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晓愤然起身,指责刘宠道:“立储之事,国之大计。还轮不到你这空享祖荫的藩王置喙!”说着,拿起身后剑屏上的巨剑,习惯性地抱在怀里,就要往外走。
突然,兵甲铿锵,靴声隆隆,厅堂外也不知从哪涌出二十多名甲士,持橹仗刀,冲了过来将厅堂团团围住。后面又有十余名弩手,手持劲弩,对准了丁晓。
一瞬间,厅堂内外杀气腾腾,兵甲铿锵,为了对付丁晓,刘宠也是下了血本,竟在都城雒阳安置下这么大的阵仗。只二十多甲士,丁晓还不放在眼里,不过那十几个弩手,倒是个麻烦。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早就吓得面如金纸的邓文,又瞟了一眼刘宠,笑道:“哈哈,久闻陈王殿下好弩,果然名不虚传。”
这是邓文的宅邸,而邓文却不知道刘宠何时安排了这么多的伏兵,胆子早就吓破了,若是丁晓死在了自己家里,消息传出去,那自己还不一定会是怎么个死法。一想到这,“扑通”一声,邓文跪了下来,扑过来抓住刘宠的衣摆,结结巴巴地说道:“殿……殿下,不……不可啊!”
刘宠嫌弃邓文胆小怕事,将他一脚踢开,手按佩剑,紧盯着丁晓说道:“一介以武犯禁的轻侠剑客,诛便诛了,有何不可?”
丁晓闻言,直视刘宠,凛然说道:“殿下岂不闻‘近在咫尺,人尽敌国,匹夫一怒,五步流血’?”
丁晓依然抱着剑,似乎没有要出剑的意思。可是向来颇具胆气的刘宠,看着丁晓冰冷的眼神,竟然生出了恐惧,对不可捉摸的力量的恐惧,对随时来临的死亡的恐惧。
“殿下!”丁晓又是低喝了一声,随着一股莫名的凉风吹来,不知惊了什么鸟,嘎嘎叫着飞起,愁黯阴霾的厅堂中,只剩时漏叮咚作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宠终于回过神来,仿佛已经死了一回一般,感觉后背冰凉,竟是不知何时衣衫已经被冷汗打透了。厅堂外的甲士弩手们早已让出了一条路,丁晓也已经不见了踪影,只能听到那似自豪、似嘲笑的吟唱声:“白马驱酒家,银鞍霜落愁。仗剑拂尘去,何须觅王侯?”
丁晓!刘宠将这个名字,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到了八月初一,姜泫早早就起来了,梳洗过后,却还没看到荆纬,便和史阿去荆纬的房间把他揪了起来。荆纬散乱着头发,一脸不情愿地埋怨道:“姜君,这一大早,醒来作甚啊?”
史阿一听,拍了一下荆纬的后脑,说道:“昨夜便就说过,今日适逢太学辩会,我等随姜君与会,说不得,今日便是姜君名扬天下之时!”
姜泫坐在荆纬的卧榻上,摆了摆手,说道:“子泰说笑了,何来名扬天下,此行只瞻仰盛会罢了。”
等着荆纬穿衣服,史阿便请教道:“姜君,这太学辩会我也去过几次,却是不知为何辩会之日定于每月初一?”
姜泫说道:“太学常有辩会,定于每月初一,却是近年才有。昔日南阳许子将(名劭)、许文休(名靖)凭其才识谋略,设坛开讲,每月初一命题清议,评论乡党、褒贬时政,不虚美、不隐恶、不中伤,能辩人之好坏、能分忠奸善恶,或在朝、或在野,都在品评之列。评后验证,众皆信服。凡得好评之人,无不名声大振。一时引得四方名士慕名而来,竞领二许一字之评以为荣。初一既旦日,是故称‘月旦评’。是由,太学亦效仿佳事,便将辩会之日,定在了每月初一。”
“原来如此,那此行姜君定要大显身手啊!”史阿说着,跃跃欲试的样子,简直比姜泫还要激动。
姜泫确实有参加辩论的想法,但太学士子三万人,每年仲秋,也就是八月的辩会,更是有天下士子云集于此,此等盛会,必然藏龙卧虎,上台辩论若只是败了倒也无妨,可是一旦出丑,那就贻笑大方、得不偿失了。有了这层顾虑,姜泫一展才学的愿望便淡了很多。
说话间,荆纬已经穿好了衣服,发髻也简单扎了起来,史阿又叫来荆蓁和小元,众人围坐在院中的石案上吃过早饭,姜泫便要带着史阿和荆纬出门。小元的粥还没喝完,见姜泫他们都吃完走了,自己也想溜走,却被荆蓁强行按住,逼迫他不情愿地把剩下的粥喝完。
这边姜泫还没走出二门,荆蓁便将突然喊住:“郎君,且慢!”
“嗯?”姜泫三人回头,却见荆蓁急急忙忙跑去了正房,三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正纳闷儿呢,荆蓁便捧着姜泫的长剑跑了出来。
这两步跑得太急,气喘吁吁的荆蓁将长剑双手递上,说道:“呼……郎君,忘了佩剑。”
姜泫笑了笑说道:“今日太学仲秋辩会,文章之事。再者,子泰佩剑,易之佩刀,又是在天子脚下,无碍的。”
“哦!”荆蓁缩回了手,这剑是荆蓁花了半宿的时间精心擦拭的,见姜泫不想带,神情不免有些失落。
见状,姜泫又接过长剑,拔剑出鞘,锵声长绵。这剑柄长一尺,刃长三尺五寸,宽一寸六分,两锷锋芒犀利,平行延伸,顶端收聚成峰,剑脊棱起,剑腊满施暗卷云纹,金丝作缑,熟铜为格,点以纯金装饰,为昔日诸多西域巧匠合力所造,实是一把难得的宝剑。
这柄宝剑已经跟随姜泫一年多了,细看之下,剑身上有诸多细小的划痕,已经被荆蓁擦盘得很不显眼,只不过数处缺口,皆是与王乔等人恶斗时留下的,却是很难再复原了。
姜泫收剑入鞘,又摸了摸荆蓁的头,说道:“剑有君子之德,如此宝剑正应太学盛会,佩之,也不使蓁儿空费心思。”
“嗯!”荆蓁抿着嘴,露出了笑容。
小元在后边捧着碗,笑嘻嘻地说道:“哎呦!哎呦!蓁儿姐姐羞羞咯!”
蓁儿害羞不过,跑回去照着小元的屁股轻轻打了两下,噘着嘴责怪道:“让你乱说!”
小元也不疼,依旧笑嘻嘻的。见到这番情景,姜泫和史阿、荆纬相视而笑,之后一齐出门望北而去。
一路穿过南市,便到了三雍闾门,所谓三雍便是太学、明堂、灵台。过了闾门向东没走多远,便能见到石碑林和棂星门了。前次来太学,是为瞻仰石经,后来又遇到张彻生事,所以过棂星门而未入。
太学相比天下州学、郡学,规模更大,规制更高,又屡经扩建,但布局都是前庙后院,大同小异。这庙,便是供奉至圣先师孔子的文庙了。
棂星门,是为尊孔如尊天之意。进了棂星门,走过神道,渡过泮池,绕过尊经阁,进了戟门,循甬道丹墀而上,便是夫子庙的主殿大成殿了。
大成殿前是一片宽阔的广场,中间建有露台,是春秋祭奠时舞乐之地,三面环以石栏,四角设有紫铜燎炉,燃桐油火炬,常年不熄,便是夜晚,也是光如白昼。
此时露台上下、大成殿内外挤满了人,都是天下各地前来参与仲秋辩会的士子。看着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姜泫脑袋都有些大了,遥遥拜过孔子之后,便和史阿、荆纬赶紧从侧门绕了出去,直接去后面的学宫。
学宫占地极大,本能容纳万人,几番向东、西、北扩建之后,常有士子三万人在此受教。当然,正式的太学生只有数千人,剩下的不是在这长期游学蹭课的,便是像姜泫这样临时光顾的。
学宫内有两百四十房,鳞次栉比,沿着甬道直走,就能看到一片比大成殿前那处广场还要大许多倍的圆形场地,以青石板环绕铺满地面,足足有二三十亩。四周坐满了人,有外地来的士子,也有穿着玄色或者素色方领长裾衣袍的太学生。初看估计,怕不有万人。人虽多,却都在静静聆听,并无喧哗,只是偶尔彼此之前互相交谈。
场地中央有一高坛,高坛上面种着一棵高大的桧树,高坛周边四棵杏树环绕,是为杏坛,是仿造孔子讲学之所建造的。
姜泫刚进这场地,离杏坛还有四五十步远,那坛上的士子讲的是《易》,滔滔不绝,不似有意提声高喊,整个圆形场地内却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不得不令人啧啧称奇。
史阿来过几次,早先便知道这番情景,谁人都说此地人杰地灵,有先贤护佑,但想来神鬼玄妙之说不足信,只是史阿并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便说到:“这杏坛甚是奇异,无论站在何处,听那坛上之人辩讲,都是真真切切、一般无二。”
姜泫环顾了一下四周,见除了留有四条通道进出口,剩下的都是整齐光滑的高墙。这便明白了:高墙呈圆形,暗合了声学的传音原理。围墙由磨砖对缝砌成,光滑平整,弧度过度柔和,有利于声波的规则折射。加之围墙上端覆盖着琉璃瓦使声波不至于散漫地消失,更造成了回音壁的回音效果。
姜泫大为惊讶,不想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便有能工巧匠能利用自然规律建造出如此奇作!惊叹过后,便说道:“这高墙环绕,有拢音之效,故而声不如易之大,也可让墙内学子听清。”
“啊?”荆纬说道:“姜君又拿我说笑,却是与我何干?”
三人低声谈笑几句,便寻了一处空地坐下听讲。刚好,那名讲《易》的士子与几人对答辩难一番,颇有所得,便下坛去了。又有一名年轻的太学生登坛,开了讲题。依照惯例,这太学生先自我介绍:“在下太学生济阴董访,字公义,近日研读《尚书》,其中便有四篇,颇有所感……”之后便是侃侃而谈,其所见颇有独到之处,引得台下不少士子称赞。
一番长篇大论之后,坛下却有一人站了起来,朗声问道:“坛上可是公仁之弟董公义?”姜泫和史阿望去,说话之人,不到三旬,五绺长髯,丰神俊朗。
董访时揖作礼,说道:“正是在下,先生可识得家兄?”董访在家行二,还有一个兄长董昭(字公仁),二人出自济阴董氏。
那长髯士子点了点头,登上杏坛,圈揖说道:“确是识得,在下广陵陈琳,字孔璋,见过公义与诸位先生、同学。”
“原来是文章通达孔璋兄,却不知孔璋兄登坛,可是有何指教?”后上坛之人便是徐州广陵人陈琳,颇具文才,素有才名。
“公义谬赞了,指教却是不敢,”陈琳回答道:“公义所注《尚书》四篇,却有一篇为伪作。可惜啊,可惜!”语气颇为惋惜,似乎是指董访有一些功夫白下了。
此言一出,坛下哗然。昔日秦始皇焚书坑儒,又因周汉之际屡经战乱,《尚书》多散失。孝文皇帝时,故秦博士伏胜,整理编撰《尚书》二十九篇,书为隶书,是为《今文尚书》。后孝景皇帝子鲁王扩建王宫,侵占孔子旧居,于孔子旧居屋壁中发现暗藏的《礼》、《论语》、《孝经》、《尚书》等简书,为篆文书写,其中《尚书》二十九篇,乃是昔年孔子十二世孙孔安国以伏胜所传校定,后来多有扩增,共计《古文尚书》五十九篇。
时人虽多崇今文,然而也将《古文尚书》中的篇目视为真作。董访所言,乃是选出了《古文尚书》中未收入《今文尚书》或与《今文尚书》有异的四个篇目,阐述了一番见解,却没想到有一篇直接被陈琳否定为伪作,当下心中大急,问道:“却是何篇?”
陈琳笑了笑,捋了捋长须,悠然说道:“年前,康成先生所鉴,《咸有一德》,乃是时人伪作。”
董访到底年轻,压不住气,急忙反驳道:“《古文尚书》五十九篇流传已久,或有谬误,但也绝非通篇伪作。再,太史公所著《殷本纪》,便有‘帝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作肆命,作徂后。’此句便指《咸有一德》,如何会是伪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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