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阳光,终于开始毒辣起来了,就那么肆无忌惮的,把街道照得明晃晃的。强光之下,人们无处躲藏。
二十六岁的何欢背了双肩大包独自走在路上。
没有打阳伞,头顶上戴了蓝灰色的牛仔帽,头发乱乱的披下来。上身穿了一件黑衫,衫上一朵浅蓝色的巨大牵牛花,盛开着,蓝灰色牛仔裤,蓝灰色球鞋,左手上有一只藏银宽手镯。何欢一个人走路,走得很快,一阵微微的暖风游荡在街道上,无聊的吹在她身前身后,偶尔戏弄的掀起她濡湿的乱发。
转弯处,就是码头了,快走几步就进了售票厅,很顺利的买到了去西洲岛的船票。
登船的过程也顺利。
上船以后,何欢没有进船舱,直接去了甲板,先把大包放在甲板上,然后再把自已放在甲板上。可能是因为热吧,甲板上没有人,何欢乐得独享清静。船不大,行程也短,行船时间大概不到九十分钟,然后就会到达目的地了。
呜----,悠长的一声,那是轮船的汽笛在鸣叫,无端的给人的心头添了惆怅之意,世间的路途无论多远,都需启程方可以抵达。
何欢终于可以相信,多年来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她忍不住笑出来,原来愿望可以这么简单的就实现啊,为什么以前不知道呢。十五岁时第一次看金庸的《侠客行》,看完以后就梦想着去一个远方的小岛。这个愿望就象是一粒无意中埋下的种子,如今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生活中每每不如意时何欢就安慰自已,再坚持一下,实在不行就去找一个小岛。找一个小岛做什么自已也没想过,只是把找一个小岛做为自已最后的退路。
终于没有退路了吗?何欢问自已。好象是,又好象不是。二十六年来,生活一直象是一杯温开水,既不让人好过,也不让人太难过,又象是她身上那一套蓝灰色行头一样,没有多少亮色,也不是很冰冷。只是她过够了,过够了这样的人生,她不要再象从前那样,每一次交手都莫明其妙的先缴械。
生亦何欢,何欢,这名字是父亲给的。父亲兄弟三人,他是长兄,由他开始,生了何家第一个女儿,取名何楠,大概是为男孩儿起的名字吧,何欢恶意的想,当时父亲是不是也有生儿子何难之意呢?然后小叔,为何家生下了第二个女儿,父亲为其取名何乐,何欢猜那是有什么值得快乐的意思。二叔是最后一张牌了,掀开牌底却是让父亲失望的,于是第三个何家女儿变成了何璧,也不知道二婶知不知道大伯子的失望,生了孩子居然被叫成何必,哈哈。想想父亲这一生,真够写本传记了,何家一连生了三个千金,让身为长兄的他很伤心,觉得对不起祖宗,四十岁的他居然决定再战江湖,硬是违规生了第二胎。于是有了何欢,到何欢这里,父亲终于死心,女儿出生那一夜,他不禁仰天长叹,生亦何欢,死又何惧。
不恋生的父亲,终日沉醉在酒乡,终于在四十五岁那一年,喝坏了肝脏,英年早逝。从此后,母女三人,相依为命,母亲下岗以后,靠打零工养活一家三口。大姐何楠自强自立不输男儿,半工半读,一路从本科读到博士,中国读够了,又陪着姐夫读到了美国,到了美国,无事可做,开始关注信仰问题,信了天主教,精神有了归依以后,开始在家生小宝宝,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何欢默默的成长,好象没有谁在意过她,母亲忙着赚钱养家,姐姐忙着勤工俭学,叔叔婶婶们忙着躲开她们母女三人,那两个姐姐无心关注这个豆芽菜一样的妹妹。
没有人关注不能说没有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有很多很多的自由,可以很早就做自已身心的主人,去哪里,做什么,想什么,基本没人来干涉。
小一点的时候,她会脖子上挂着钥匙在巷子中乱逛,知道哪一家门前有花,哪一家家中有小猫,哪一家院里有海棠树。九岁的时候,她还发现了一个被大人锁在家中的小女孩儿,那个小孩儿大概精神不好,每天都坐在窗前,隔着铁栏杆看外面傻兮兮的笑,何欢有时候会站在她的窗前,把摘下来的毛毛草从窗口递给她。偶尔被小孩子的母亲看到了,那个沉默的女人既不鼓励,也不阻止,任凭何欢来去自由,何欢从来没进过那个小孩子的家,只能隔着铁栅栏和水粉色的窗帘看着她。
长大一点,她开始扩大自已的活动范围,有时候是楼顶上的天台,她从小窗口爬出去,双手枕在脑后,一个人躺在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沥青楼顶上,太阳慢慢的沉下去,看星星一颗颗被挂出来。偶尔她会遇到一个养鸽子的少年,那个少年也是一个沉静的孩子,每次见到何欢并不说话,自顾招呼自已的鸽子,他洒玉米粒给那些小东西吃,鸽子们围着少年上下翻飞,并不把何欢放在眼里,每当少年和他的鸽子出现时,何欢就会坐起来,默默的看着他。三年以后,那个少年和他的鸽子都不见了。何欢后来在天台上捡到了一只鸟儿,一只死去的冻僵的鸟儿,鸟儿红色的小爪子生得十分的精致,僵硬的弯着,它有一双很黑很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漂亮很无辜的样子,何欢将它握在手里,带着它,沿着铁路线走了很远,很远,最后她把它埋在了铁轨附近。
从那以后,何欢又多了一个去处,沿着铁轨漫游,冬天只能看路边苍灰色的树和落在枝干上的寒鸦,春天可以看见撒落在铁轨边的油菜开着黄色的小花,夏天时总有绿色的铃铛草一路绵延的生长着,这时候她已经开始看白先勇的小说了,也接触到了三毛,看过三毛写在散步时遇到白先勇的往事,她觉得三毛提到的芳草天涯和她一路走来的地方是一样的。她常有一种错觉,黄昏时在转角处她也会象三毛那样遇到一路散步而来的白先勇。
上中学以后,她还是喜欢游荡,教工宿舍区的葡萄树下,校办工厂外高大的白杨树下,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她都停留过。
自从父亲去逝以后,母亲一直很少笑,每天只是忙碌。早出晚归的,渐渐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头发开始白了。
终于有一天,坚持不住了的母亲跟了一个有家的男人,那男人很少上门,他们见面总是在外面,但是母亲是给她们姐妹正式介绍过的,要求她们叫他郑叔叔。郑叔叔出现以后,母亲明显的不象以前那样劳累了,渐渐的流失了的女人姿色又回到了母亲身上。郑叔叔的老婆找上门时,面对的并不是黄脸婆一样的母亲。两个女人关在房里说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母亲送走了那个女人,郑叔叔并没有因此在母亲的生活中消失。
自从郑叔叔出现在何欢母女的生活中以后,母亲开始有了精力打扮自已,也开始想起打扮两个青涩的女儿来了。只是大女儿从小就把自已当男孩子看待,并不喜欢女孩子热爱的花裙彩衫,头发也是剪得短短的,平日里只爱穿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衫长裤。何欢的衣服都是捡姐姐的,一路跟着穿了旧衫旧裤长大,惟一不同的是何欢的头发是长的,很黑很厚的那种长发,散开时桀骜不逊的披撒着,大多时候它们都被一根橡皮筋束着。不知道是受姐姐的影响,还是为了到处漫游的方便,何欢也是不喜欢穿裙子的。母亲给她买新裙子时,她也不拒绝试穿,经常是穿着裙子出门,然后在公用厕所里换下书包里的长裤衬衫。
遇到郑学彬是在初二的下学期,他从外校转来的,座位就在何欢的身后。他是一个好孩子吧,长得干干净净的,虽然还是青涩,但是隐隐的已经有了男人洒脱俊逸的味道。用老师的话说就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用女生的话说就是看着舒服,也没有男生讨厌他,他可能就是那种少数天生可以讨尽天下便宜的人。何欢的学习成绩不错,在班里可以排到四五名的位置,但是不太得老师的喜欢,原因在于她不是那种听话的孩子。如果老师发了两份自测用的卷子,她只做一份,雷同的那一份绝不做,剩下的时间用来在卷子后面画画,估计快要交卷的时候,回头扯过郑学彬做好的那一份写上自已的名字,再把自已空白的那份扔给他。早有心理准备的郑学彬一面用橡皮擦掉她的漫画,一面飞快的把这份卷子再写一遍。何欢这么做,老师不是不知道,只是她的成绩让老师说不出二话来,她在班里也不是那种闹事的孩子,也就容忍下来了。私下里,他们闲聊时,还会把郑学彬和何欢的事拿来说着解闷,这两个人也没有什么早恋的迹象,也用不着出来干涉。
如果大家以为这两个人的认识是因为前后桌,那么他们就错了。他们认识的更早,早到七八年前,在何欢常去的楼顶天台上,他们就是那个抱膝坐着的女孩儿,那个沉默的喂鸽子的少年。
每个周六的下午,他们会在社区的一个小图书馆见面,不是约好的,第一次无意中撞到了,后来大家就都在那个时间去了。那时候借书很麻烦,所有的书都有一张卡片,整整齐齐的被穿在一起,放在一个一个小木抽屉里,小抽屉外写着书的分类。两个人各借各的书,借完以后,还会在有着长桌的阅览室看一下午,有时候郑学彬会给何欢带一点零食,一小包话梅,或者一袋烤鱼片。何欢因为家境不宽裕,没有吃零食的习惯,郑学彬带来的零食她也没有拒绝,吃完以后,还会把包装袋还给他。
有一次郑学彬过生日,收到了一个女生送的一张自已做的贺卡,被何欢发现了,偷偷拿出来看了很久。是一张图画纸折叠以后,在上面用丁香叶子,蘸了水彩颜色印上的心形图案。叶子细细的纹路被清晰的拓印下来,看上去很象是少女细细密密辗转的心思。这张卡片被何欢扣留了一夜,第二天,郑学彬再看到它时,眼镜差点惊得掉下来。用忍冬青叶子做出来的脸上没有眉目,头上是一顶大帽子。女人是一个背影,手里还牵了一只哈巴狗。卡片上歪歪扭扭的写着郑学彬和他的女朋友逛街归来。不用说,那个女人就是郑学彬的女朋友了,那只哈巴狗自然就是郑学彬了。
那天一整天,何欢都不敢落单,大部分时间老老实实的坐在教室里。快放学时,正发愁着如何脱身呢,听见从外面回来的郑学彬的同桌在门口喊,说是姐姐何楠来找她了,在花园里等她放学,何欢大喜过旺,快速回头看看坐在身后郑学彬没有表情的脸,心底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躲过一天是一天,明天有事明天说。下课铃声一响,她捞起早就包好的书包第一个冲出了教室,跑到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园里去找姐姐何楠。
一路上分花拂叶,跑到老皂夹树下,却哪里有姐姐的影子,正诧异呢,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提起的心才又放下来,少有的笑嘻嘻的问姐姐,你跑哪儿去了?回头看时,哪里是姐姐,郑学彬双手背在背后,堵住了她的去路。何欢知道上当了,只能一面假装不在乎,一面快速苦想脱身之计。郑学彬不动声色的看着何欢,两个人僵持着,何欢第一次感觉到对面这个人不再是自已手里的面团了,他被激怒了。
受不了空气中的波涛暗涌的压迫感,何欢只好先说话,“我周六不去图书馆了。”
“啊。”
“我有事去不了。”
“啊”
“我得回家了。”
“ 不行。”
何欢瞪着眼睛,嘟起了嘴巴,已是外强中干了。
“为什么?”
郑学彬用一种猎手看着猎物的表情看着她,“你帮我做一道选择题,才能走。”
何欢瞪大了眼睛,不相信郑学彬会这样大人大量,宽大为怀。
她一面放松了紧张的情绪,一面装做不耐烦的问:“什么选择题啊?”
“A是让我在你脸上画两只红色的小乌龟”。
“为什么——?”何欢不相信的大叫,“我怎么回家啊?”
郑学彬不理她继续说,“B让我咬你一口。”
何欢知道没有退路了,低着头权衡着利弊,其实没有利,只有弊。又问不出口要咬哪里,脚丫子估计他是不会咬的,他又不真的是哈巴狗。没办法,只好闭上眼睛把脸送到郑多彬的面前,咬牙切齿的说:“画吧。”脸上却早就云蒸霞蔚了,感觉到脸上冰凉的笔迹在行走,何欢渐渐的伤了心,眼泪一点点的就要涌出来,却是强忍着。
终于结束了,两只小乌龟画完了,何欢不敢睁眼,怕眼泪不受控制的掉下来,等了一会儿,郑学彬还没有离开,却感觉有重浊的呼吸吹到脸上,然后没有等她反应过来,嘴唇被咬住了,惊诧之下,她慌乱的睁开眼睛,只来得及看见郑学彬脸上的一一抹潮红,那个欺负人的坏蛋就跑掉了。
那一天迷迷糊糊的回到家里,才想起脸上的小乌龟,不知道这一路上有多少人看见了她的傻相,急忙跑到镜子前去看那个坏蛋的作品,却哪里有一点红颜色啊?
那次花园事件以后,何欢和郑学彬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来往了,但是两个人前后桌坐着的座位,却让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坐在郑学彬的前面,让如今的何欢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每每一下课就赶紧离开座位。
又是一个星期就要结束了,周五放学前,郑学彬把一本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扔在何欢的桌子上。
“干嘛啊?”何欢头也不抬的问他。
“明天到期了,没空去还,你替我把它还了吧。”郑学彬理直气壮的说。
何欢因为怕在图书馆遇到郑学彬,也是很久没去了,自已手里的书也到期了,正犹豫明天去不去呢,听郑学彬说不去了,一颗心放下来,决定明天一早就去图书馆。
第二天一早,何欢就背了书包往图书馆去。越接近图书馆心情越紧张,明知道郑学彬不会来,进了图书馆还是忍不住东张西望,看了一圈儿,确定几个借书的人当中没有郑学彬后,释然之外,是淡淡的失落。
还书前,又仔细的打开郑学彬托她还的书,检查有没有东西夹在里面忘记取出来。
她在书的最后一页发现一张小纸片,上面画着一只缩头缩脑的小乌龟,还写着一行小字,“胆小鬼何欢,自作多情。”何欢读了纸片上的字,一时不明就里,便又读了一遍,读懂以后,脸慢慢的红了。好象周围的人都看见了字条一样,何欢心虚的将它藏在了书包里,又强自镇定的借了新书。
她一个人走到隔壁的阅览室,打算象往常一样消磨大半天的时间。刚坐下一会儿,就忍不住又拿出来那张小纸片,重新读上面那几个字。这一次再看完后,羞愤交加,再也坐不住,起身走出了图书馆。
在街上漫无边际的逛了一会儿,何欢随便的上了一辆公交车,一直坐到终点站,然后随着人流走下车去。她依旧没有目的的往前走,发现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山脚下,何欢很小的时候就爱以漫游的方式自娱自乐,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看见前面有山路,也有人在路上走,便沿着山路一路往山上走,山路边偶尔可以看见开放的黄色野菊花,每每遇到,何欢就停下来看一会儿,有时候碰巧花上有蜜蜂或者蝴蝶,她就停留得更久一点,直到看着那些小精灵飞走,她才继续往前走。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中天空开始下起小雨来。
何欢决定不玩了,于是回头。
刚刚转身的何欢以为是看错了人,在自已对面停住脚步的正是猝不及防的郑学彬。何欢的突然回头,把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这时候雨渐渐的大了,密集的雨点披头盖脸的落下来,何欢不想搭理郑学彬,打算跑到山下的车站。经过郑学彬身边时,身上的书包突然被他抓到手里,没有心理准备的何欢打了一个趔邂,一时间新仇旧恨一起发作,她象是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发疯似的朝着郑学彬就扑了过去。
几个回合下来,最后还是郑学彬捉住了何欢的两只手,发作不得的她狠狠的瞪着郑学彬笑嘻嘻的样子,恨不得在他的脸上抓上几把,抹掉那种恶作剧的表情。两个人在雨中对峙着,精疲力竭的何欢感觉自已马上要哭出来了。
“小气鬼,对不起。”郑学彬的道歉在何欢听来没有一点诚意。
何欢一面故意装做没听见,一面试图甩开他的手。
看她不搭茬,郑学彬便又说了一次:“对--不--起---。”说完试探着放开何欢的手,何欢双手获得自由,卷土重来,对着郑学彬又是一顿拳打脚踢,这一次他不再反抗。何欢打够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着双方,看到最后何欢先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郑学彬扬手在她的头上扫了一下,“野蛮人。”他说。
如此就算做合解了,两人并肩往山下走。
走到半路,郑学彬提议坐两站车去他奶奶家玩儿,看着身上被淋湿的衣服,何欢不置可否,郑学彬又说,“可以看到我以前养过的鸽子,”这一句话让何欢完全的动了心。
两个人到郑学彬奶奶家时,身上的湿衣服已经捂得半干了。
郑学彬奶奶家有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院子里还有几棵果树,鸽子落得到处都是,院子的地上有,房顶上也有,看见郑学彬进来,有些鸽子开始围绕着他上下翻飞,这让何欢想起了小时候看他喂鸽子的情形。一时间觉得自已又变回了那个孤单的小女孩儿,独自长大的自已,抱着膝盖坐在天台上,看那个沉默的男孩子喂他心爱的鸽子,他有那么多的鸟儿,而自已一只都没有,那些鸽子亲热的围绕着他飞,自已却只能握着一只死鸟走在冰冷的铁轨边。
郑学彬的奶奶是那种很慈爱的老太太,看见孙子带来了一个女孩子,也不多问,只是热心的招呼两个人进屋。穿了湿衣的何欢很拘束,不知道该坐着还是该站着。进屋以后,郑学彬去了另一个房间,留下何欢一个人面对他奶奶,老太太为他们倒了热水,一会儿郑学彬出来,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出来递给何欢,说道:“过去把衣服换下来。”
何欢突然感觉不知所措,接吧,觉得不对劲儿,不接呢,也觉得不对劲。郑学彬不容她多想,把她推到另一个房间里,何欢只好别别扭扭的换下了湿衣服,没想到郑学彬拿出来的衣服颇为合身,想到可能是他以前穿小的衣服,脸上不觉一红。
出来以后,郑学彬说要带她去房顶上看鸽子屋。于是两人穿了雨衣爬到房顶上,一面看鸽子,郑学彬一面告诉何欢自已从图书馆开始跟踪她,一路上见到她脸上千变万化的表情。何欢不相信他也去了图书馆,郑学彬于是从她怎么进图书馆,怎么东张西望,然后看纸片的表情,一路描述下来,却是不差的。何欢窘得满脸通红,到最后难为情的都快要哭出来了。
郑学彬不再难为她,又说起小时候在天台上遇到她的事,后来在平地上偶尔也可以看见她一个到处游荡,好奇的问她那有什么意思。何欢回答他,因为小时候没有人和自已玩儿,家人又都忙,自已就喜欢不停的走在路上,希望可以遇到好玩的事有趣的人。两个人说说讲讲的,大半天就过去了。
下午离开奶奶家前,郑学彬把一对白鸽子送给了何欢,何欢因为家里没法养,鸽子仍然留在奶奶家代养,郑学彬用两只红布条分别写了何欢两个字缚在鸽子脚上,并是完成了过户手续。
从那以后,每隔一两个月,两个人会回到奶奶家看望那些鸽子,平时的接触既没有增多也没有减少,依然象以前那样,有时候郑学彬需要做两份卷子,有时候去图书馆郑学彬会为何欢带一点小零食。
这样过下来,很快初三的下学期也要结束了,因为有初升高的升学考试,两个人在最后两个月不再去奶奶家了,也不去图书馆了。
何欢的生日是在考试的前一个星期,生日那天照例没有什么礼物,何欢的生日是让父母不快的日子,父亲做古了,母亲也无意于提醒自已那些伤心的回忆。从小不过生日的何欢在那一天也没有什么失落的感觉。所以放学前无意中在课桌里发现了一个小礼品盒,让何欢惊讶的以为自已走错了地方。可是撒满了小星星的包装纸上分明写着何欢生日快乐,狐疑的打开包装纸,发现里面是一只装在小盒子里的船形音乐盒,小船上还放着一对用香皂雕刻出来的小白鸽子,拿在手里时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味飘出来。
何欢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不知是悲是喜,一下子觉得一颗心被填得满满的。
初升高考试结束了,大家绷紧的神经终于可以暂时放松一下了,无论是考的好的还是考的不好的都一样成了定局。郑学彬是自已放弃了保送重点高中的名额,决意通过参加考试来拿入场券。何欢虽然算是好学生,但也轮不到她用这个名额,毕竟前面还有比她学习更好的。于是两人都是考场中人,和成千上万个同龄人天涯共此时。
那天何欢考完最后一课,走出考场时碰到刚出来不久的郑学彬,见面后两人没说和考试有关的话题,郑学彬只问何欢坐几路车,何欢说了,郑学彬在她旁边,两人被裹在人流中一路沉默的往车站走。
何欢的车要进站了,才想起问郑学彬怎么坐车,因为这个考试不是在自已学校进行的,大家对路线都不是很熟悉。郑学彬看着何欢笑嘻嘻的说,“我没钱坐车了,和你蹭车。”两人一起上
车后,何欢交了车票钱,又问他在哪儿下车,这一次郑学彬但笑不语。于是两人一路坐到终点站,下车以后,心照不宣又跑到始发站台上了车,还是坐到终点站。然后换另外一路开往别的方向的车,就这样,从城南到城北从城东到城西,一路坐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
此时,经过一天的燃烧,原本暴扈的太阳变得温柔起来,暮色把瑰丽涂抹在树梢头,轻风掠过城市的草坪,带来切割后草叶的青香,街心花园散步的人多起来,城市变得祥和恬淡,此情此景,让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在心底产生一种从来没有体会的情感,有些伤感有些惆怅有些茫然。
最后,两个人还是在车站分手,何欢上车前,郑学彬又提醒她别忘了明天去学校照毕业照片。何欢点头,郑学彬又加了一句:“是毕业照片,你还是穿裙子吧,那样照出来的会好看一些。”何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身上车。
当晚,何欢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整理书本,情绪总是不好,恹恹的,连一向很少注意她的母亲也发现了她的情绪异常,以为她考试失利,嘴上没说什么,却给她拿来一大盆水果放在桌上。
临睡前,何欢找出母亲春天给她买的一条淡绿色荷叶裙,一件鹅黄色篷篷袖小衫放在床头。
第二天,何欢就是穿了这一套衣服出门,平时总是束成马尾的头发用一个白***夹梳成了苹果辫。在镜子里打量自已,终归还是不习惯。没人的时候,她经常随地坐下,有时候是台阶有时候是不干净的长凳有时候就是草地上,偶尔兴起,还会双手枕在脑后躺下来看天空,看来今天是不行啦。想到此处,不禁对着镜子伸出了舌头。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走在六月的阳光下,昨天那种轻雾一样的怅惘已经淡去了许多。
进了校门,才知道自已不是最早的,操场上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人,因为不需要再学习,大家没兴趣进到教室,三五成堆,都聚在操场上。何欢沿着石板小路,走到操场边的绿化树下。发现有自已带了相机的同学,已经开始摆造型,好友相携,开照了。看了一会儿,左不过是那些表情那些动作,自已也被人拉过去拍过几张,终归是平素淡泊没交下莫逆的死党。拉拉扯扯几下,见她不甚热衷,也就没人再注意她了。她乐得自已清闲让人家忙碌,人站在树下心思已经飘走。也不能说她不留恋三年的学校生活,只是她一向如此,心里越是不舍表情上却是越疏离。
郑学彬其实来得比何欢早,她一进学校他就发现了。彼时他手里正拿着相机,为几个男生和女生的混合队拍照,从镜头里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心下怦然一动。很少看见何欢穿裙子,今天见了,有一个问题自动跳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自已的叮嘱,才穿出了裙子。当然不会傻到去问她。郑学彬远远的一直关注着何欢,看她站在一棵开花的合欢树下,仰起头看着罩在头顶上的花树,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忍不住调整了角度,一连拍了三张那棵树,和站在花树下的女孩儿。
何欢并不知道,当她的目光追随着一只搬动食物的小蚂蚁,沿着树干一路往上爬时,远处有人对她按下了相机的快门。
拍集体照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何欢的衣服色彩清丽好看,还是别的原因被充当摄影师的美术老师从人群里拉出来,摆在第一排班主任老师的旁边,从来不对她假以辞色的班主任好象今天心情也不错,还顺手帮她把掉下来的一缕头发掠到了脑后,何欢心里一暖,拍照的时候轻轻的靠在不苟言笑的女老师身边。说起来,这些老师对何欢最偏爱的还是那个美术老师,那个叫张来福的小老头,何欢起初觉得他的名字很象是一只猫或者狗的名字,那几年人们时兴为猫儿狗儿起个富贵的名字。刘大贵很可能是一只宠物狗的名字 ,而张来福这个名字送给一只懒猫似乎更合适。
和美术老师相熟是因为何欢的一幅画,那幅画何欢是很用心的画出来的,遗憾的是蓝本是一个沧桑的老人,被何欢画出来以后却是一个中年男人,沧桑的表情犹在,年龄怎么也不能让他变成老者。无论是文字画画摄影音乐,一旦成形以后,就有了自已的生命,就是原创者自已也无能为力了。何欢知道跑题,却又不甘心,于是就在画稿上写了一首打油诗:“本意画老叟,细看人不老。待到人老时,我为丹青手。”做美术老师的张来福也是一个性情中人,在何欢的画稿上连写了三个字,妙妙妙。到很象是一只猫发出的赞美声,不旦如此还给了一个5分最高分,并且在办公室在教室好一顿展扬。
就这样,五十多岁的张来福老师和何欢产生了一种知音的奇妙情怀。两个人第二次接触是在何欢初三上学期。那天放学以后,骤雨初歇,何欢发现花园里的蔷薇开出了浅粉色的花,雨滴落在花瓣上,不由得伸出了摘花的手。几枝初开的花并成一捧,何欢喜欢的不得了,可是怎么样带出学校却成了问题,如果被门卫发现可不是好玩的事。
后来一下子想起了手里的雨伞,于是灵机一动,把花枝插在撑开的伞里,举着伞就打算蒙混过关。绕是道高一尺,终归是魔高一丈。
那个喜欢戴着墨镜扮酷的门卫还是捉住了何欢,他一面大声要求她报出班级名号,一面得意洋洋的说出破获依据,“我就觉得你有问题,都不下雨了,你还打着把伞,你也糊弄洋鬼子啊。”
正是放学的时候,一会儿就围了很多学生,何欢情急,却想不出脱身之计,又不想把事情闹到教导处。正没计较处,看见人郡中居然站着美术老师张来福,何欢难为情的看着他,见他站在那儿顽皮的对她举起了手,做了一个哭的手势。何欢会意,马上扮成小白兔,对着那个凶巴巴的门卫做出一付被吓坏了表情,努力的往外挤眼泪,这时候有仗义的男同学上前求情:“大爷,你就放过她这一回吧。她平时挺老实的。”
何欢马上接下话头,“我下次不敢了。”闹了一会儿,那个门卫赚足了人情终于决定抬手放人。
一直站在人群里的张来福在何欢离开前,叮嘱了一句,“别忘了,那花每天换水一次。”
照过毕业照片以后,老师宣布暂时放假。于是一起学习生活了三年的男孩儿女孩儿们,开始彼此传写毕业留言册。
何欢最先给郑学彬写的,是两句最平常的话,可能被写过几十年了的两句话:“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何欢的字疏离寡淡,很象她的为人,字句虽然平淡,却是当时最真心的祝愿。郑学彬写给她的,也是现成的,“和你一样,我也不懂未来还有什么,我好想替你阻挡风雨和迷惑,让你的天空只看见彩虹,直到有一天你也变成我。”他的字大气敦厚,亦如同他的为人,只是那一段话不太象平日内敛沉静的他所能说出的。
后来,初三毕业生在学校画廊里有一个作品展,郑学彬在远处为何欢拍的照片被放在最上面,取名为:六月的合欢。那一树合欢花开得真好啊,很美很美,很多人都这么说。花树下的少女也很美,虽然看不清容颜,却更让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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