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和往常不太一样,大概从醒来的时候就是了。
安娜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望见的是另一边有些空荡荡的床铺,干净、平整。
卡列宁在昨天晚上就不得不连夜乘火车赶去彼得堡处理一些事情。
一般来说,妻子总要为远行的丈夫打点好一切,若是感情好的,总是免不了把这作为一种已婚人士的仪式感。
卡列宁不是这样,他似乎欠缺这种已婚人士的依赖性。他会习惯性的在自己做了决定后,就直接让仆人去执行。宅子里的仆人也总是把他交代的事情做的很好。
他向来是这样的,安娜几乎不用为他担心。
这是他的优点,可在安娜的感性看来,那种独立的精神,对于她这类亲近的人来说,似乎只会让人想要给予他更多的关爱。
所以,在他们刚结婚那一阵,她就向卡列宁表示:「你应该给予我一些权利,请不要作一个吝啬的先生。」
她记得那个时候,卡列宁的表情有些愣神,因为安娜指了指仆人已经给他准备好的行李。
「我想这是属于妻子的权利。」
在她说完之后,男人的表情放松了下来。
「我无疑剥夺你的权利,安娜。它们非常琐碎,并不有趣,彼得会做好的。」
若是平常人听了这话,大概会认为自己的丈夫是想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但安娜却知道,卡列宁就像字面意思上一样,只是不想他为这些琐碎的事情烦心。也许,还有那么一丁点,他已经习惯让熟悉他们的人来做这事儿了。
总之,安娜没有生气,她笑了笑,「若是我们没有结婚的时候,你当然可以让任何可以把这件事儿做好的人来做,但您现在可是有一位妻子的人了,亲爱的亚历克塞。」
「彼得,彼得是吗?」安娜望向卡列宁的贴身仆人,后者恭敬地站立,等待新来的夫人发话。
「亚历克塞总是让你帮他准备行李是吗?」
「是的,夫人。」
安娜弯了弯眼睛,「我看得出来,您做的很好,但也许下一次您可以教教我。我自认为自己收拾东西的能力不赖,但目前您才是最知晓他的喜好的。」
彼得看了一眼自家大人,得到某种细微的许可后,他挺直了背,用洪亮的嗓音答道:「当然可以!夫人。」
等彼得暂时离开后,安娜又望向卡列宁。
「我能继续说吗?」
卡列宁微微颔首。
「恩,我说到……」她有些忘词,卡列宁提醒她了,所以安娜又笑起来。
「我就想告诉你,我非常乐意为你办理这些琐事,那让我更加了解你。等你到了目的地,打开行李,你也会想起我。」
她直白的话语令卡列宁无法拒绝。甚至,在那一天深夜的时候,他竟然无心安眠,而是借着月光悄悄地打量着自己的妻子。
然后他觉得自己正陷入某种感情中,因为只是望着对方,似乎就可以勾勒出那种微笑,那些亲昵的神态和语气。
而最后,卡列宁也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
那个晚上,在他轻轻尝试之后,觉得有个人的嘴角上,似乎有月亮的甜味儿。虽然,那属于他记忆深处一个小小的回忆,但是,就算是已经是一位成年人了,偶尔,他还是会想起这个故事。
月亮应该是有味道的,而那种滋味儿,应该是甜甜的。就算,他并不热爱甜食,却不妨碍他依旧记得孩童时代的这种结论。
那个秘密安娜依旧不知道,她正有些惆怅。
只是今天,或者说,在将来还有一小段时间,考虑到谢廖沙夜里可能会醒过来,安娜知道不管是自己作
为母亲,还是卡列宁作为父亲这一角色,他们总归是要优先考虑他们的孩子。
这大概对有些人来说是一种本能,而对少数人来说,却是已经缺失掉的,所以父母对孩子的感情,表现出来有时候会呈现出不同的样子。而对孩子来说,在小时候,大概总归是都希望从父母那里得到一种明朗的爱意。
「你需要呆在谢廖沙的身边,安娜。」卡列宁不等安娜说出来,他已经考虑到这一点。
于卡列宁而言,在他之前的日子里,除了政治上虚以委蛇的客套送行之外,他对于送行这一行为,并未有更多的联想。
打点好一切就要出发。
月色正好,预示着明天是一个好天气。
在月光下坐着马车,沐浴一身的银色似乎颇有些诗意,但一个人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卡列宁往下看着自己的妻子。
从她的眉眼发梢中似乎读懂了某些情绪,但马车的嘶鸣声让他不能去细想。
「记得发电报给我,亚历克塞。」
这是马儿跑起来后,卡列宁从安娜那里听到的一句话,有一种书中看到的情景突然钻进了他的脑袋里。
主人公必须像是要把脖子扭断一样,狠狠地转头,把他的感情说出来。
但也就是一秒钟,卡列宁再一次觉得,这实在是太傻了。最后他捏了捏手指,然后伸出来,轻轻地挥了挥,表示他已经听到。
等他快速地收回手后,卡列宁认真地看了一眼车夫的后脑勺,确认后者没有转过头来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然后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觉得手掌有些不知明的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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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十点左右,安娜抱着谢廖沙,还有陶丽和基地,他们正在一家店铺中选购布料。
因为吉娣说不久以后会有一场盛大的舞会,她希望挑选到不错的店铺,然后请安娜为她做一身漂亮的礼服。尽管,那舞会可能是为那些十八九岁的姑娘寻觅良婿用的,但这也不能阻挡吉娣的好心情。
就在吉娣正为着粉色和水蓝色的布料犹豫不决时,门外的铃铛响了起来,并且有人走了进来。
那人站了一会儿没有动,安娜微微侧身看了看对方。
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似乎已经嫁作人妇。女人的长相漂亮,穿了一条淡紫色的长裙,十分整洁,越发显得身段窈窕。只是双手不安地绞着,细心的人让可以瞧见那是一双朴素的手。
当安娜望着对方的时候,发现后者也在打量着她,一种谦卑又好奇的神态,直到店老板出声。
「夫人,您要买些什么呢?」戴眼镜的店老板招呼道。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对方的双手,在他那聪明的脑袋里,当然知道应该把这位年轻夫人的身份划归到哪一个地方。可就算是这样,自他经营这家店铺开始,他就没打算给自己这一副眼镜上点什么色彩。qδ.o
那位穿紫色长裙的年轻妇人从一种恍惚的神情中移开目光,她露出一个稍微有些拘谨的微笑,然后说:「我必须买一件礼服,用来参加晚会。」
「很隆重的晚会。」她补充了一句。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棕色的眼睛变得非常闪亮。好像她刚从一个不知所措的人,瞬间因为这件事儿而变成了一个拥有一切的人。
安娜和陶丽都微笑了起来,她们询问吉娣是否可以让后者先挑选,吉娣没有任何犹豫地表示了同意。
「您可以先挑选。」吉娣清脆地声音传达到了那位年轻妇人的耳边。
「啊,您太客气了。」
对方想要推辞,但吉娣已经走过去,轻轻地拉着她的手,让她过来。
「我看得出您有多在意这个晚会,和我一样,如果您不介意,我想请问是这晚会吗?」
「是的,就是它。」
吉娣幸福地拍了拍手:「我们是要参加同一个晚会呢!」
接下来他们互相做了介绍,而每一次的介绍,这位布拉瓦茨基夫人的脸上就会多一层惊讶,直到轮到安娜,她不禁出声感叹道:「您太年轻了,要不是您抱着孩子,我可要以为您还是一位姑娘。」
她说完之后,又自觉对陶丽有些失礼,所以张了张嘴,脸上带着歉意。
陶丽并不在意,她为自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自豪,而且她受到的夸赞可并不比安娜少。
「您可以挑选合适的礼服了,这里的成衣也非常漂亮。」陶丽大度地说道。
「是的,它们的确,」布拉瓦茨基夫人将眼神在那些漂亮的礼服上流连,「真是太美了!」
她的手轻轻地抚摸上一件衣料,眼神在那些褶皱上流连,毫无疑问,她看中这条裙子了。
「它要多少钱?」
问这句话的时候,仿佛从梦境中回到现实,布拉瓦茨基夫人眼神中有些犹豫,显然她自己也知道,这不会便宜。
「八十卢布,夫人。」店主说道。他知道对方是买不起的,但他的语气依旧平缓,并没有瞧不起的意思,也没有怜悯的表情。
布拉瓦茨基夫人的眼神果然暗淡了下来。她的手放下,眼神望了望那条裙子。
「我仔细看了,好像不太适合我,您这里应该还有更漂亮的吧?」她笑了一下,竭力让自己不要露出失态的表情。但她不知道,有一瞬间,她的嘴唇的确是微微抖动了一下。陶丽和安娜都看到了。
「当然有了,夫人。」店主挂上和蔼的微笑,稍微转身,指了指价格更加低廉的一些裙子。
那些裙子的确也很漂亮,但显然不像这一条一样的牵动布拉瓦茨基夫人的心。她的手甚至没有去摸摸那些料子,只是眼神机械地在上面看过来看过去。最终她挑了一条价格显然是可以接受的裙子。
当布拉瓦茨基夫人付钱的时候,安娜挑了一枚胸针送给对方。
「送给您,它很适合您选的裙子。」
「不,我不能要。」布拉瓦茨基夫人拒绝道,甚至后退了一步。
安娜微笑着前进了一步:「您得收下来,每一个参加晚会的人都值得这一切。它会让您在晚会上更加加完美。」
布拉瓦茨基夫人看了看安娜,然后收了下来。
「谢谢您。」她露出一个笑容。
等她离开后,吉娣悄声对安娜和陶丽说道:「她买不起一开始那条裙子是吗?」
「可能只是没有带够钱。」陶丽为那位夫人留下尊严,但这谎言吉娣并不会相信,她将目光望向安娜。
安娜说:「不是每一个人都很幸运拥有富足的生活,吉娣。」
吉娣听了,有些感叹,就在她说什么之前,风铃又急促地响了起来。
是那位去而复返的布拉瓦茨基夫人,她似乎是小跑着过来的,一头卷发都有些松散了。
「请,请您还是给我那一件吧。」她喘着气说道,手指向了她更加心意的那条裙子。
带店主给他重新包装的时候,布拉瓦茨基夫人有些脸红地望向安娜她们。
「我又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那条比较适合我。」她解释道。
「我们也这样觉得。」陶丽笑着说,安抚对方。
布拉瓦茨基夫人松了一口气,她的脸依然很红,把胸针拿出来,「我不能再收了。」
安娜嘴角牵起一个笑容,「它已经是您的了。并不会因为裙子
的选择而有所改变。」
布拉瓦茨基夫人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她又一次感谢安娜。那红红的脸颊直到她又一次离开也没有冷却下来。
「我能理解她。」吉娣这次说出来了,「它们是有魔力的,穿好看的衣服让人的心情很好。」
「我倒是觉得不太对。」陶丽摇摇头,「显然那条裙子超出了她的预算,为了买它,享受那几天的好心情,她可能要动用买别的东西的钱,希望那不会让她的家人变得拮据。」
「她一定还没有孩子。」陶丽最终这么说道。
安娜理解吉娣,也理解陶丽的想法。她更了解布拉瓦茨基夫人的心情。
要在喜欢的东西面前告诉自己,它不适合你,你买不起,你的钱必须用在房租、水电费上面,那挺难的。
不过,除开金钱这一点,这世界并不会属于某一个人,大家都是在不断权衡轻重中,不得不舍弃一些东西。所以人才要努力,这样,你所需要割舍的东西范围,就会大大地减少。
这种想法不能适用于这个时代,因为这里给女性的机会实在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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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有些不同的思绪正在慢慢地发芽。
两个城市之间的往返已经是一种习惯,这路程在卡列宁看来,已经没必要为之担忧。
但现在,他一个人坐在列车中,看完文件的间隙,他望着窗外,快速掠过的风景,似乎和以往一样乏味。
他看到树从窗户边掠过,不知怎么的,就会想起安娜在冬天试穿过得一条裙子。
翡翠色的颜色,笼罩着她的肌肤像是上好的象牙一样细腻。
他最开始的时候是不同意的,完全没必要在冬天的时候为了试穿一条夏季的裙子而冻了半个小时。
虽然,壁炉里面的火焰炙热,但卡列宁依旧可以感觉到,安娜手臂上肌肤的微微冰冷。
他记得自己当时似乎没有感觉到裙子的任何漂亮,因为他不得不皱起眉间,试图让安娜早点穿着暖和的睡袍,然后呆在被子里暖和一下。而不是穿着裙子不停地跺着脚,细细地修改那些褶皱。
现在,这绿色的风景,却让那一天的景象浮现在他的脑海间。
似乎在这一刻,他才真的发觉到了,当时的妻子,穿着那条绿裙子到底有多美。
她乌黑的头发,灰色的眼眸仿佛山岗里面的烟雾笼罩着一样,若英若现的,就在她微笑的时候。
壁炉里的火光让她看上去有些不真实,好像这只是他的一个梦境。但梦境不应该这么真实,因为梦不会向他走来,用手碰碰他的脸颊,顺便观察一下他睡袍上的纹路。
卡列宁由这条绿裙子回忆了很多,直到列车员走过的喧闹声才惊醒了他。
他抿了抿嘴,抽了一本翻开,入眼的第一个单词就是「思念」。
仿佛春风吹皱了湖水,他了悟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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