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笑了笑,捋了捋长须,悠然说道:“年前,康成先生所鉴,《咸有一德》,乃是时人伪作。”
董访到底年轻,压不住气,急忙反驳道:“《古文尚书》五十九篇流传已久,或有谬误,但也绝非通篇伪作。再,太史公所著《殷本纪》,便有‘帝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作肆命,作徂后。’此句便指《咸有一德》,如何会是伪作?”
姜泫听到这,来了兴致,关于《咸有一德》的真伪,以及其与另一篇《尹诰》之间的关系,他是与郑玄有过深入探讨的,最后也是他和郑玄意见相同,都认为《咸有一德》是后人伪作的。这其中的论证,却不知这个文章通达、天下闻名的陈琳能不能说出来。
陈琳才思敏捷,只见他略微沉吟一番,便说道:“太史公著《史记》时,《古文》出壁不久,难为天下信。太史公不录,也是史家常理。而今时,康成先生引《礼记·缁衣》,又以训诂之学,证‘咸有一德’四字出自《尹诰》,《尹诰》如今只存残篇,今《尚书》所录《咸有一德》,则是先秦伪作。难道,仲道以为,康成先生错了?”
“这……”董访年轻没什么经验,又忠厚老实,哪里经得起陈琳用郑玄这个权威来压人,不敢承认郑玄错了,也不好意思说是自己弄错了,一时间只有哑口无言、进退失据。
董访不知所措,正要认输,坛下又上来了一人,看穿着,并不是太学生。这人连鬓短髯、体长肩阔,是个武人身材。然而眉目俊秀,倒是与董访颇为相似,姜泫想来,便是董访的长兄董昭了。
这人正是董昭,与陈琳颇为相熟,登上杏坛指了指陈琳,笑道:“好你个陈孔璋,竟欺舍弟忠厚,步步紧逼。”
陈琳摆了摆手,也笑了笑,说道:“哈哈,公仁说笑了,辩经者,当明析真伪是非,何谈相欺?公仁可不能护短啊!”
董昭补了一礼,等陈琳还了一礼,这才正色说道:“康成先生虽然名士大儒,然终为一家之言,安能无过?”
“呦呵!”姜泫心里颇为不爽,这个董昭竟然指责自己的老师,正要准备上坛驳倒董昭,便见陈琳继续说道:“公仁休要大言不惭,康成先生乃是当世圣贤。既以康成先生有误,当详言指教,也让天下学子受教一番。”
董昭摆了摆手,说道:“指教却是不敢。康成先生纵为圣贤,然圣贤便会无错?《咸有一德》与《尹诰》是否为一篇,又是否真伪,以愚见,皆非要旨!”
儒学经典的真伪,怎么能不重要?陈琳感觉董昭在胡搅蛮缠,有些不高兴了,说道:“若真伪非为要旨,又何为要旨?”
董昭展了展衣袖,说道:“《咸有一德》,在于敦促君主修德,君位有德者居之!夏桀恶德则失其位,商汤纯德则天下从。此孔子《春秋》微言之大义,亦是《尚书》主旨。”
陈琳说道:“符合《尚书》大义,未必便是真作,世间亦不乏趋炎附势之文章,安能混为一谈?”
董昭笑了笑,又说道:“此篇上可规劝君王,下可教导万民。便当流传后世,研究注疏。我等学子,当晓之大义,何必寻章摘句、究文字之真伪?”
董昭此言一出,坛下一片哗然,视为异端者有之,心生赞赏者亦有之。
陈琳就知道这董昭最善于歪理邪说,没好气地说道:“难道公仁以为,既是行大义之事,便可不辨真伪、曲折是非?公仁就不怕愧于天地、悖于祖宗、害于后人?”
陈琳多少有些气急败坏,已经开始扣帽子了,可是董昭浑然不惧,说道:“我辈行事,但求无愧己心。天地可有为?祖宗可亲言?至于后人,非我辈所能见,何必在乎?”
董昭才不管那些,天人感应那一套董昭不信,自然觉得天地无为,不会干涉人的行为。祖宗先贤都早就死了,也不能掀开棺材板亲自起来教导指摘。再说等后人出来,自己都成了祖宗,成了一抔黄土,还管得了许多?
如此,董昭所言,虽然挫败了陈琳,但言语间可是有些大逆不道、叛逆伦理的意思,坛下万众面面相觑,耳语交谈声此起彼伏。想要出言辩驳,辈分大的觉得不能轻易失了身份,年轻一辈却不觉得能驳倒董昭。可若是称善叫好,却是不敢。
当此时,姜泫站起身来,在坛下冲着坛上朗声说道:“公仁敢言,胆魄过人,实非常人。然,愚见公仁此言差矣!”
董昭一转身,看向坛下挺立如松柏的姜泫,虽然是反驳自己,但觉得其相貌俊朗,眼缘可喜,也颇有好感,便客客气气地说道:“这位同学若有高论,还请上坛指教。”
姜泫昂然走向杏坛,底下的史阿大为兴奋,叫醒了已经睡着了的荆纬,说道:“易之!易之!姜君登坛了!”荆纬一激灵睁开眼睛,见姜泫走向杏坛,终于等到这一刻了,也是大为振奋,立马就清醒了。
姜泫登得杏坛之上,向坛上三人作揖行礼,又向台下圈揖,说道:“在下汉阳姜泫,于公仁之言,不敢苟同。”
“姜泫……”陈琳沉吟一声,突然说道:“可是康成先生高徒,又幼年智退鲜卑的姜伯霈?”
“正是在下。”
一听是素有神童之名、与鲁国孔融齐名的姜泫,董昭不敢轻敌,被激起了斗志,做好了准备,要会会这个神童。
只听姜泫先问道:“却问公仁,若是自以为大义,利于天下,便可不计成败,不计谤誉?”
“正是!”董昭回答得铿锵有力。
姜泫又问道:“公仁以为,天数如何?”
董昭心想姜泫是要拿出董仲舒天人感应那一套了,他满不在乎地说道:“天变有时,天道无常,天地与人,了不相关!薄食、震摇,皆有常数,不足畏忌!”薄食,指日月掩食。震摇,指地震。
董昭是想语不惊人死不休了,姜泫心中暗赞,继续问道:“又,先贤之说如何?”
董昭还是说道:“祖宗之法,未必尽善,可革则革,不足循守。”
“嗯,”姜泫点了点头,说道:“那公仁可畏人言?”
董昭可是说的兴趣正浓,见姜泫发问,摇了摇头,说道:“庸人之情,喜因循而忌改为,可以乐成,难以虑始,纷纭之议,不足听采也!”
陈琳瞟了一眼董昭,说道:“孔子云,君子有三畏,公仁这却是大逆不道了!”所谓三畏,即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董昭转过头,面向陈琳,一展袍袖,笑道:“呵呵,此谓古今异宜,何来大逆不道?诗书陈迹可尽信邪?圣人之言年代久远,而又深微高远,非常人所能知也!先儒之解或未得其旨,如何尽信?”
陈琳还要反驳,姜泫倒是截住了话头,又问道:“公仁以为,太祖高皇帝与楚霸王,熟人更合彼之所言。”
董昭想了一想,如果回答刘邦,怕姜泫给自己安个大不敬的罪名,便说道:“自然是楚霸王。”说完之后,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但又没察觉出是哪里不对。
“缘何此说?”
董昭揉了揉鼻子,见姜泫又发问,倒也果断,不再去细想。之前自己提到项羽更符合自己所倡导的,所以自然而然要夸一夸项羽,便回答道:“项羽坑秦卒、焚阿房、宴鸿门、划界河,其行其为,但论本心、不计风议而已,虽终功败垂成,亦为诛秦之首功!”
“项羽确为诛秦首功,然其至功,当为垓下自刎!”
“额……”董昭疑问道:“伯霈何意?”董昭想不明白,为何项羽最大的功劳,竟然是垓下自刎。不光董昭没明白姜泫的意思,陈琳、董访和坛下的一众学子,也都没明白姜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姜泫玩味似的环视一周,将众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继而说道:“项羽畏天命而立楚怀王,继而弑之;法祖宗而封诸侯,继而伐之;恤人言而有鸿门之失,继而悔之。凡此种种,何及公仁之所言?倒是我太祖高皇帝,抛妻弃子、易妆潜逃、分父桮羹、轻薄腐儒,才是所谓不畏天地、不法祖宗、不恤人言!如此,方拨乱反正、扶定乾坤,有这炎汉万世之天下!”
董昭一想如此说来,还真是,刚要想好说辞继续辩驳,姜泫可不给他再胡搅蛮缠的机会,紧接着说道:“设使项羽得天下,弑杀义帝,大封诸侯,复辟六国旧贵,无有郡县之一统,如今便仍如东周四百年之礼崩乐坏、兵戈征伐,何来此太平盛世?高皇帝诸多不畏、不法、不恤,却是为后人思,担一己之污名,换后世之安康!如此,方真英雄也!”
“善!”坛下一片欢呼,董昭倒也坦然,所谓辩论,理不理的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势。如此这般,即便能辩倒姜泫,也已经输势了,再辩驳也是无用,若是再棋差一招还会失了颜面,不如就此作罢。想罢,董昭坦然认输,下拜说道:“伯霈年幼于昭,却当为吾之师也!”
姜泫赶忙扶起董昭,说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将董昭搀扶了起来,又说道:“泫有四句,忝为天下士人斧正。”
董昭在姜泫的搀扶下起身,感佩地说道:“但请告之天下学子!”
姜泫直起身,环揖一圈,对着台下诸生朗声说道:“我辈君子,读圣贤书、行忠义事,儒生以致用为功,经师以求是为职。然如今朝中奸邪未除,四海黎民劳苦。诸位皆是来日国家之栋梁,一二经师老于章句可也,我等少年,便应学以致用,芟夷大难,兴邦安国。昔张良、陈平、邓禹、耿弇又何曾读经?通五经者,王莽也,刘歆也!我等君子致用求是之旨,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善!”这次满堂彩,不仅是场地内无数学子称赞,更是引得许多人站起身来作揖行礼,更有甚者欢呼雀跃为其叫好。自此之后,姜泫的才名,必将通过太学,传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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