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沉烟坊,无赦从坊里调了一名乖巧伶俐的小厮,驱驭马车送我们三人到京郊渡口。
沈来函可休一月长假,此刻便与我告别回南方烟波飘渺的端州。
端州号称天下繁华昌隆之最,乃四大士族之一沈氏的大本营。沈家掌握大越王朝四分之一的财政,且偏安一隅,皇帝对之尚有几分忌惮。沈来函会离家到人生地不熟的宫中当太医,有心人都清楚,他是人质。
那日中午我们两人似乎起了见隙,在马车上不像往日斗嘴,平静得有些诡异。我气他莫明其妙,不知所谓,却不知他沉默为何。无赦觉察出不对劲,眼神示意我,我撇过脸,权当不知。
虽如此,但看着熟悉的身影随着沈家接他的船身慢慢撩开水面离去,我心里生出万分不舍。在他背立船头渐行渐远时,我忍不住大喊一声:“保重。”
声音一落,他缓缓转身,招了招手。此时船已成点,看不清他当时脸上的表情。
送别完小来,我趁着出宫一个月时间四处游玩,遍地寻欢作乐,吃喝嫖赌,好不自在。表面在玩,私下里却忙得不亦乐乎。我心里急切,不仅要四处奔波寻找当年有关静皇后的蛛丝马迹,还要到各处暗桩吩咐手下们变天事宜。在这七八月的热天里,我汗流得比出的快。
显然,兴奋的我一想到不久后能远走高飞,蕴藏许久的精力此刻暴盛,恨不能一人分成两半用。可惜身体不饶人,仍一天天虚弱下来。
很快,某晚一个小小的喷嚏,让我不得不在床上躺过八九天。在那时,我才真正想到自己的的大限之日将临。无赦也如愿以偿地接过我手中所有事,只沉声吩咐让我小心休息。
这下假养病也变成真养病。那晚几名地影匆匆离开后,这样假戏真唱也没人看。
于是,在京外某个风景如画的小山庄里最好的房间中,我病殃殃地靠在床头,听无赦诉说近日发生的大事小事琐事。
无赦手也没闲着,迅速地削着一粒苹果。据无赦从冥蒙阁不时收到的消息,大皇子莫东谚和芎孥国的衮王早已抵京,具体时间路程尽密。衮王现居宫中,带来芎孥国主亲笔求和书。有关衮王的一切十分隐秘,平日他鲜少出现在世人面前,难知其真实面目,只道他长相柔美,性格温和却疏离。
在我不在的一个月里,宫中似乎十分热闹。那日不仅我们旁边的几位仁兄,宫外十里之内的所有地影皆收到命令速归。据悉,好似有人在宫中作乱,而且事态紧急。
我慢吞吞地咬着苹果,咬牙切齿,怪不得死皇帝老狐狸这么好心让我出来散心养病,原来是赶我出门好扫地迎客。
无赦削完苹果开始剥桔子,床前都是桔子香味。
我接过一块桔瓣,继续听消息。不久前,冥蒙阁查到京中烈武镖局总舵主赵杰阳最近几个月一直遭受不明袭击,身受重伤。详察之下,发觉不是简单的武林纠纷。赵杰阳此人身份甚是微妙,原是红衣侍卫。他的结拜大哥——侍卫总长罗震数月前惨死于一黑衣人手下。最奇怪的是,这孟子好几股势力都在追查这件事,其中包括皇帝手下的暗影。
听到罗震这个名字,我心里微微一跳。直觉这件事可以牵扯出当年皇宫的种种谜团。
听到暗影时,我反倒淡淡一笑,只说了句:“查下去。”
无赦点头同意,用白巾擦手,回头说道:“朱庇近日一直在寻你。”
“哦。”我不以为然地回道。
他也不以为意,转过话头说:“栖影楼回复,‘花花公子’系列开始热销。”
听到我喜欢的东西,我果断接口:“不错。让他们趁热打铁,多找几个‘代言人’宣传。我没时间再作广告。”
“嗯。”无赦从袖中拿出一丝帛条,递过来,“沈来梵,栖影楼,总帐。”
我打开帛条,半米见方。上面缕缕用金线钩成繁复阿拉伯数字,记录下今年栖影楼所有的帐目。
来信之人沈来梵的身份,沈氏一族当家人,沈来函长兄,栖影楼楼主。他许是我们在朝中最大的一步棋。
蚊蝇小字刺得我脆弱的眼睛发痛,用最快速度浏览完,扔给无赦,说道:“两日后启程回宫。已经一个月了,再不走就走不了。”
无赦接过帛条,细细收好,停驻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轻声推门离开。
感到他已离去,我闭上眼睛艰难躺下。
呼吸有些急喘,气息难以平衡,黑暗中感到体内血液翻滚,经脉正逐渐衰微,纷杂的鸣声在脑间不断回荡,难受至急。
不用数我也能知道,死期不远也。
四日后。
华丽的车辇在寥汀宫正门口缓缓停下,一黑衣侍卫轻卷帘子,伸手扶住一苍白少年。少年欠身而出,身子可见带有几分虚弱,起身时有些摇摆。
两名标致的宫女在旁恭敬候着,见少年出来,柔柔说道:“恭迎殿下。”
一长相可爱的小太监闻声向前一步,搀扶少年下车。
少年脚下沾地,长长吁了一口气,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向前。忽地,腿下一软,竟颠踬绊住,身体向前倾倒。一瞬,旁边那高大侍卫连忙反手一抓,顺势扶正少年的身体。
少年眼神略微凝滞了一下,带有几分令人难以捉磨的味道。
侍卫暗暗地拂开少年覆于手背的衣袖,把手搭于他冰凉的掌心上,相触时一股暖和的内力从温热的大掌中传出。少年眼角微睁,欲脱手,但被紧紧握住。
少年不开口时,四周一片寂静,众人皆低眉垂眼向下躬身,故发觉不出此时他们的举动。
不几时,少年苍白的面颊攸然涌起一抹淡淡的红晕,身体也渐趋温暖。虽然不明显,但侍卫暗中松了一口气。
少年低叫一声:“够了。”略带有怒意。
众人心里一阵悚然,以为自己又拂了逆鳞,身子弯得更下。
少年甩开侍卫的手,见侍卫额头几滴汗珠,不由一阵烦燥,恨恨地“哼”了一声,骂骂咧咧地率先向寥汀宫大门走去。
侍卫急忙紧跟少年身后,沉稳的目光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若隐若现的担忧
听到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离去声,众人这才醒悟,赶忙直起身子小步在后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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