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出人意料的言语,反倒令有备而来的俞音一时间不知所措,此时此刻的俞音饶有深意地注视着眼前的空谷,心想:但愿一会儿从我的口中获悉身世真相的你,还能如同此刻这般平静,还能如此平静地反过来劝慰我。
于是,这么想着的俞音便举步走到锅台前,顺手从锅台的一侧拉过来一个矮凳,放到了空谷的身边,随即一屁股坐到了空谷身旁的矮凳之上。
待俞音稳稳当当、踏踏实实地落座后,只听得他开门见山地向空谷直奔主题道:“空谷师父,倘若,我只是说倘若,倘若你并非被你的亲人所遗弃,而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掳走并丢下的话,你会不会就想着见一面你的生身父母?抑或是看一眼他们的画像也好呢?”
“俞施主,贫僧深知你此番上山,是怀揣着真相而来的;但无论那是怎样的真相,都与贫僧无关。”空谷决绝地对俞音说道。
而空谷的此番言语无疑再次大大出乎了俞音的意料,因为空谷猜得没错,俞音此番上山,确实是怀揣着真相而来的;因为那方绣有薛蛹蝶的罗帕,此时此刻就揣在俞音的怀中;而天真地以为空谷会大吃一惊的俞音,自己反倒先大吃了一惊。
于是,只听得丝毫不死心的俞音穷追不舍地试问空谷道:“空谷师父,如若是同你的家人有关的真相,也与你无关吗?”
空谷闻之,立时反问俞音道:“俞施主,贫僧既已出家,又何来的家人可言呢?”
“即便如此,空谷师父,你也一定设想过你父母的模样吧?在你的内心深处,也一定有着一个空荡荡的角落,是留给他们的吧?”俞音继续连连试问空谷道。
俞音之所以一再强调这一点,是因为他想让空谷看看他怀中的那方罗帕,看看薛蛹蝶最幸福时的大致模样。
只可惜,对于空谷的亲人,俞音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薛蛹蝶早已不在了,百里渊也已然逝去了,仅存的也只剩了空谷那一母同胞的孪生姐姐百里流深了,却也是无足轻重。
然而,谁知空谷却并不领情,只听得空谷依旧安之若素地对俞音说道:“俞施主,在贫僧的内心深处,纵使真的有你所说的那个空虚的角落,也早已被三千经卷尽然填满了吧!”
“空谷师父,那我最后再问你一遍,关于你身世的真相,你真的不在乎,亦不想知道吗?”俞音神情肃穆地复问空谷道。
“俞施主,贫僧一心向佛,你又何必再多费口舌呢?”空谷丝毫不为所动地回应俞音道。
俞音闻之,饶有深思地点了点头,对空谷说道:“既是如此,那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于是,少顷,趁空谷起身揭锅的空当,只见俞音迅速从怀中取出画有薛蛹蝶的罗帕,并将其丢进了面前旺盛的灶火之中。
随着罗帕在火中一点儿一点儿地燃烧殆尽,世上唯一能证明空谷就是百里泽漆的物证,就这般不复存在了,俞音终归还是替空谷做出了选择。
待空谷将大锅中热乎乎、香喷喷的大馒头,一一倒腾到浅子里之后,他便又折身坐回到了灶坑前他原本坐着的矮凳之上,坐回到了望着灶火思绪万千的俞音的身旁。
于是,只听得空谷语重心长地劝慰出神忘形的俞音道:“俞施主,你可知,世间之事素来有取亦有舍,有舍方有得,单看你如何选择,如何取舍了。”
俞音闻言,瞬间召回了飘荡游离的心神,亦瞬间理清了杂乱纷繁的思绪。
困扰了俞音半年之久的问题,惊扰了俞音十年之久的思绪,就这样被空谷随口说出的寥寥一语驱逐了,化解了;而空谷终归还是平静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同时也平静地劝慰了俞音,从而促使俞音也做出了他最为正确的选择。
至少俞音在他此生余下的每一个日夜里,他都从未怀疑过此时此刻他所做出的选择的正确性。
此时此刻的俞音心想:既然尘缘未了,那就勇敢去面对;既然无法选择起点,那就选择自己真正想走的路。
于是,尘缘未了的俞音便怀揣着这个想法,坦然下山,意欲前去了却一切未了也终难了却的心事。
不过,俞音在下山之前,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尽管一切都已随风而去,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但俞音还是决定最后一问以探究竟。
于是,从空谷身旁的矮凳上起身的俞音,在烧得噼里啪啦的灶火的映照下,如同昔日百里流深冷不防地向他发问一般,今时的他也冷不防地向空谷发问道:“空谷师父,于你而言,漫长的黑夜意味着什么?”
“幼时有记忆之初,于我而言,漫长的黑夜便意味着恐惧,莫名的恐惧,无限的恐惧。尔后,当我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对佛法一点儿一点儿的了解,一步一步的深入,渐渐习惯了这浮生寺中暮鼓晨钟的生活时,于我而言,这暮鼓晨钟之间的所谓的黑夜,便不再漫长,也不再意味着恐惧。久而久之,代替恐惧而来的便是无限的希望,是随时都有可能迸发而出的希望,就好似不受约束、但却从不爽约的太阳一般,哪怕阴云密布,它也依旧如约栖身于阴云之后。”空谷如是说。
俞音听后,便真正地坦然下山去了。
俞音心想:果然是假的真不了,真的藏不住啊!原来从那时起,阿姐便已然确定我不是百里泽漆了。是呀,于我而言,漫长的黑夜意味着什么呢——我不是不愿作答,而是无从作答呀!因为于我而言,黑夜从不漫长啊!因为有他的存在,有他的陪伴,无论是在身边,还是在心间。
然而,尽管此时此刻的俞音仍迫切地想要找到钟大煓,但是他却不打算再去挖空心思地苦苦寻觅了。因为眼下的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要去面对。
当然,这些所谓的更重要的事情,是于天下人的安危而言的;而若是于俞音自己的心意而言,那世间不会再有比找到钟大煓更为重要的事情了。
而现在,身负重任的俞音只能企盼钟大煓自行回心转意,进而主动前来寻获他了。因为他时刻记得,钟大煓曾对他说过,无论世间有多大,只要钟大煓想,钟大煓便一定能顺利找到俞音。
而事实,依旧是如此,就如同俞音无条件地相信钟大煓一般,钟大煓也永远都不会令俞音失望。
少顷,待到俞音抵达幽冥山下之时,夜幕已然降临,随之而来的还有肆虐的狂风。
无视狂风的阻碍,于匆忙间动身赶往天朝帝都鹿灵城的俞音,不求力挽狂澜,只想尽一份绵薄之力。
然而,北风与东风的交替袭来,还是无情地阻碍了俞音的迫切相助之心;不过,却是也严重影响了四方大军行进的速度。
殊不知,风起云涌之后,方得清明。
七日后,坤乾十七年,二月廿六。
一连刮了七日的大风,直到这第八日清晨才稍稍有所减弱,却也时有狂风侵袭而过。
俞音紧赶慢赶,才于这一日的日出之时,抵达了天子脚下——天朝帝都鹿灵城。
此时此刻,天朝帝都鹿灵城内,不鸣街上,身在马车内的俞音,正透过车窗打量着帝都的风光。
天朝帝都鹿灵城内留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井然有序;即便此时四方大军已然先俞音一步抵达城内,城内的一切也似乎没有因此而受到丝毫的影响,依旧各相安好。
然而,俞音却并不喜欢这里的氛围。倒不是说这里的氛围不好,相比较杂乱无章而言,这里的氛围反而是出奇的好。只是因为俞音下意识地感觉到,这里的氛围与岐国国都沃石城的氛围莫名的相似,只是因为拥有这种氛围的沃石城没能留住他的大煓哥。
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帝都宽阔的不鸣街上,不一会儿,一座偌大的成衣铺便透过马车的窗子,赫然出现在俞音的眼中,此时成衣铺里的伙计正在准备开门营业。
尚不知田观就在此做工的俞音心想:这大概便是世代居住于福灵城内的随形镜心年家,在帝都开办的成衣铺了吧!真不愧为天朝最大的成衣铺啊!话说回来,也不知道年小姐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找到比大煓哥更适合她的人。
于此时,天朝皇城城门紧闭,皇城内外禁军林立,天朝皇帝公孙树身佩服剑,率其子公孙闲叶,太尉程起陆以及一众王公大臣,神色凝重地伫立于钧天城门楼上。
天朝皇城之所以如此兴师动众,皆因以一人为首的现任四方上将及其各自部分大军,正于天朝皇城的钧天门前,严阵以待,步步相逼;而这为首之人也不是别人,正是郑忠、陈赤以及谢瑞香口中声声所唤的主人——“幽冥七子”之一——天朝丞相——袁君迁。
只听得城下的袁君迁完全不顾君臣之道,兄弟之情,手足之谊,对此时身处于钧天城门楼上的公孙树出言不逊道:“公孙树,我袁君迁作为昔日的‘幽冥七子’之一,特率前任四方上将麾下亲军来此,为传扬于民间的十七年前的真相向你讨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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