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天下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19章:烽燧军(下)

    
    少年不是第一次跟着老刘头来这,对老刘头接下来要做的事也早就轻车熟路,看着老刘头引燃了烛台,自己便搓了搓手上前擦拭桌台前的摆设。
    鸣钟年久失修,早就发不出声响,而一边的铜镜也只是半面残镜,连人脸都照不清楚,晃眼过去就是个黑乎乎的影子,唯有瓷瓶,被老刘头爱惜的崭新如初,确确实实出自江南那边的窑厂,瓶底还有奉天二十二年的字样。
    少年擦完镜子又擦完鸣钟,正要抓起瓷瓶却让老刘头拦下,夺过了抹布嘴里念叨着:“手里没轻没重的,还是我来吧,要是摔坏了,我要你小子的命!”
    少年不屑的冷哼一声,顶撞道:“这个破瓷瓶值多少银子?等我进了鹰扬府每年给你捎来十个!”
    老刘头沉默不语,这瓷瓶的质地确实不值几个钱,当初在集市上看到时只是一眼相中了上面绘着的小桥流水,蓬船青山,和他家乡的景象简直一模一样。
    正是如此,即便知道那南北跑商的商贾狮子大张口,老刘头仍是狠下心把最后的银子全盘托了出去,不为别的,就怕哪一天自己老了,老到连故乡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楚。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刘头对故乡的记忆就如每年梅雨季节的江南,烟雨之下,朦朦胧胧,让人望不真切。
    现在回想起当初离乡时的急切,临别之际都没回望最后一眼,老刘头嘴角不由上扬。
    年轻啊!
    如今想来,对于故乡的记忆断断续续,好像只有巷口的弄堂,还有自家门前的青石拱桥还记得长什么样子,其余的、即便老刘头想破了脑袋,都记不起来。
    奥!对!
    老刘头猛然拍向自己的脑袋,吓的少年一个哆嗦问道:“你没事吧?”
    老刘头置之不理,只是闭上眼去望向青石桥上撑着花伞卖酥油饼的那个她。
    五文钱一张的酥油饼像是老刘头记忆的钥匙,打开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让自己怦然心动的笑容,含蓄内敛、笑不漏齿,每次她一笑,双颊就会生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让人脸红的不敢直视。
    “想吃酥油饼了。”
    老刘头睁开眼睛,眼眶有些湿润。
    “酥油饼?那是啥?好吃么?”
    少年好奇的探过来脑袋一连三问,老刘头扭过头背着他轻声骂道:“去去去,你个小屁孩毛都不懂。”
    老刘头从角落里抓起一根芦杆,拾弄成一根香的长度后在烛台前点燃,郑重的三躬身,插在了案台前用泥沙裹成的香炉上。
    铁牢堡什么都缺,水、粮、更别提香了,所以老刘头只能退而求次用芦杆替代。九边城塞里的集市倒是有香卖,不过老刘头上一次发军饷都是三年前的事,他们这帮驻守在大宁边境外的烽燧军,仿佛身不在大宁,便不算是大宁的兵。
    这些年之所以还能艰难度日,全靠鹰扬府的救济,每隔一段时日,鹰扬府的轻骑就会携带水粮前来。
    老刘头上次听到鹰扬府的将士说,鹰扬大将军为他们上了一份折子给朝廷,希望能把这些年的俸禄给他们补上,可折子递上去之后,就石沉大海再无消息。
    其实这样也没啥,别人不认他们,他们心里知道自己是大宁的将士一样足矣。
    上完香后,两人回到烽燧台上,少年眼巴巴的看着老刘头,这次老刘头没在拒绝,倚靠在土墙上享受起暖洋洋的日光问道:“说吧,想听啥?”
    少年眼珠子转了转说道:“老刘头你见过最大的将军是哪个啊?”
    “最大的将军?哪有这么说的,当年可是天子亲征,再大的将军能有皇帝大?”
    “那你见过皇帝嘛?他长啥样啊?是不是得有我两个高?”
    老刘头自嘲笑道:“我一个生兵蛋-子,可能见到皇帝么?不过皇帝也是人,总不可能长两个脑袋不是?”
    若说故乡江南是老刘头心口的软肋,亲身经历的北伐大战便是他最意气风发的回忆。
    老刘头顿了顿道:“当初咱大宁军马那阵势啊,没亲眼瞧见真是能后悔一辈子,几十万大军分三路出塞,前队早上太阳刚升起出发,后队都得排到太阳落山才挪步。”
    老刘头往外面望了望,用手划过整个视线所至道:“那时铁牢堡这周围几十里,都是咱大军的营地。小屁孩、见过万马奔腾的景象过没?地动山摇!能晃的你脚都站不稳地!咱大宁铁骑身上的赤色甲胄掠过草原时,就像一片火焰烧过一样,匈奴光是瞅上一眼就吓的跪地求饶了!”
    少年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老刘头身上锈黄锈黄的盔甲,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老刘头气的耳根都泛红,骂道:“笑个屁!老子当年可是亲手砍死了七八个匈奴,跟你这小屁孩说了也不懂,等你哪天自己上战场就知道了,光是喊叫就能把你耳朵震聋!见过几万张强弓齐发没?跟下雨一样,怕你小子真有机会见到也得吓的尿了裤子。”
    老刘头喋喋不休,少年却有些意兴阑珊。这些话,他已经听了几十遍,每次都差不多,没点新花样。
    “老刘头,你上次不还说自己砍死了十几个匈奴么,这次怎么就变七八个了?”
    “废话,真打起仗来你还能数自己砍死几个?匈奴的弯刀那可不比弓箭慢,马蹄子从你旁边一过,你可能就没命了。我当年的几个兄弟就是这样没的……”
    一老一少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聊到黄昏日暮。之后,少年打着哈欠下了高台,只剩下老刘头孤零零的一个身影,眼神空洞的看着一成不变的草原落日。
    夜渐深,老刘头像是等待着什么,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远方突然冒出星火,格外注目。
    夜空如纱,星河间一轮明月高挂,老刘头熟练的点燃烽燧台上的干草,一团巨大的火焰照亮了整座铁牢堡。
    很快,铁牢堡的周围闪烁起七八处焰光,像是悬挂在半空的天火一样。
    老刘头趴在墙头,向南望去,远处九边城塞的方向,同样升起一团火焰。
    他欣慰一笑,看、还是有人记得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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