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刚蒙蒙亮,在芒国这个季节,风已经颇带凉意。薄薄的白雪铺就在泥路上,使得道路有点难行,但芒国对此事却丝毫不在意,因为太阳升起这些白雪都将会融化。
第一声鸡鸣唱响了大地,西城门大闸拉起,冉冉巍峨的城门似比那未起的太阳还要高。伴随城门拉起,原本等待已久的人群在守卫注视下入城。芒果处于大陆中央,其城并不算广,居住在野外的人家甚多,这些人一方是耕种民众,还有一些是来往进货的商人,因人流过多,许多人都选择提前来这里候着。
这负责治安的是一支身穿国内制的轻甲,这种轻甲以轻盈而耐抗闻名大陆,但造价昂贵,在整个芒国尚未普及。而这皇都门卫便是有此待遇。轻甲与剽悍的身姿结合,远远望去就如同一个铜塑般挺拔直立。
“报城守,大门正式开放,接下来将换下一批人守,合计十二门卫,三十六巡位,城守大人教点!”一白衣布服斯文男人接过守卫递过来的书简,向着自己旁边的正品护国,董卿如是呈递。
这一天董卿早早的便是来到了此们守候,因昨晚睡梦不佳,今一大早竟显得满脸倦意,但坚毅有神的双眼却如星星点缀。
望着城卫杨乐从递过来的书简,董卿笑着摇摇头,挥手道:“杨护卫守城多年,未曾出现差池,今日自当按往常巡视,不必呈报于我。”
见董卿开口,白衣杨乐从轻点头,伸出那与面容反差极大的满茧粗手,自从行囊取一笔墨扣字签姓。随后递交于面前的城卫,后者领命散兵,不消多时替换来了一队仪仗整齐的强军。
“董大人,听闻昨日那书药方使得大人被皇上谩骂于朝,今日又与我言在守他,这是何故?”杨乐从说话直当,不偏不倚的问话,董卿闻言脸上却没甚变化,似是早已习知杨人的脾气了。
“昨日皇上确是对我那般,但彼时非往昔,待事后再与你论解。”用手揉了揉太阳穴,试让自己更清醒点,因为他觉得自己脑有所乱,有点体力不支了。
觉察到董卿此时并无过多兴致,杨乐从收起昔日调侃的心态,双手叉于背后,开始细观这一街道。
两人便这么站着,身边是十二人的门卫,望了大街半晌,董卿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脸上倦意亦是更甚。乐从进言:“不若某先予观着,大人暂歇。”此时太阳高升,似要到正午了,董卿也没做过多抗议了,在乐从搀扶下在门旁寻一茶水摊坐着。摊位掌柜亲诚以待,不再话中。
满脸沉思着的乐从正踱步往门边赶,左侧大道上却闹声传来:“嘿!你这小伙子!不要命了!扫地给我看着点!”
这一声惊呼引得一众旁观,不消多时已是拦满道路,乐从凑近定睛望去,见一小伙满脸尘土,衣服褴褛破破烂烂的,正在向那驾马的人道歉,原本便有伤疤的脸此刻更显狼狈。
“不好意思,官大人,我刚没注意到你的车过来了,我想着那块石头会绊到马车,一时疏忽了车流。”这小伙朗声答着,声音清爽响朗令乐从心中一惊。
这街道原本设的不广,人与马匹都行在其中,经经常常出现稍许差池,或是周围店家抗议投诉马匹无礼,或是商客抱怨道路狭隘。此事上呈多次,奈京都建造原本就是按图纸进行,若整改道路所牵扯的人力物力过多,这两年朝上又有所难,故只能出下策对周边店家进行补偿,与选用流浪在城中的孩童负责拾捡前车掉落物,尽量避免后车驾驶受阻遇事。
而此刻出声表歉的便是这拾捡路上碎石绊货的孩童,一旁大骂着的驾四匹马的马夫。这车一停,后续车辆便都阻住了,饶又看事的人多,整条道上更是堵上添堵。
“你这小子!我看你成心找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拾捡,你说你是不是想故意来碰场子的?”这马夫继骂着,不想轻易了事。
闻言,那小伙用手擦了擦满是污渍的嘴角,不卑不亢答道:“这街道上车马不停,我只是在干自己该干的活。就拿你刚才那事来说,你前面就一个铁疙瘩一样的石块,若我不移开他,你这四匹马怕终要绊到一匹,到时候你这人怕又要来说我不知干活,不能清扫干净了。”说着,小伙还拿手指指向那身后的一块巨石,这巨石的突然出现倒也让一众路人迷惑不已。
“四匹马么...”杨乐从内心一思,这能在京赶四匹马的人一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家,一番观望过后,乐从心里倒也有了个结论。
“城守办事,尽数散去。”语调清淡的话从乐从嘴里传出,整个街道看戏入神的人这才注意到城守就在边上,都纷纷散去。想来这乐从为人也过于低调,这就像在大街上躲着,身份显赫却没人识得。
“杨大人,您可以得小的做主啊”见到乐从,马夫赶忙是攀上了关系,身形似也挺直几分,观那满是狼狈的小伙,却似无事关心的拍起了身上的尘土,一个无事人一般。
“阁下是清扬家的人吗?”一身秀才貌然的乐从对马夫问话,马夫急忙点头,巴不得就是在等这个问题。
“清扬这些日子避朝不上,听说是娶了第七房妻妾?”
见乐从开口这么直接,马夫脸色一变,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城里人谁不知道正清扬是个好色之徒,依借家上基业谋得朝内一职,这正家在整个京都也算是有名显赫的人家,你瞧那四匹马,整个京都也就四户人家可以这么布置,也难怪杨乐从很快便识得出来。但这家大业大是一回事,家族名誉又是一回事,这正清扬刚壮年满三十,却是换了第七房妻室,正个京都的人对此都沸沸扬扬,饭后谈资甚广。
见脸上挂不住,马夫赶紧是扯题道:“这不全是仪仗大人们的福气,我家主人才能安乐至此,我家主人还让我请乐从大人到府上饮茶来罢.”
这番话一出口,修养甚高的乐从都忍不住笑了一声,周边民众不掩饰,哈哈出口传声大道。料这恬不知耻,还真不是是一家人说一家话,都这个模样。
听到大伙都在笑,这马夫亦是跟着乐呵呵,真不料是真傻还是假憨。要是正清扬得知自己府上人竟然当众以安乐论‘第七房妻妾’,不知会不会当场气的晕倒。
“也罢也罢,”乐从收敛笑意,手掌挥挥示意大伙停住,“你这人呐,一面欺负人家孩子,一面却又这么‘健谈’,真难为你这一身痞气了...”
“要我说呐,那块石头,肯定是前门造墙拉过的,若不是那小伙拦住你,你恐真要翻车。”说着,乐从手挥了挥空气,似在嗅闻,“你家主人这些酒呐,可都得砸碎!到时候追究起来,恐怕十个你也难解恨呐!”
马夫心下一阵冷汗,转头便将布盖掀开,这下酒味更浓,引得一众路人纷纷嗅闻,检查无碍之后,马夫呆站着,也不知该说什么,见乐从亲手将那石块移开,示意后喝令马匹往正府驰去。
事罢,一众路人散去,街道恢复正常后,乐从双眼打量了一番那小伙,还似呆呆站着,便走过去,原本笑眯眯的眼睛突然变得责令起来,“你这小伙,我原本以为你受惊,却不料你做贼!”
乐从这般说着,掰持着那小伙的手臂,从他放在身后的手上抢过一个小酒坛,“我料那石块本北门造墙所用,却不料是你这小贼故设刁局去诓骗人家的酒酿...”
“我没有!”小伙似是气不过,理直气壮对喊,“那正家本是京都一顽户,自从其父归去后,为人嚣张跋扈,比那地痞流氓还地痞流氓,整个京都谁人不知!我不过是蹭他一坛酒,你为何要来欺我!”
“我何尝欺你?你设局是实,盗酒是实,按法当入狱。”乐从满脸严肃,义正词严,“今日你将酒归还,我恕你年幼,不予正法持以轻罚...”
乐从话未说完,那小伙跳起来欲抢夺这酒,乐从一下没收住,‘啪嚓’一声,酒坛碎地裂开,酒酿洒了一地,香气弥漫开来,吸引住周边一伙人目光。
收敛心神,乐从正欲继续开口,却见这小伙突的跪地哭泣,一声声泣苦叫声传入乐从耳边,乐从心下一怔,语调不由收缓,“你这是为何?酒本非你的,现今碎了你为何哭泣至此?难不成妄以装苦逃过责令?”
“杨大人”,小伙语气一沉,略带沙哑,“你只知执法需严,却辨法不明。那正清扬白瞎了一个好名字,他三月前取一女孩,芳龄十八家中唯有老母,正清扬恋她美色,就以老母威逼之,女子泣而从之,家母却并未得正清扬赡养,现恶疾缠身,医言需得一好酒做引配药外敷。这京都之界谁人不知好酒尽在正府内!”
乐从睁大了眼睛,身子微带颤抖起来,四周原本被烈阳灼热的大地似裹不住内心的寒意,经不知多久,小伙跪了不知多久。
“大人,杨大人?”一铿锵之音传入乐从耳中,配持军器碰撞声,乐从回过神来,却觉心力不足,原来这叫喊的人是城内的巡视兵,见到城守呆站不动,故来相问。乐从秉手示意无碍,兵卒望了一眼跪地的小伙,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开口,站队离开了。
“若...若如实..”乐从声音不知为何亦带沙哑,“带我...去那老人家观望一眼,我便..信你.”
小伙猛然起身,转头往那街角道走去,乐从深吸口气,奋力赶去,一时心上空白,一股无力与自责在心中盘旋不下。
...
古语明曰,洛阳纸贵,京都遍地金,一寸京土金不换。足以彰显一国之都的华贵伟宏,按那芒国国度的设计图计量,只有百分之五的地域属于偏僻地带,这些地方一般很少有人来来往往,恰因前代君王信奉风水学,故设虚土充当边界,令得京都对称林立。而在此之间,杨乐从便是有幸参与了建造监管,其父更是主持建立了恢宏的皇宫,一门三代自那便得以彰显。到了乐从这代人,因自幼爱学苦读,不仅在建造房屋上得到了认可,其文学雅致与为人品行刚正不阿在整个朝野更是有所名气,却奈何嘴巴太过于直白,入朝为官不过半载便被上头官员参本罢下,使之守城,名曰‘直白盘问官’.
那百分之五的偏僻之地正在西北角,以一颗硕大盘结的古树为界。破败凌乱的地面,古貌断垣的墙屋渐渐显露。
这一路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乐从虽是疲惫,却没有停下脚步,望了望那眼前站立的小伙,乐从知晓已经到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白衣布服一个粗劣的口袋,似是摸到了定心丸,心下稍许安定几分。
少年转过头,一脸尘土飞屑的脸上那一双明亮的眼睛显得格外的特殊。
“杨大人,刚才之事,还望莫在老人家身前谈起,不然...恐她老人家心慌.”
乐从知晓其意,扬了扬手表示明白。
穿过那一条条满是脏屑的狭窄小道,引入眼帘的是别致一格的景象。
那原本干裂断痕的石墙突然被一条条枝叶所盖住,墙角那泥泞无光的黑土亦冒出了两朵显眼无比的花朵,如同在渲染这个阴暗压抑的光景。继续前行,终在一老宅子前停了下来,和老宅子显得极其宏伟,因其高耸林立,门沿边界上挂着红色的手绣,房子上端两侧是两只展开翅膀的鸟类,虽经风雨洗刷,褪色许多却没有受损遭害。宅子前面满是绿与红的交叉,树枝与花朵齐开,争相辉映,羡煞古景。
“她老人家说喜欢花。我便与我姐姐种满了花。却...只剩下两个人了..呵”面对此景,少年却没有丝毫的高兴,反而像是受够了打击。
“人不知花语,花却解人意.”兀的,乐从如此开口。少年眼角斜望乐从一眼,没有答话。
‘吱嘎’好似随时会经受不住推拉,这宅子的大门一阵摇摆终于是安放好,宅内似宅外,花与草木更盛,但此地却极湿,黏油油的让人脚步难以安放,就像是多年头一次迎来人踏步。
在院子一角,是一间空间很小的木屋,这木屋与周围显得如此不搭,最大的差别便是新旧,木屋虽小,用木却皆是实料,板材拼接吊垂悬梁,两侧木与瓦砾房一般平铺,‘这样的屋子若临大雨肯定会漏’乐从如是想着。
“羽儿,羽儿,是你吗?”闻得呼唤声,少年急忙赶过去。乐从亦随去。
“是我,婆婆,羽儿回来了。”
这是一位满脸慈祥的老人,鼻梁与双眼、嘴角构架起的,是一副很单纯的善人模样。只是那满脸的青肿,浮肿的手臂与青紫色的嘴唇,让这老人显得如此的风烛残年。
老人家似无法独自站立,只得在少年搀扶下卧在了布枕上,听得嘴角低语,老人得知有人拜访,急忙让少年扶站起身,行以国礼,躬身三十度曰:“青莲老婆子身子不听人言,耳朵不机灵,未及时向来客请示以礼,还望请恕。”
乐从身形一颤,急忙前去搀住青莲,“老母过意了,这让鄙人怎能过意的去呢,请快歇下。”经由两人搀扶,青莲终是躺回了木床上,由那一次搀扶,乐从只感觉到青莲身体极轻,一大半的体形恐都是靠浮肿称起来的,兼得想起砸碎酒坛之事,心下更是难受。
“羽儿年幼,青莲还以为他会冒的多大过失,给家里带来多大的麻烦,却不想今日却可以领友人来访,恰如此情,青莲即便是魂归于野,亦无心事未了了.”听闻此言,少年身子颤抖欲烈,却在尽力咬唇忍着。
乐从心叹一气,愧疚道:“老母情何言重了,羽儿为人乖巧,机警懂事,可堪大任,老母自当与他一起享福才是,切莫言过灾厄。”
“这般..甚好..”青莲轻笑一阵,随即是惹来一阵咳嗽,少年与乐从赶忙安抚。
自由是有一段谈话,乐从与青莲越聊越来劲,见此少年亦是不做吭声,只是站在一边等候着。
恰是笑谈一阵,青莲倦意而来,乐从躬身辞退,少年亦请辞而出。
一出门,乐从又是皱眉又是舒展,当此时天色已渐渐转暗,少年便是在一旁生火,乐从疑而问之:“恰此天未凉,你为何急忙生火?”
“烤火烧水,热水予家母饮用,呆会我得出去寻食了。”
“你既是负责清扫道路的,每月粮饷俸禄当有,为何却似一穷二白?”
“今日不过代为值班,像我等无名之人,没有得路怎能进职。”少年嗤笑一阵,满是心酸。
乐从蹲身探头望向烧火的少年,透过那眼瞳里却看出清明如水般洁白明亮。少年见状,亦是眼神躲闪,似有所害羞。
“哈哈!你这好少年呐!”见此,乐从拍腿起身笑起,似自顾自言又似故意出声,“要我猜之,若不是你老母拦住你,你肯定将整个府邸都给她老人家搬过来了,因你老母责令你不许嗟来抢夺别人的财物,故而你品行如此端正.但若随你老母所言,像这冬季,你与你老母怕都很难度过.你老母真可谓贤惠呐!”
乐从话未毕,少年忽的一把向着乐从抓来,虽是身高只到乐从肩膀下方,却伸手抓向乐从胸前衣襟,双目亦是充斥起了怒火。
摊了摊手,乐从任由身前小伙这边抓着,“你老母教育你教的很好,先前我予你抢夺那酒坛,最后砸碎虽然可惜,但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恰如你这般,我倒是想举荐你去那守城门卫,不知你愿否?”
闻言,少年满脸震惊,握住衣襟的手不由的松了送,乐从甩手挣脱,笑道:“虽然你身姿还未达标,但你的品行与念头却达标了,你若愿意的话,我还可预支一月粮饷与你...”
“你为何突然说要帮我?”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并不能明白乐从此时所想,只觉得自己自幼便在这里长大,现在孤独一人,每日在大街犹如无家可归的浪人一般,也不见得有人对自己发善心。这杨乐从本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城守,对少年定义来说犹如不可高攀的所在,少年至今识这种人,却不被这种人识得。过惯了单人孤独的少年,似那自己不死,母亲不饿,便是这个世上的慈悲,又哪来说突然有人帮自己去谋得一份正当差事?
“京城花儿京城开,孤鹜无意云自在...”乐从用着芒国语言哼唱着这首芒国古曲,天色黯淡之下,那花与草木像极了玩耍足够了垂枝而睡。
南风吹来,芒国一年一度的冬季不寒时期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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