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暑时节,透蓝的天空中一丝风都没有,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般,树梢的叶子早已卷成了细条,无精打采地低垂着。烈日炎炎,长安城外的官道上看不见一个行人的影子,长长的黄土路也好似晒化了一般,静默地延伸至远方。
“哒哒哒!”随着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官道的沉静,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弥漫散开,一辆青帐四驾马车朝着甘泉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陛下,太子殿外求见!”紫殿中刘彻正与幼子刘弗陵享受着天伦之乐,黄门苏文躬身入内禀奏道。
刘彻闻言一怔,道:“如此伏天,太子如何来了?”言罢,一蹙眉道:“宣!”
“诺!”苏文领了旨退身下去,刘彻对一旁的赵嫣道:“嫣儿,你带着弗陵先下去吧!”
“诺!”赵嫣恭敬地应声,伸出手对刘弗陵道:“弗陵,来,娘带你先去别处玩耍好吗?”
“不要,不要!”刚学会走路的小家伙口齿不清地说道,“我要和父皇在一起!”言罢小手抓紧了刘彻的衣服,黏着他就不愿意离开。
“弗陵乖!快过来!”赵嫣好声哄道,“父皇还有事呢,弗陵等等再来好吗?”
“呜呜…不要!”不管赵嫣怎么哄,刘弗陵就是不愿意离开刘彻的怀抱,刘彻见状疼爱地拍了拍幼子,柔声道:“好了好了,就在此处吧,弗陵乖,先和你娘去侧殿,父皇一会再陪你好吗?”
“好…”小家伙含糊地应道,乖乖松开了小手,由赵嫣抱着去了一旁的侧殿。
“儿臣见过父皇!”赵嫣刚离开,刘据便由苏文领着入了殿中,见了刘彻俯身见礼道:“父皇长乐未央!”
“免礼!”刘彻徐徐点了点头,虽然鬓发间已有了不少白丝,但依然慈祥而不失威严道,“坐吧!”
“诺!”刘据恭谨应声,在左手处的席子上跪坐了下来。
“太子今日来此,可是有何要事?”刘彻望着自己的长子温和问道。
刘据以手抵额,恭敬道:“回父皇,孩儿确有要事禀奏父皇!”
“说吧!究竟是何事,能令太子在这般伏天赶来甘泉宫中。”刘彻的眼中浮现出一丝疑惑。
“诺!”刘据微一沉吟,道:“父皇,廷尉府发文,称李陵李都尉通敌,夷三族,如今已将李都尉家眷与族人悉数收监等候处斩…”
刘彻闻言脸色一变,但一言不发,听着刘据继续说道,“父皇,李都尉乃是李广老将军之孙,素来忠君爱国,浚稷山一战以五千步兵战匈奴八万骑兵,兵力如此悬殊,兵败亦是情理之中。如今李都尉被匈奴所俘,生死未知,其族人却要背上通敌之名,面临处斩,这…情何以堪啊?”
“哼!”刘彻听完冷声道,“好一个忠君爱国的李都尉?好一个情何以堪?”
“太子!”刘彻忽然脸色一沉,厉声道:“你可知你是何身份?那李陵又是何身份?”
刘彻继续道:“浚稷山一战,李陵以少敌多是不假,但兵败后为何不能慷慨赴死,却要为匈奴所俘?难道不是苟且怕死吗?”
“但是父皇…那种情况下,也许李都尉连生死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刘据好声解释道。
“笑话!当时被俘生死不在掌控中,其后呢,难道不能以死明志?想死,方法多的就是,想活,便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降敌!”刘彻重重言道。
“降敌?”刘据一惊,随即摇头道,“李都尉绝非这种人!”
“绝非这种人?”刘彻的语气中含着嘲讽,道:“太子监国不过数年,难道对李陵就如此了解吗?”
刘据慨然言道:“李家三代俱是忠君爱国之人,昔日李广老将军向来为匈奴所忌惮,称他为大汉飞将军,李都尉素有乃祖之风,对匈奴又有家国之仇,此战虽为匈奴所败,可又岂会降敌呢?”
“哼!”刘彻又是一声冷笑,“朕现在夷他三族的罪名,并非他降敌,还是他李陵通敌!”
“通敌?”刘据又是一惊,“父皇此言何意?”
“那李陵自为匈奴所俘后,不仅毫无气节自甘降敌,朕还接到密报,李陵为求富贵,竟助匈奴单于练兵以攻我大汉,这等通敌叛国的行为,朕岂能容忍?”刘彻愤然言道。
“通敌…叛国…”刘据不可置信顿然无言,沉思片刻又道:“此事父皇可曾查实?”
“朕不用查实!”刘彻振衣而起,对着刘据怒目而视,“李陵降敌已非朕所能忍,太子为何要为这等人求情!”
刘据见状忙起身,伏地叩首道:“父皇息怒!只是儿臣以为此事既无查实,李陵通敌之罪能否暂不牵连其族人,毕竟夷其三族,亦是人间惨事!”
“唉…”刘彻摇着头连连叹息,失望道:“你身为朕的长子,又为太子,为何一点都不像朕?朕杀伐果决,方有我大汉今日之局面,你行事如此妇人之仁,日后让朕怎么放心将大汉朝的基业交到你手上?”
“父皇…”刘据闻言泪流满面,连连叩首道:“令父皇担忧,都是儿臣的不孝!”
“你下去吧…”刘彻无力地挥了挥手,颓然坐下,此时的他不再是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而更像是一个为了不成器的儿女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父皇…”刘据想说些什么,以挽回父亲对他的失望,但想了半天,却始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终只能泱泱地低下了头。
“下去吧…”刘彻的口气中透着深深的挫败感,“此事你就不要再管了…”
“诺!”刘据擦了擦眼泪,伏低了身子慢慢退出殿去。殿外值守的黄门苏文见刘据面有泪痕地远去,心中无端高兴了起来,一丝冷笑浮在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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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勿要动怒,当心伤了圣体啊!”在侧殿将来去听得一字不落的赵嫣,待刘据离去后,便抱着刘弗陵走了出来,好声安慰着刘彻。
“唉…”刘彻长叹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此子,不类己!不类己啊!”
“父皇…”赵嫣怀中的小人儿糯糯喊道,“抱抱!”
见到跟前的幼子,刘彻的脸色方才好转了起来,“来!朕的乖儿子啊!”刘彻伸出手去,将刘弗陵从赵嫣的怀中抱了过来,怀抱着这个小儿子刘彻眼中满是溺爱,刚才的阴霾仿佛不复存在,有的只是无尽的笑容和宠爱。
赵嫣望着眼前的一幕,先前江充的一番话又浮现在了脑海。
“嫣儿啊,如今你有了小皇子,光有陛下的宠爱已经不够了,你还要为小皇子的将来打算啊!”
“嫣儿,你怀胎一十四个月生下小皇子,陛下已将你视为尧母,你可知尧母是何意?尧帝,古之贤君也,陛下称你为尧母,何意啊…”
此时此刻,江充的话如同一道亮光,忽然间就照进了赵嫣的心里,没有哪一刻如同此时这般,令她清晰而深刻地明白,自己今后的路应该如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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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甘泉宫回长安,刘据心事沉沉,一路低头不语。不久前,母亲卫子夫曾与他促膝长谈,提醒他行事当多加慎重,多迎合父亲的心意,言犹在耳,如今却又惹的父亲不快,刘据心中不禁一阵难受。
“你身为朕的长子,又为太子,为何一点都不像朕?朕杀伐果决,方有我大汉今日之局面,你行事如此妇人之仁,日后让朕怎么放心将大汉朝的基业交到你手上?”刚才的一幕又在刘据的眼前浮现,想起刘彻当时的失望之情,刘据忍不住泪流满面,这么多年来他努力演好太子这个角色,努力把每件事做好,可是为什么到头来还是惹的圣驾动怒,失望不已?这是为什么?
刘据不住地自责、反思、难过,最后在一阵伤心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马车已经到了太子宫后院,刘据擦干泪痕由侍者扶着下了马车,天色已接近昏暗,但吹过的晚风还带着一丝燥热,见太子回宫,舍人忙上前禀道:“太子,皇后已在殿内等候多时了!”
“母后来了?”刘据一惊,忙将衣冠整理了一番,方才快步朝殿内走去。殿中青铜架上的灯盏已经点燃,烛影摇曳中太子宫华美却又显得冷清,如同他这个太子一般,看着荣耀显贵,但内心的孤寂又有谁人能懂?
“母后!”见殿内母亲在静候,刘据赶紧迎了上去。
卫子夫闻声带着温和的笑容,唤道:“据儿!”
“母后,大伏天您怎么过来了?有何事母后遣人告知儿臣便是了,何苦还要等候多时?”望着卫子夫眼角的皱纹和鬓发间的白丝,刘据心疼言道。
“据儿,来,坐下!”卫子夫朝着刘据招招手,柔声说道。
“诺!”刘据应声,依着母亲跪坐了下来。
卫子夫看着自己的儿子,好声道:“据儿啊,母后听说你今日一早便去甘泉宫中见你父皇,可是有何事吗?”
“回母后,儿臣今日是为李陵李都尉之事去求见父皇…”回想起白天自己在甘泉宫的经历,刘据心中不由一阵难过,望着母亲的眼睛也开始闪烁避过。
卫子夫微微颔首,“母后也听说了,廷尉府以李都尉通敌叛国之罪,将其近亲三族下狱等候处斩,据儿可是去为李都尉求情的?”知子莫如母,即便刘据语焉不详,卫子夫也知道他的儿子会去做什么。
“嗯…”刘据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父皇怎么说?”卫子夫的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难过,但依然面不改色地问道。
“父皇…”刘据低声道,“父皇…严厉斥责了儿臣,言儿臣行事太过妇人之仁…”言及此处,刘据的眼眶不由湿润了起来,头也垂得更低,烛影深深中他不像是一个而立之年的太子,而更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据儿…”卫子夫疼惜地将刘据搂了过来,用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抚拍道,“母后知道你受委屈了,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你的父皇一向乾纲独断,他的决议不容置喙,而你偏偏逆他心意而行,他焉能不斥责你?”
卫子夫眼眸低垂,缓声道:“只是据儿啊,你父皇再如何斥责你,他终究是你父皇,你绝不可心生怨怼,知否?”
“儿臣知道,儿臣对父皇从未生过怨怼之心。”刘据依着母亲,徐徐言来,“儿臣难过,是因为儿臣令父皇动怒不止,令父皇对儿臣倍感失望。”想起父亲失望的眼神,刘据心中比责骂他一顿更难过。
“据儿啊,你父皇是一个伟大的君王,你身为太子,他对你的要求自然高于别人,即便有所失望亦是在所难免。”卫子夫好声劝慰道,“但不管如何,你依然是太子,血浓于水,你父皇依然爱你,依然会将期望寄托于你,你切不可因这等小事便轻贱了自己,日后行事更当要三思而后行。”
“儿臣明白…”刘据点了点头,起身以手抵额,施礼道:“多谢母后为孩儿指点迷津!”
卫子夫微笑着轻轻颔首,她心中的孤寂与担心便让她一人承担吧,她只期盼她的据儿可以保持他仁厚的本心,将来做一名仁德的君主,泽被天下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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