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朝巅

第二章 又是鼠年

    
    六年后,又是鼠年。
    “小二!来碗面!”
    老刘头见有人落座,连忙走上前去用肩头上搭着的擦桌布,将客人面前的桌子再擦了擦。
    本来就已经擦得锃亮的桌面更加光洁,尽管如此,那衣着华丽的客人见了老刘头黝黑丑陋的脸庞还是皱了皱眉头,表情不悦。
    老刘头看在眼里,手里的动作却没懈怠,只是将桌子擦得自己觉得满意了,才十分热情地吆喝道:
    “好嘞您稍等!您的文曲面马上就来!”
    那客人看着老刘头忙碌的身影,拿手试着摸了摸桌面,小声地嘀咕道:
    “吗的不就一破面吗还什么文曲面!狗日的贺含灵真把自己当皇上了!要去见他还得提前预约!”
    正在挑面的老刘头嘴角弯了弯,不经意地回头瞥了瞥那客人,发现那客人没看向自己这边,便朝着碗里吐了一口唾沫,再撒上自家特制的香辣椒油和碎花生,用筷子挑了又挑,将那些唾沫均匀后才撒上最后的葱花,然后转过身来堆起笑脸。
    “客官您的面!”
    老刘头将面放在那人面前,那人看见缺了一个口子的面碗,满是嫌弃,似是走山路饿着了,终究还是犹犹豫豫地拿起筷子来尝了一嘴,没想到味道还不错,便端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店家!向您打听个事呗!”
    那人吃了两筷子面,似乎是将肚子填了一些,便放慢了吃面的速度,抬头与老刘头搭起话来。
    “是问贺先生的吧?”
    老刘头只是擦着手中的碗筷,将案头抖落的几颗葱花回收在葱花碗里。
    “哎哟!看来那黄杆子没骗我!这算是找对人了!”
    那客人一拍大腿,表情兴奋。
    老刘头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他嘿嘿一笑,对着那人说道:
    “那可不!所有找贺先生的人都得先在俺这儿吃碗面!当年贺先生来咱们白云山,可就是吃了俺的面才将书院可搭建起来的!客官俺和你说哦,吃了俺老汉的文曲面,就是文曲下凡!那金榜题名啊,就是探囊取物!到时候,什么小娘子看不上客官你哦!”
    “去去去!赶紧说正事!再说了!老子本来就受那些小娘子青睐!”
    那客人似乎不耐烦与老刘头瞎扯,更不愿意相信他的鬼话,摆摆手让他赶紧说正事。
    老刘头连忙弯下腰来点点头,然后开始用一种独特的调调说道:
    “我们白云山呐,乃是北武国境内四大名山之一,临近北武国第一大门派—青武派。说到这青武派,那就得说说它的七大灵峰,分别是........”
    “得得得!!!别跟我扯青武派!你一个买街边小面的老头子,难不成还去过青武派不成?”
    那客人语气里颇不客气,摆明了是瞧不起老刘头。
    老刘头也不气,点点头继续说道:
    “白云山起初本非四大名山之属,只是后来北武国出了一名读书人,文采绝伦,光芒盖世,于北武朝堂殿上,一首《白云赋》出,使得天下文人叹服,同时也让这名读书人名声大噪!
    只是这名读书人不贪求富贵,于声名最显赫的时候隐退,来到了白云山建起了“含灵书院”,许多文人骚客纷纷效仿,就在这位读书人的书院旁结庐,还有许多朝廷里退下来的官员,大都将自家的公子送进书院读书,希求能得这位读书人的一二真传,便也能文显于世了!”
    老刘头说道此处顿了顿,观察那客人的脸色。
    “接着说!怎么停了?”
    那客人抬头看着老刘头,语气里满的是不耐烦。
    老刘头呵呵一笑,对着那客人搓了搓手,让他意思意思。
    那客人瞪大了眼,指着老刘头骂道:
    “诶!我说你个小老头掉进钱眼子里了吧?听你个故事还要钱?”
    老刘头一听连忙摆手,脸上堆着笑赔不是:
    “客官您误会了!您误会了!老汉又不是那说书先生,怎么会讲故事还要您的钱!我的意思是,嘿嘿!这面钱,您给结了吧?”
    那客人见老刘头的脸都拧成了一块儿,只觉得心中恶心,差点把刚吃的面都给吐了出来,只得摆摆手,无奈地道:
    “多少?”
    “二两!”
    老刘头伸出两根如同擀面杖粗的指头。
    “什么?二两!我二两银子都能买下你这个面摊子了!”
    那客人破口大骂道,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绣香囊,摇一摇便能听见银子的响,他伸手探入香囊,扔出两个铜板在桌上。
    “只有二钱!爱要不要!惹恼了小爷信不信把你这摊子给砸了!”
    那客人将筷子“啪”地一声砸在桌上,还将袖子给撸了起来,做出一副要上前打老刘头的无赖架势。
    老刘头见那人如此做派,倒也一点都不怯场,只是伸长了脖子朝着那紧闭的黑色大门嚷道:
    “贺先生!贺先生!有人吃了面不给钱!还要打我这个老汉了诶!”
    老刘头一边嚷,一边看那人的表情,果不其然,那人一听连忙过来拉住老刘头,好言相劝道:
    “老先生何至于此!不就是二两银钱吗!我给!我给就是了!”
    老刘头看了看那人,稍加迟疑,便又扬着头开始嚷:
    “贺先生!贺先生!”
    “我给!我给!我给三两!”
    那人似乎是真怕老汉将他口中的“贺先生”给喊了出来,连忙从香囊里面掏出三两银子塞在老汉的手里。
    老刘头掂量了下手中银子的分量,这才收起架子,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摊子上。
    那人见老刘头没再闹,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重新走回面摊的位置。
    “客官您坐!客官您坐!”
    老刘头得了银子,眉间是看得见的喜庆,嘴角是合不拢的谄媚,直叫那人心头长鸡皮疙瘩。
    “老汉我就只问你一件事!问完我就走!”
    那人再不敢落座,怕一屁股下去便又是三两银子,只是站着询问。
    “没事儿!客官您放心坐!您就是坐一天也没事儿!”
    老刘头笑呵呵地说道,三两银子到手,一个月不摆摊都没问题了!
    “不不不!我就问一个问题,这贺先生的书院里,可有收养的孩子?”
    老刘头收拾完东西,宝贝似地将那三两银子拿在嘴边咬了又咬,只到咬出许多牙印才放心地将银子收到怀里。
    “那可多了去了!贺先生心善,大家都将养不了的孩子扔在书院门前!哼!真是人善被人欺!一群白眼狼不知道感恩反而变本加历,明明贺先生已经帮咱们这么多了!还有人在说贺先生的闲话!要俺说人呐!真的不能这样!本来是站着的,怎么做的事情和那趴着的畜生差不多哩!哎!”
    老刘头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什么伤心事一般,神色黯淡了下来。
    “是是是!人就得感恩!话说老汉,这书院里,有那十二岁左右的孤儿没?”
    那人难得地脸上没有桀骜之色,靠着老刘头套近乎道。
    “你问这做甚?”
    老刘头警惕地看着那人。
    “是这样的老汉!我家相公他以前乃是你们白云山人氏,后来下山赴京赶考,奈何路遇山贼险些遇害,正好被我家老爷遇上搭救,后来我家相公赴京高中状元,现在身居朝堂,为三品官员,我此次回来,便是来迎接相公家中老人和妻儿的,只可惜啊!”
    那人说着,脸上突然又露出忧伤的表情。
    “只可惜什么?”
    老刘头吞了吞口水,手里拿着的面碗有些颤抖。
    “只可惜!我赶到相公故居的时候那一家人已经搬走了,问了邻居,说是相公发妻思夫过度,早早便离世了,独留下命苦的老人和未满周岁的孩子。我听说那老人年事已高,这么多年过去,怕是也已不在。听闻镇上的孤儿都在书院,于是特地来找一找,兴许真武大帝保佑,那孩子活了下来让我寻到,我也好将他接回去与相公相见,使得相公能与家人团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便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那人说到动情处,不禁潸然泪下,从怀中掏出锦绣的手帕擦泪水。
    “可怜我那小公子,现在不知道还在何处受寒挨饿,倘若是不在人间了,那可叫我家相公如何是好啊!呜!呜呜呜!”
    “啪!”
    就在那人哭得伤心无比的时候,书院紧闭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都让开!都让开!人中黄!木樨香!黄汁来了!”
    大门中,一个身形干瘦的少年挑着两个木桶叫喊着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头顶的长发不知道多久没剪,不过却不杂乱,明显是经常清洗,虽然其间夹杂着许多杂草。
    少年脸色黝黑,不过一双眸子却雪亮,他刚一关上门,便被一群身穿白衣的儒生给团团围住,并且那些儒生手中都拿着银子,十分野蛮地掐住少年的手。
    “都别抢!都别抢!昨个儿贺先生教我写的字足够多!人人都有份!人人都有份!诶那个谁!你别扒我的裤子!裤子里没有!还有你!抢我鞋子的那个!我这次真的没有藏在鞋子里!一口价十两银子!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少年从长长的头发下拿出一叠白纸,甩着喊道。
    “十两?昨天不都才一两吗?你抢钱啊?!”
    有一穿着白衣,头戴纶冠的书生手里拉着少年的一只胳膊,手里正拿着一锭白花花银子。
    “这怎么能算抢呢?!”
    少年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提出异议的书生,痛心疾首地捂着胸口说道:
    “先生一个月才教我十个字,而且这还是我辛辛苦苦挑夜香换来的!有本事你去挑夜香啊!”
    少年只这一句话便将那白面书生堵得哑口无言,那书生平日在书上见的都是颜如玉黄金屋,哪里听得这般污言秽语,只一瞬间便涨红了脸,不敢同少年争论挑夜香的本事,于是书生只得捏着鼻子将手中的银子乖乖奉上,从少年那不知粘没粘人中黄的手中接过一张白纸。
    少年嘿嘿一笑,将那书生的银子直接接过来放在嘴里咬了又咬,这才好生放进靠近裆部的兜里。
    这一幕看得直叫那些围着的书生头皮发麻,连忙争先恐后地用手中银子去换白纸,免得待会不知道白纸上还粘上什么东西。
    “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
    少年嘴笑开了花,看着满眼白花花的银子一时间合不拢嘴。
    “诶!是永字!是永字!”
    突然,方才那第一个骂少年抢钱的书生一声尖叫,拿着自己手上的白纸兴奋无比地嚷道:
    “哈哈哈!是贺含灵写的永字!这十两花得值!花得太值了!!!”
    众书生一听到那人的话语,齐齐朝他手上看去,果不其然,白纸上用正楷写着一个隽永的“永”字。
    “等等!等等!”
    少年一听到那人的话顿时从人群中冲出来到那人面前,抓住他的白袖一脸不解地问道:
    “这“永”字和别的字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值那么多价钱?”
    那书生嘿嘿一笑,似乎见能赚到眼前少年的便宜十分痛快,于是便语气中带着得意地说道:
    “这永字乃是楷书书法入门要诀,素有“永字八法”之称,讲究点为侧,横为勒,直笔为努,钩为趯,仰横为策,长撇为掠,短撇为啄,捺笔为磔。得此要诀便等于入书法大堂,如今我得到了当代天下第一楷书贺含灵的永字!想必要不了多久我就能成为第二个天下第一楷书!可笑你这个土鳖竟然才以十两的价格卖给我,光是这个字就最少值一百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书生见少年一脸懊悔,便心中觉得十分快意,朝着天上仰天大笑。
    少年一脸土色,嘴唇有些打哆嗦,拉起那书生的手,想去抢那张“永”字,不料那书生虽然得意,却反应了过来,将那张白纸举得高高的,让比他矮了一个个头的少年只能望尘莫及。
    “干什么干什么?”
    “我.......我不卖了!你还给我!”
    少年的语气焦急,终究是年少心智不稳,已然急得快要哭了出来。
    “诶!哪里有这个道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今你拿着我的钱,我拿着你的货,完全符合我国律例,你若是要硬抢,那可就犯了盗窃罪了!信不信到时候我到官老爷那里去一告,教你这个夜香郎在大牢里关个十天半个月!”
    书生语气强硬,脸上的表情也凶恶,果然唬得少年露出了害怕的神情,只得低头认栽地说道:
    “好吧,你走吧!”
    那书生呵呵一笑,捋了捋头上的纶冠,心满意足地拿着那张“永”字走了。
    其余书生见状连忙跟上那人,围在他身前想买走他手上的白纸。
    “不卖!不卖!我若能凭借此字学得贺含灵先生三分真传,那便是一辈子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不卖不卖!”
    书生朗声说道,渐渐地被书生们簇拥着走远了。
    剩下的一部分书生仍然围在少年附近,问少年还有“永”字没有。
    “先生一个月只教我写十个字,你们是知道的。”
    少年摇了摇头,对着那些书生说道。
    那些书生得到了答案,都唉声叹气,埋怨自己下手不快,运气不好。
    少年的眼珠子转了又转,目光中突然闪过一丝狡黠,对着他们说道:
    “下个月吧!我求先生再写一个“永”字,就说上次的字被我弄丢了!你们去准备银子下个月再来吧!”
    听少年这么一说,那些书生纷纷又来了精神,掏出怀中的银子说要预定。
    “十两不够!”
    少年看着眼前的银子摇了摇头。
    “你刚才不是说十两吗?怎么又涨价了!”
    一位穿着锦缎云袍,明显家底富足的书生问道。
    “你没听刚才那人说吗?这“永”字最少一百两!少了一两我也不卖!”
    少年摆了摆手,语气不容人反驳。
    “嘿你这人怎么这样怎么坐地起价啊?”
    “爱买不买!不买拉倒!”
    少年撂下这句话,挑起那两桶夜香就要走。
    “诶!等等等等!”
    一见这小夜香郎要走,那书生连忙拉住少年,捂着鼻子,咬了咬牙,似乎是终于下了决心,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绣有牡丹的锦囊,递给少年。
    “这是五十两!算是定金!剩下的五十两到下一个月再给!”
    少年有些迟疑地看着锦囊,再看了看那书生,还没张口那书生便放狠地说道:
    “身上只带了这么多了!你不干就算了!”
    听到书生这句话,少年这才喜笑颜开地一把接过那个锦囊,直接塞到了自己怀里,好生地对那书生说道:
    “怎么会!怎么会!公子消气!和气生财嘛!刚才我也被那个挨千刀的赚了不是?总得补一点回来嘛!况且这可是贺先生亲笔写的,若是学了这手书法这辈子都不愁吃喝了不是?我看公子仪表堂堂,一表人才,眉间有龙虎腾跃,腰间有万贯家财,当真是文曲下凡,天神在世!想必得了.......”
    “行了行了!”
    那书生摆了摆手,越听少年讲话越觉得晦气,指着少年的鼻子放狠道:
    “我可警告你,下个月要是你拿不出“永”字,你看我扒不扒了你的皮!”
    少年耸了耸脖子,露出害怕的神情,连忙摆手说道:
    “不敢!不敢!那可不敢!再说了我就住在书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票子!”
    少年笑嘻嘻地对着书生说道,黝黑地脸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模样十分憨厚。
    “什么跟什么啊!那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算了!我和你这么一个土鳖说什么啊.......”
    书生摇了摇头,回头叫上仆人走了。
    “祝公子文运昌盛,早日入院!”
    少年见书生走了,笑着说道,再掂量掂量了自己怀里那沉甸甸的银子,一想到自己买好吃的回去给自己喜欢的女孩儿吃,嘴角便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抬头看了看山那头的夕阳,几处飞鸟一闪而过,谁家归农在朗声高歌,不由地想起今日先生在学堂教的那首桃花剑神作的诗: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默默吟诵完这首诗,少年肩挑起那两桶夜香,高声对着天空嚷道:
    “人中黄!木樨香!黄汁来了!都让开!都让开!”
    少年背后,正是草长莺飞,垂堤杨柳,又是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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