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得宝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接连两天都没在街上露面。
“许是在哪个相好家消遣呢?”何掌柜对此并不以为意。
不过在小主家面前,不好说这些男女之事,他便只能含糊过去:“……总之他是死是活都和咱们无关,管他干嘛!”
杜宝珠却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安,临近中午,这不安终于爆发了。
当时杜宝珠和崔氏等人正在新租的工坊里查看几款新衣样式。卢二不愧是京城地面上最长袖善舞的官宦子弟,不是牙人胜似牙人,杜宝珠请他帮忙找几位有名气些的白衣作模特,他还真就找了四五个来。各个气度潇洒,身姿笔挺。
领头的一个,正是如今风头正盛的长安第一才子裴沼。他换上杜宝珠准备的衣衫之后,原本文雅的气质更添几分沉着端庄。
“好俊的小郎君。”
周氏笑吟吟地称赞一句,裴沼白皙的脖颈立刻染上桃红,一揖到底:“娘子谬赞,是杜记的裁缝手工好。”
“都好。”周氏朝崔氏眨眨眼:“咱家裁缝手艺好,郎君长得也好。”
唐朝承自魏晋,气韵风流,女子当街夸赞男子样貌并不算什么离奇的大事。只是裴沼不常在外行走,才对这样的事害羞了些。
周氏正要再说,就听见院子大门被人敲得‘砰砰’作响:“开门!”
看门的老张头刚一打开门,就闯进几个衙役:“杜记券行掌柜何万年可在此处?”
何掌柜连忙越众而出:“在这里,在这里。”
“几位不知找我何事?”
衙役上下扫了何掌柜一眼,便伸手捉住他:“有人告你买凶杀人,刘府尹传你上堂!”
“哎!官爷,这中间怕不是有什么误会。”周氏见的世面最多,连忙将人拦住,不动声色地往领头衙役手里塞了块碎银子。
那衙役同样不动声色地掂了掂银子的分量,这才抹抹鼻子,笑道:“这可不是什么误会,状告的人指名道姓说的就是你们杜记的掌柜。”
“买凶杀人,杀了谁?”
“长乐酒肆的前掌柜,王得宝啊!”衙役瞟了在场众人一眼,道:“谁不知道你们杜记与那王得宝有旧仇?他死了,你们当然脱不了关系。”
“王得宝死了?”众人齐齐惊讶。
未曾参与王得宝纠纷的崔氏和周氏满脸茫然,只有杜宝珠等知道王得宝失踪的人没有露出太多惊讶。
“阿娘。”杜宝珠悄悄扯了扯崔氏的衣袖,提醒道:“人命官司非同小可,需得向阿耶递个消息。”
各地战乱不断,长安看着繁盛,内里已经糟烂。小打小闹的纠纷也就算了,这种沾上人命的官司,有钱有势和没钱没势完全是两种审法,多的是屈打成招的穷人替富人抵罪。
“对!”崔氏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叫来红音,让她往老爷任职的兵部走一趟。
模特签约的事是顾不上了,由玲珑善舞的周氏引着一众客人从侧门离开:“何掌柜绝非凶手,杜记做的是正经买卖,万不会用这般下作的手段。官府公断前,还请诸位替我们保密,以免坏了杜记的名声。”
“这是自然。”
裴沼领众做下承诺,周氏这才千恩万谢地追着杜宝珠一行人而去。
看着远去的人影,裴沼想了想,转身去了寿王府。
王得宝不是什么善人也不是什么名人,按说他的死并不算什么大事。可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去往京兆府的路上尽是闻风而来的看客。
“娇娇儿,”崔氏掌心湿透,拉着杜宝珠的手微微颤抖着:“闹出这样的事,杜记的生意会不会也受影响?”
她知道女儿才花重金收了孙放一批布料,若是因为这事折在手里,明年没钱买粮买药怎么办?
“阿娘放心。”杜宝珠反过来捏捏母亲的手,低声安抚道:“没做就是没做,咱们行得正,不怕影子歪。”
正说着,官衙已经到了。门前的空地早已被看热闹的人挤满,马夫只好将车停在官衙后巷。
杜宝珠母女两戴上帷帽,这才在几个伙计的保护下挤进官衙。
只见府尹刘仲方高坐堂前,堂下一边是被衙役反剪住双手的何掌柜,另一边则是由两个年轻女子搀扶着的老妪。那老妪瞧着五六十岁模样,哭得十分伤心,想来应该就是王得宝的母亲了。
此时师爷正读着状纸,大意是说杜记何万年自几月前因为酒肆经营不善,与王得宝结仇。之后还故意做出有漏洞的契约坑害王得宝,导致两人仇恨加深。
直至几日前,王得宝模仿了杜记的促销大会,彻底引发何万年的仇恨,这才遭遇不幸。
那写状纸的人颇有些本事,明明不相干的事被他写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看见一般,将围观众人的情绪撩拨得十分激动。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记得如今的杜记新茶铺,就是从前的杜记酒肆改建的!”
“王得宝那厮奸诈狡猾,仗着有人撑腰,强买强卖、高价卖掺水酒,逼垮了好多家酒肆。换我是那些酒肆的主人,我也恨不得杀了他!”
说着说着,直接就把何万年当成真凶了。
杜宝珠眼见情况糟糕,连忙挡住脸,躲在人群里道:“这话可不对!虽说两家因为生意上结仇,但谁都知道杜记如今的生意风生水起,反倒是长乐酒肆前掌柜王得宝几次改换门路不成,促销大会亏了不少银子。真要寻仇,也该是他买凶报复何万年,怎么会反过来呢?”
她这么一说,众人又觉得这样说有道理了。
“对啊,何掌柜我认识,出了名的和善人,做不出买凶这种事。更何况,杜记如今赚得盆满钵满,何必让自己沾上人命官司呢?这分明是吃力不讨好啊!”
“可……死的确实是王得宝啊?尸体是我亲眼看见从运河里捞上来的,脖子上老长一条口子,不是买凶杀人是什么?”
这条信息是杜宝珠不知道的,闻言不由沉思,她总觉得王得宝的死亡背后似乎有人为操作的痕迹。
比如,这些闻风而来的看客,到底从哪听来的消息?是杜记的竞争对手放出的吗?可是那人又是从哪得来的消息?
她想了想,继续躲在人群里:“你什么时候看见他们捞王得宝的尸体了?该不会是瞎说吧?”
“谁瞎说了!”那人平白被冤枉,很是不满,大声嚷嚷道:“今早我去运河边买鱼时,眼睁睁看见王得宝的尸体卡在河沟边。是我头一个叫人去捞的!”
早上的事,中午不到就传开了,这速度实在快得离奇。那人简直像是早早做好了准备,就等着旁人发现王得宝的尸体一般。
是凶手故意安排的么?他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杜宝珠思绪翻飞,脑海中迅速闪过可疑的对象。
其中,最可疑的便要数王得宝的老板孙放了。可是他们现在还有一桩布料买卖没有结清,如果杜记出事关门,他不就白白损失七百两银子么?
难道是提前知道了她对布料的处理办法,打算过河拆桥?
一股凉意沿着脊椎爬上杜宝珠的后背,她光想着做生意赚钱,却忘了这是一个只手就能遮天的时代,这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她会不会反而害了杜家……
“肃静!”没等杜宝珠深想,堂上的刘仲方敲了敲桌案,将众人议论的声音压下去。
刘仲方真是烦死王得宝和杜记这帮子人了,两边的背景都云山雾罩捉摸不透,让他不知道该怎么下菜,现在居然还闹出了人命!
这让他怎么判?
垂眸在原告被告之间看了看,他总算做出决断:“王林氏,你说何万年是凶手,可有什么物证?”
管他呢!王得宝是田中尉一派的,又丢了性命,偏向这边准不会错。更何况,杜记赚了不少钱,不趁这个机会敲上一笔,他这个府尹岂不是白当了?
王林氏年纪大了,眼花耳聋,只顾着哭嚎。反倒身边扶着她的女郎落落大方,条理清晰:“回官爷的话,奴有证据,不过这证据不能挪,只能请官爷亲自走一趟。”
真是麻烦。刘仲方不情不愿地招呼衙役备轿,跟着女郎的引领来到曲江坊一幢别墅院墙根。
女郎指着墙角堆放的碎酒坛道:“这酒坛与奴在大郎店铺中找到的酒坛是一窑烧的,这别墅则是杜家的产业。若不是杜记害了大郎,这酒坛怎么会在这里呢?”
这破碎的酒坛正是当初陈鸟发现的那些,可当时他忙着向杜宝珠报信,没来得及收拾。后来一夜无事,大伙儿便把这酒坛给忘了。
没想到,竟然变成了指证杜家的证据。
杜宝珠眉梢一跳,赶紧反驳:“一窑烧的酒坛何止十几个,就是上百上千都不止。难道娘子你在别处瞧见同一批酒坛,都要说是王得宝遇害的证物么?”
“可旁人都与我家大郎无冤无仇。”
那可不见得,王得宝欺行霸市已久,被他逼死的人不少,没准是谁来寻仇了呢?
可没等杜宝珠再反驳女郎,京兆府尹刘仲方已经挥手叫停大伙儿的争辩,捋着胡须道:“这位娘子说的着实有理。杜记前与王得宝有仇,后又有铁证如山,此案已经十分明了。来人,将酒坛拣好,带回衙门作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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