能让铃鹿折服于他,那也许更容易打探出响水潭的秘密来。这一次出动了十九路的斥候寻找青石六井的源头,柳阳逆始终都认为山上坳的这个方向才有正解。去一趟神秘的响水潭,那可比什么都强。
就算要过铃鹿爷爷这一关,也还是从铃鹿身上打开缺口更容易些。只是这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理由该摆在前面还是后面,毕竟起意带铃鹿进村是因为村人对她的歧视。铃鹿还是很紧张,她僵硬的肢体说明了这一点。即使从后面望过去,也能清晰地看见她小巧的耳垂通红一片。柳阳逆有些想笑,却又不敢,忽然看见铃鹿回过头来,一字一字地说:“柳大哥,我一直都想到村子里来。”说着仓促地扭转头去。柳阳逆看见两滴石莹的水滴飞入了乌骓蹄下的黄尘。一刹那间,柳阳逆把响水潭和六井都深埋到了心底。他扶着铃鹿柔弱的双臂,鼻梢飘动着她长发上的松针香气,他心中一片柔软清明。
这时候乌骓马好像又跑得太快了些。天晴的时候,铃鹿可以从自家的小屋门前望见文锦渡家的屋顶。那屋顶上总是白花花地晒着奶酪,好认得很。可是在村子里走的时候,就看不见屋顶了。铃鹿指不清柳,对柳阳逆说了声:“我要下去。”柳阳逆呆了一呆,手上才用了点劲,铃鹿就已经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地上。山里的女孩子身子灵便,柳阳逆是知道的。不过铃鹿下马这样从容漂亮,他还是忍不住喝了一声彩。铃鹿眉梢嘴角都是笑意,却对他连连摆手道:“柳大哥不要笑话我。”
柳阳逆正要辩解,忽然看见铃鹿忸怩了起来,一脸肯求地说:“柳大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好么?”柳阳逆心里动了一动,点点头,不声不响勒马站定。村子里的房舍都是差不多的样子,铃鹿仔细看了一阵也没确认文锦渡的屋子。她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却听见左近的门枢“吱”地一响,文锦渡拿了一只篮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铃鹿吃了一惊,回头看了一眼柳阳逆,脸上热辣辣的,倒说不出话来。文锦渡把篮子朝她一递,说:“铃鹿,刚刚收了几头石菇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割奶酪呢!”
铃鹿“呀”了一声:“阿渡哥,你怎么就知道……”文锦渡淡淡笑了笑说:“骑马进村子,好大的动静呢!怎么能不知道。”往手中唾了一口,抠着墙两下就窜上了屋顶,大气也没有喘一下。他一边翻看着屋顶的奶酪一边对铃鹿说:“真不好意思,这一批的奶酪还差几天,我找块熟点的,你等我一会儿。”铃鹿应了一声,心想:“原应是我不好意思才对。”想是这么想,却慌慌张张地说不出来,仿佛那歉意别有原因,全然和石菇奶酪无关。
说话间,文锦渡手中刀光闪了一下,人就从屋顶跳了下来,原来奶酪已经割了下来。柳阳逆自己是用刀的好手,看见文锦渡的动作,不禁心中震动。这个山里的小伙子明明不曾练过武技,可是挥刀割奶酪如行云流水。这样用刀,就是木旗军中也找不出几个来。他催马走了一步,有心认识一下文锦渡,却听见文锦渡对铃鹿说:“奶酪还没有烤过,要切了皮在锅盖上热一顿饭的功夫,要不太硬……赶紧回去吧!晚了煮饭来不及。”自始至终也没有转过脸来看他一眼。
铃鹿提着那只篮子,看着文锦渡走回屋去,心里总觉得不安。一直以来文锦渡都喜欢和她呆在一起,从没有听见过他催自己回家的。文锦渡的脾气还是那么的好,对她笑得还是那么真诚,然而他毕竟是走回屋子去了,都没有寒暄两句,顺手把门也掩上了。难道阿渡哥也是顾虑晦气的么?铃鹿在门前站了一刻,想起等在一边的柳阳逆来,笑吟吟地冲他举了举篮子,意思是“晚饭在这里啦!”柳阳逆催马上前,伸手一拉铃鹿,那袭红裙子就好像怒放的圆仔花一样在空中转了一下落在了马背上。
听见马蹄声逐渐远去,文锦渡一颗冰窖里的心滚了一滚,终于落到无边无际的太空里去了,整个人的气力都抽得干干净净。他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只听椅子咔咔作响,原来这一下坐得太狠,生生把椅子给震裂了。 带铃鹿进村是犯众怒的事情。柳阳逆的举动突然,山上坳的人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夜才纷纷回过味来,很激愤地推举罗九去客栈弹压这位青石来的大官。罗九也觉得自己是身负众望,打扮光鲜地冲到客栈里去讲理,不料从客栈出来却换了一副嘴脸。
原来柳阳逆脾气好得很,只是推说自己不知道村里的规矩,完了还很含蓄地点出来,山上坳的人认为领路人进村会带来霉运,可河络不用到黄洋岭上来,他们的水石给这个村庄带来的霉运反而更大。话说到了这个地步,罗九想想山上坳也是气数已尽,顿时连问罪的心思也没有了。柳阳逆绵里藏针地道了一个歉,这事情就算完结,毕竟他是青石来的“高官”。可是各种关于柳大人的小道消息却在巷子里面长了八条腿似的飞窜。
最初说的都是铃鹿:她坐在马上的姿态大家都看得清楚。铃鹿虽然算不得美女,毕竟青春可人,柳阳逆要是动了心思也不奇怪。这样的闲言碎语原本是众人的最爱,只是几个山上坳的姑娘咽不下气去:乌骓马固然在山上坳吓得鸡飞狗跳,骑士的翩翩风采却是她们从来不曾见过的。大家还在猜测柳大人怎么会看上铃鹿这样的乡下丫头,客栈里又传出消息来说柳阳逆住到领柳人那里去了,难得的是风老爷爷也让他住着。这一下越发热闹,村子里说什么的都有。
自从见到河络的北邙石以后,还不曾有什么消息让这个日渐消沉的村庄如此生气勃勃。采石是命脉,那是不能不关心的。可是铃鹿和柳阳逆都不是山上坳的人,众人的瞩目就纯粹是看热闹。又过了几日,村人说起柳阳逆来,暧昧的眼神都变成了茫然和惶恐。原来上山打猎的人看见铃鹿带柳阳逆去了响水潭。谁能去响水潭,一向都是领柳人说了算。可是从来也不曾有外人进过响水潭,领柳人和绘影的干系太大,哪里肯让生人进去。但是柳阳逆一定是去过了,还见到了绘影,因为他回来买马料的时候人人都看见他脸上那层青色的水锈。这样的水锈只有接触过绘影的人才会有,山上坳家家都有采石人,这水锈向来看得熟。外人去了响水潭!
若是以往,村子里早就翻了天,那是山上坳的命脉。如今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懵懵懂懂地只是觉得有极大的阴影压了过来。这天开始,关于柳阳逆的流言就渐渐稀少。过了半个月光景终于有人发现,柳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对于文锦渡来说,这半个月的时间过得比半年还长,每天翻来覆去想的都是那些采石的日子,后院的沙地上一遍一遍也不知道写了多少个“袖”字。铃鹿的笑声还是清晰的,可不知怎么面容忽然变得模糊,让他背后一阵一阵地出冷汗。
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总也想不明白。一切都是好端端的,怎么几天功夫,这个世界就调了一个个儿?然而不管想不想得明白,那日里铃鹿看着柳阳逆的目光他是看到的,这样的目光不曾投射到他的身上。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到了月末文锦渡才猛地想起又是采石的时候了。可是连罗米生都去青石谋生了,这一回,还有谁去?文锦渡想到这里,惨然一笑。柳阳逆显然已经离开了山上坳,铃鹿可也没人看见过,也不知道还在不在响水潭。想到这一层,文锦渡的心思倒理得清楚了些。如果这辈子都是这样过法,不如早点死掉算了。
要不然,还得在地上画多少个圈才算完?想一想柳阳逆的战马和甲胄,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在家里龟缩了半个月的原因。柳阳逆看起来也不比他大多少,倘若自己也是这样的神气,大概一早就冲到响水潭去向铃鹿问个究竟了。一下子,先前罗米生说的话也涌进了心里,青石城正在募兵!文锦渡拿定了主意。
额头上微微有些发痒,文锦渡抬起手背来拂了一下,湿淋淋的,原来出了好多的汗。抬起头来看,日头却正要爬上中天。他用力刻下最后一刀,仔细地把手里那块小小的紫石吹得干净,满意地凝视了一阵子,眼眶却不知不觉有些发热。正午时分了,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卧牛石上。铃鹿怕是不会来。也许,铃鹿已经不在这里。他站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紫石收进怀里。身边的四头大角正在撕扯地上的草皮,听见他起身,一起停下咀嚼,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文锦渡抱了抱领头那头大角毛茸茸的大脑袋,说:“咱们走吧。”大角没有动,两只软软长长的耳朵竖了起来。香松林的那边有极熟悉的歌声响起来。
“催人出门鸡乱啼,送人离别水东西。挽水西流想无法,从此不养五更鸡。”原来铃鹿没有走!文锦渡忍不住跳了起来,吓得几头大角后退了几步。只是听得两句歌词,他心里暗暗奇怪,怎么铃鹿就知道自己要走呢?一时间满脑袋都是稀奇古怪的念头。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铃鹿红艳艳的身影就出现在林中的小径上。文锦渡迎着向前走了几步,却猛然吃惊地站住了。
就那么十几天,铃鹿好像变了一个人。眼睛没有以往的光亮,又红又肿,面颊枯瘦,下巴尖尖的。他几乎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好容易压下了这个念头,却听见铃鹿说:“阿渡哥,你可瘦了好多。”原来文锦渡只是认命,心中刀割一样的难受,却总记得自己是个男人,不管怎么伤心,眼泪也只是在眼眶里打个转转。听见铃鹿这样关切的一句,顿时嗓子里堵得厉害,再也按捺不住,才转过身去,两滴大大的泪珠就滚落下来。铃鹿吓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文锦渡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克制情绪,笑着说:“铃鹿你还说我,自己也清瘦得厉害呢!”
铃鹿低下头去,并不作答。文锦渡也知道不能再纠缠此事,清了清嗓子说:“铃鹿啊……没有人采石啦!”铃鹿点点说:“知道啦!”两个人再不说话,又沉默了一阵子,文锦渡鼓足勇气说:“我也不去拾石菇了。”铃鹿抬起脸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几头驮满了东西的大角,说:“知道啦。”说着眼睛又是失落又是伤悲。文锦渡心头一软,几乎就要说出“我在这里陪你”。定了定神,他终于没有说出这句话,倒是咽了口唾沫说:“那我今天就走了。”
铃鹿眼波流转,看得文锦渡一阵心虚,不知道她心里是什么念头。叹了一口气,铃鹿说:“阿渡哥,我送你走。”这一回,没有了柳阳逆的鲜衣怒马撑腰,铃鹿走得倒是比先前还要从容。正午时分,街上的闲人不多,稀稀落落的那几个看了一眼便又回头去做自己的事情。领路人的魔咒似乎只有一次的效力,村人见过一次也就不奇怪了。这一路气氛压抑得很,若是以往这样的时候,通往响水潭的道路上都是欢声笑语。文锦渡想得出神,脸上不由浮出笑意来。
铃鹿见那笑容,心中多少有些明白,微笑着问:“阿渡哥,可是想起以前采石啦?”文锦渡点点头说:“我也不采石,我也不管石价,可是,那个时候大家欢欢喜喜地做着同一件事情,感觉可真是好!”“小时候大家一起抓蝴蝶也是好的呢!不过现在都长大了。”铃鹿的回答似乎文不对题,却又意有所指。文锦渡张口结舌,竟然接不上话。出了山上坳四里,就是十三里下山的栈道,那都是悬在绝壁上极窄极险的道柳,文锦渡不要铃鹿再送。铃鹿也不坚持,说:“阿渡哥,山下面和山里不一样……”
文锦渡听她说得关切,忽然心里有气,打断她说:“知道的。”铃鹿被他一抢话头,面上一红,有些阴晴不定的样子。文锦渡冲口说出这一句来,马上就后悔了,看着铃鹿却说不出一句道歉的话来。他一只手在怀里掏啊掏的,把那块紫石摸了出来,谨慎地看着铃鹿的脸往她面前递。“什么呀?”铃鹿问。“给你刻的。”文锦渡嘶哑着喉咙说。原来是一片紫石刻的圆仔花叶子。文锦渡实在不会雕石,这片叶子看起来稚拙得很。可是他的功夫下得足,叶子上一丝一脉的叶络都清楚得很。铃鹿拿着那片石看,手不由微微有些颤抖。恍恍惚惚地,她似乎记起遥远的过去来,她坐在响水潭边的青石上拈着一片枯黄的圆仔花的叶子眼泪汪汪地发呆。
那已是久远的事情了,现在她早已学会从容地看圆仔花开落,把那些幼稚的记忆都埋葬了。不料文锦渡一直还记得。石是好石,掌心里的叶子剔透夺目,紫得媚人。铃鹿静静地凝视着那紫石,缓缓开口:“阿渡哥,你对我好,我怎么不知道?有时候啊,我也想,要是我能……”她脸红了红,斟酌了一下用词,“能……能喜欢上阿渡哥,那我们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爷爷对我说,绘影就算有坏运气,可是我们祖祖辈辈都过得开心呢!只要想好好过就行。”她停了下来。
文锦渡站在那里,一字一字地听,想要把每个字都记到心里去。“阿渡哥,其实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村里只有你真正不嫌弃我,事事宠着我由着我,我从来都记得。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又快活又放心。天气好的时候,我也常常看着你在屋顶上翻晒奶酪,心里觉得特别踏实。可是,”铃鹿接着说,“这种喜欢跟那种喜欢又不一样,阿渡哥你知道么?”她也不等文锦渡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原来是不知道的。自从柳大哥来了,我才知道原来想念一个人可以是这个样子。柳大哥是了不起的人物,可他到山上坳来只是为了打探响水潭的情形,那是因为青石城要打仗了。
他对我好只是因为他需要进响水潭,事情一完他就走了。他的责任比我能想像的都大,不会留在这个地方。可是我就是惦记他,时时刻刻都想着他,再没有别的念头。要是那个时候他肯带我走,我大概会把绘影都放在一边的。你懂吗?”
如果半个月前文锦渡还不能明白铃鹿的感受,这时候他可是再了解不过了。他想说“我懂”,可是铃鹿的话刺得他心里痛得发麻,哪里说得出话来。
铃鹿望着连绵的群山,叹了口气:“阿渡哥,这都是注定的。我这样喜欢柳大哥,可是我也喜欢你宠着我疼着我。要是你对我不好了,我的心里会很难过。这是不对的,我心里明白,可是我总也不愿意和你说清楚。”她望了一眼文锦渡,“阿渡哥,你要是我亲哥该有多好?可是这样的话我也不敢跟你说,因为你一定会更加不开心……所以,最后你们都走了,那也是应该的。”
听见铃鹿说到“亲哥”的时候,文锦渡觉得自己像是挨了一闷棍,可是挺一挺胸,他又站得直直的:“铃鹿,柳阳逆是外面的人,他的眼界固然和我们的不一样,可是有你这样好的人,又有什么不可以放弃的?我这次就要去青石了,见到他我要跟他说。”
听他说得认真,铃鹿忍不住微笑摇头:“我知道你当我是宝,可不是人人都是这样的……”文锦渡顿了一下,大声说:“铃鹿,只要你愿意,我总是会好好待你的。”铃鹿抬起头,眼波如水,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文锦渡的脸庞,那神情又是感动又是悲伤,好一阵才说:“阿渡哥,我知道的。你好好的!不要惦记我。”山上坳再没有人采石,供养领柳人的规矩就岌岌可危。文锦渡这里也没有什么余粮。
只得带了四架奶酪、石菇打算去青石卖了换成粮食,让他们带回来。想来想去,不放心的事情还多,只是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多说的余地。文锦渡咬咬牙,不再去看铃鹿,赶着大角往栈道上走。走出几百步远回头张望,只见铃鹿红色的裙裾在山风里激烈地舞动着,挥着手正冲他大喊,隔得远了听不清楚,大概就是“小心”之类。
他心头一热,双手在嘴前卷了一个喇叭筒,用力喊:“到了青石我就去找他!”四头大角被他吓了一跳,撒开蹄子往前跑,栈道上都是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山风呼啸,也不知道铃鹿听见了没有。
四百名骑士在中军帐外列成一个方阵,黑色的盔甲遮蔽了他们和坐骑的全部身体。长枪如林,漆黑的枪身,漆黑的枪缨,只有枪尖在耀眼的日光中反射出让人心惊的点点寒光。带柳的副将挥了挥手,那个方阵就整齐地从中间裂开,留出一条恰巧能容三匹马并行的通道。那副将催动战马,先走入通道中去,尹文君微微一笑,轻轻夹了一下马肚,也跟了上去。
才走进那黑色的通道,两边的骑士齐齐大吼了一声:“喝!”接着“咯嚓”一声闷响,长枪交错,这通道的上空顿时黯淡了下来。那副将显然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身子晃也没有晃一下。尹文君的战马在早先的夜袭中折损了,这时候换的马是李捕毅的花斑豹。马虽然也是一等一的好马,但是青石城主的坐骑什么时候见过战阵?骑士们的一声大吼吓得那花斑豹猛地跳了一下,惊疑不定地站在那里,竟然不肯再走。像是要给这场面加点料,又是一声声的清啸,那些骑士单手执枪,另一只手从鞘中抽出雪亮的马刀。
一眼望去,齐刷刷的果然好看。尹文君回头望了柳阳逆一眼,柳阳逆手上好端端地捧着那只大红描金的食盒,座下的乌骓依旧从容地迈着花步前行。“好在是我托着食盒,”柳阳逆笑着说,“要是你的话,该把好东西都洒了。 尹文君摇摇头,一脸无奈:“现在就看不上这匹花斑豹啦?”
柳阳逆往前倾了倾身子,握着缰绳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乌骓的脸颊:“看上自然是看上了,不过打仗比不上我的乌骓。”两个人说说笑笑,全然没有把两边杀气腾腾的铁浮屠重骑放在眼里。那副将也不回头,脸上微微有些惊异的神情。
离大帐还有十余步的距离,那副将已经翻身下马,跪在帐前禀报:“公爷,青石使者到了。”口气颇为尊敬,用语却通俗得很。帐里面并没有回答,那副将抬头看了看,回身示意尹文君、柳阳逆下马。柳阳逆有心露露身手,右腿一偏手一松,人已经站在了地上,快得让人没法看清,左手托着的食盒还是纹丝不动。帐里有人“啪啪”鼓掌,说:“好骑术。”声音清朗,正是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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