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了大半日,终于在夜幕降临时飘起了细雪。
雪花裹挟着细雨在空中飞舞,北风呼呼吹得宫门吱呀作响。顷刻之间,天地间已被大雪覆盖,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宫灯次第点开,一位身着官服的人跪在宫门外,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他浑身被落雪盖住,冻得瑟瑟发抖。头顶着寒气,一边叩首一边拼命地喊道:“奴才知错了,请陛下责罚。但请陛下看在奴才父母年迈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吧,奴才愿意替他们受罪!”
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在这偌大的宫廷之中,显得孤寂而又渺小。
夜间巡逻的侍卫默默经过他身边,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隆科多回头望去,发现他几欲晕厥过去。
隆科多见他受寒体力不支,实在于心不忍,托内侍将此事告知玄烨。
承乾宫内,清瑜为玄烨揉按头部,近来玄烨为太子择师的事急得焦愁不已,才不过而立之年的他,鬓间便有了白发。
前日玄烨同太子及几位阿哥去瀛台射箭,期间让太子中允徐元梦射箭,徐元梦竟连弓都未曾拉开,玄烨斥他几句,他反倒出言顶撞,将玄烨气得火冒三丈,打了他一百丈不说,又令人将他抄了家,父母流放宁古塔才罢休。
梁九功前来禀告徐元梦跪在宫门口求情这事儿时,玄烨当做未闻,闭眼不言。
“这徐元梦也是,大半夜还来这一出。”清瑜柔声对玄烨道。
清瑜见玄烨不说话,继而道:“此事徐元梦确是有错,不该顶撞陛下。他虽身为满人,但这些年都用于讲学研究古籍,力气自然就小了些,让他挽弓射箭,着实有些为难。”
“你的意思是怪朕让他射箭了?”玄烨睁开眼睛,有些生气看着清瑜。
“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妾身只是觉得陛下高看他了。”清瑜感到委屈,急忙辩解道。
“朕最看不惯的就是身为旗人,却不会骑射。他们都忘了先祖是在马背上征服天下的!”
清瑜本就双眼红红,被他这一吼,泪水一下子从眼角涌出。
玄烨收敛怒火,缓和了语气道:“好好的,这是做什么?朕说他,又没说你。”说罢又替她擦去眼角泪水,下刻便听清瑜叙叙道。
“妾身身处内庭本不该多言,可实在于心难安,徐元梦身为太子之师,教的是礼仪章法,尊师重道。他不擅骑射出言顶撞陛下责罚他一人便可,何故将其年逾古稀的父母,流放宁古塔,责罚实在是太过于重了。”
玄烨泠泠注视着清瑜,听她提及尊师重道四字,脸色骤然一变,将手中茶碗掷在地上,砸得粉碎。
“你知道不该多言也多言多次了。传朕旨意,皇贵妃身体不适,主理六宫之权暂时交由温贵妃!”
说罢,玄烨拂袖离去。
屋外的雪依旧很盛,清瑜倚靠在窗边,片刻便沾染了雪沫。
两人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起过争执。可自从玄烨屡屡责罚太子之师,将太子罪行归咎于旁人以来,清瑜就颇有微词。常与玄烨言该如何教导太子一事争得不可开交。这一次两人终于将积攒在心底许久的怨恨爆发出来了。
清瑜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却不想来得这么快。
次日清晨,清时冒着大雪,在卫衡之前从储秀宫赶了过来。
“阿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向来谨慎,怎么会惹怒陛下?”
清瑜长叹口气,黯然神伤道:“左不过我说替太子中允说了几句话,便触怒了他。”
清瑜性子清时是知道的,若非遇见极不惯的事否则她绝对不会多言。清时见她容颜憔悴许多,心中顿时愤满不平,起身便要朝外:“我去找陛下说理去。”
清瑜立即让绎心拦住她,见她仍要离开,不由扬声喊住:“阿凝!”
清时停下脚步,回首觑她一眼,声音轻了几分:“阿姊,我就是替你不平。我就是见不得有人欺负你,哪怕他是陛下。”
清瑜苦笑一声,摇头道:“你去了又当如何,还能责问天家么?”见清时面色稍缓,继而开口道,“只不过又多一个被责罚的人罢了。”
清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清瑜语重心长道:“我这一路走过来多少人盯着,从未有过一丝错处,如今被免去六宫之权,倒是遂她们愿了。只是胤禛……”
“遂愿又如何,终究阿姊才是六宫首位。”清时愤然道。
这时卫衡提着刚煮好的参莲粥进来,朝清时欠身后,方对清瑜道:“方才陛下身边儿的梁公公派了内侍来传,今早陛下已经赦免了徐元梦其家人。他说昨夜只是陛下一时怒火,娘娘不必置气,想必过几日便会恢复娘娘主理六宫之权。”
见清瑜面色有些许变化,卫衡将粥呈好递给她。
“这是妾身向宋太医讨的药方熬的参莲粥,是用党参与莲子做的,最是能养胃了,娘娘尝尝。”
卫衡又呈了一碗递至清时面前,清时却并未打算接,卫衡以笑掩住尴尬,将粥放在案上道:“这碗粥太烫了,瑞嫔娘娘待会儿食用便好。”
清瑜觑了一眼清时,信口对她说道:“你宫里最近很是热闹。”
一个诞下皇子,一个怀有身孕,一个被禁足,可不热闹么?可这些终归与她无关。
清时低头不言,清瑜盯着她缓缓道:“你入宫也有四年了,这肚子倒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哪日寻个太医给你瞧瞧,也好按着方子调理来。”
清时颔首作应,一旁卫衡的道:“妾身觉得宋院判此人不错,妾身的身子都是经他调理的,瑞嫔娘娘也可放心些。”
“宋琰之此人医术委实不错,瞧得细,太后的头风都是经他治好的,年纪轻轻便擢升为六品院判,前途无量呢。”说罢,又看向清时,“只是你与他的隔阂可消了?”
清时闻言笑道:“早先在翊坤宫让他为安嫔诊脉时,他便与我说开了,浪子回头不易,我若还执著旧事不放,岂非太过狭隘?”
清时拜别清瑜后,回宫路上落雪无声,沉思许久后她向一旁念锦低声耳语:“你哪日去太医院问问,宋院判何时得空,请他来储秀宫一趟。”
“是。”
“娘娘脉相平稳,身体无恙。”
宋琰之取下覆于清时腕间薄绸,平声说着。
清时蹙眉不言,直至案前添香的玉训离去轻轻关上门后,清时这才压低了声询问起宋琰之:“本宫入宫四年,承宠不少,为何至今无孕?”
“按理说娘娘身体康宁,怎会无孕?”
清时眸光里映着斟满茶水的青花缠枝瓷盏,久久不语。她不禁陷入沉思,她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渴望拥有皇嗣。从前的不愿到如今竟成了笑话。
“娘娘这香闻着香气浓郁,像是沉水香?”见清时点头,疑惑解释道,“微臣曾在卫贵人宫里闻过几次,怎么您这儿如此浓郁?”
清时听他这话,宫闱旧闻似乎萦绕心头,前朝某位妃嫔多年不孕,待她薨逝后,新人入住重新修葺宫殿,才从殿中床榻下发现埋藏多年的麝香香囊。清时眼眸一片深邃。
宋琰之细端面前鎏金香炉上的云纹纹路,取了一方锦帕覆与手中轻轻打开香炉盖,吹灭炉中熏香后,立即将剩余的沉水香用丝帕包裹出来。
他先是细闻,复取一些在手中碾开细看。半晌,摇头道:“这沉水香中混有当门子,虽然量极少,但长期使用足以导致不孕。”
清时只觉心中窝了火,顺势要将青花缠枝茶盏丢出去,宋琰之拦住了她:“娘娘且慢,能在宫殿内下药却不被察觉自然是亲近之人,如今你我既知晓此香有问题,当务之急是寻出背后下手之人,娘娘切莫因小失大。”
清时闻他此言,当即稳住心神,须臾方是含笑:“你说得对。方才是本宫急躁了。”
思绪转圜,清时蓦然想到一人,孟玉训。每日沉水香都需经她之手,她若混入当门子在其中,又有谁知晓?
回想起她初入宫廷到如今四年矣,她竟从未真正了解过玉训,便是平常交谈都是甚少。
宋琰之见清时陷入沉思,问道:“想来娘娘知晓是谁了。”
清时点头道:“今日之事,你只作是寻常请平安脉,断不可道出此事。本宫自有打算,到时少不得宋太医相助。”
宋琰之闻言笑起,起身作礼道:“宋琰之但凭娘娘吩咐。”
清时目送他离开后,唤了念锦前来收拾妥帖,念锦问起她也一概不说,只幽幽问道:“你觉得玉训此人如何?”
“玉训姑姑为人沉稳,做事妥帖,待我们也极好,之前庆贺贵妃娘娘诞女贺物便是她替我选好的。”
清时一瞬间心头掠过不安的想法,但忽转念想也已过去近一年,永寿宫并无异样,或许只是多虑了。
但此事,她定要查出到底是谁在背后动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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